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龙门飞甲前传之柳絮化雨 作者:lenovo 文案 当腹黑傲娇假太监遇上无肉不欢女学霸,这是一个细水长流的故事。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港台剧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雨化田(雨无正)、柳絮飞 ┃ 配角:杨瑾意、柳映雪、马进良、素慧容 ┃ 其它:日久生情、督主厂花 ================== ☆、落难   一片雪花缓缓落下,覆盖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冰冷的触感使他脸上渐渐有了知觉。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终于看清了周围的世界。   放眼所及,尽是一片干净的白茫茫大地,两边山谷陡峭,真不知其几千尺也。天空像被洗过一样,一点云的痕迹都没有,又似乎离他很远,在万丈山谷间只露出了小小的一片。偶尔所见一点绿,是顽强立于山间的针叶树。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周围一片死寂。   在发生雪崩时,他的帽子和外衣都不知道被刮去哪里了,现在身上只余一件单薄的中衣。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下半身开始传来一阵阵透彻骨髓的疼痛。从如此高的地方摔下来,受伤是不可避免的,他只是不知道伤到什么程度。他看不到脚上的情形,便想努力坐起身来,没想到如此简单的动作竟完成得异常艰难,肌肉的撕裂痛感让他在冰天雪地间硬生生地疼出了一身冷汗。   他看到自己的小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折在地上,膝盖骨高高凸起。凭借着长年累月对犯人审讯逼供的经验,他只看了一眼就判断出自己双腿皆断,想要立刻起身行走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的小腿长时间血流不通,已经呈现出乌青色。他用力摆正两条小腿,狠狠按了每一处骨头,腿上传来的钻心疼痛让他禁不住闷哼一声,但随即又笑了出来。   两条断腿还有感觉,说明并未伤及经络,而且骨头没断,只是膝盖骨错位。只要好好调养,来日重新行走不成问题。   正常来说,从这么高的山上掉下来,一般人定是性命难保。幸好他自幼习武,深厚的内力救了他一命,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他撕下一块中衣衣袖塞进嘴里,咬紧后双手用力,把突出的髌骨慢慢推了回去。   他还没来得及歇息,全身的痛楚又提醒着这次他摔得有多伤。他不用脱衣检查,也能感觉到全身上下满是被石头刮过的伤痕。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大腿外侧有一道很深的伤痕,刚好贴着动脉而过,虽然因为山里极低的温度暂时冻住了伤口,但是他刚刚起身的动作又撕裂了伤口,血液很快地渗透出来,逐渐染红了中衣。   他又撕下一块袖子,用双手拇指重叠将股动脉往深处压迫,再把布条在大腿伤口附近绞紧,血液逐渐止住了,但这一系列动作却耗费了他大量的体力,他只好再次躺在雪地上休息。   他想起一年前审讯过的四川巡抚罗复仁贪污案,那人嘴硬得很,很久不肯招供,哪怕杖刑七十仍然坚称自己清白无罪,最后威逼要用刖足之刑才肯松口。宪宗自幼听老祖宗的话,在反腐问题上自然不会手软,罗复仁虽然画押招供,仍是动了刖刑以儆效尤。   动刑那天,他是监场。那罗复仁受刑后双足已断,污血流了一地,可一旦疼得晕过去,他又命人用水把罗复仁泼醒。生不如死的罗复仁,只能用一双已失去焦距的双眼,如厉鬼般直勾勾地盯着他,以此泄愤。   没想到一年过去,今天双腿被废的会是他。在那人迹罕至的长白山深山野岭,别说人了,连动物都不见几只,找谁来救他?难不成要自己双手并用,爬出这个山谷么?还是干脆在这等死?一年,两年,十年,要多长时间人们才会发现他的尸体?是被开春时的野狗野狼咬得残缺不全,还是被无数虫蚁覆盖,最终污泥遍布,不辨面目?想他雨化田,堂堂西厂督主,以往权倾朝野,意气风发,现在竟是如此下场,真是可笑至极。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善恶终有报,天地好轮回”么?   他用力地闭上双眼又睁开,吐出一口浊气。心情逐渐平复下来,宫里如此难熬的多个日日夜夜,他都活下来了,怎么可能会以这种方式草草结束他的生命?坐以待毙于此荒山野岭之地,绝对不会是他的结局!   他感觉到体力恢复了一些,终于积蓄够力量坐起来。他挣扎着翻了一个身,开始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匍匐前进。他不辨东南西北,只凭着一股生存意志胡乱往前爬。   不知爬了有多远,他的体力渐渐不支,呼吸越来越困难,只能趴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腿上的伤口似乎也因剧烈摩擦而开裂了,他感到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他的意识逐渐麻木。   好像只是一瞬间,又好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觉得胸口越来越闷,身子也越来越热,他扯开领口,冰凉的空气一下子钻了进来,他打了个激灵,意识稍稍恢复。听人说,冷死的人在临死前会出现幻觉,他们会觉得全身发烫,热得把衣服脱掉,实际上这时已经感觉不到外界的正常温度了。   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弥留之间,过去的种种如走马灯式地浮现在他眼前。   他的父亲是广西大藤峡最为尊贵的瑶族土司,自出生起他就衣食无忧,可是父亲的野心远不止满足于称霸一方。成化六年,父亲带领族人起兵反抗当地官员,无奈作战失利,瑶族军队被屠杀殆尽。作为战俘,他以幼童身份被虏入宫,充当为奴。   因年纪尚幼,又没有背景,他在宫中没少被人欺负。记得刚入宫时,他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激怒了当时侍奉的主子,虽然他立刻跪地磕头求饶,还是被罚了二十大板。按照宫中规矩,受杖刑时即使再疼也不允许出声喊叫,他只能咬紧牙关,忍着五尺长的大棒在屁股上打了二十下,最后咬出了满嘴的鲜血。打完了,他身上血如泉涌,也只能硬撑着被架到主子面前谢恩。之后同房的小太监帮他在屁股上割下一堆腐肉,他才勉强捡回了性命。   还有一次,他在侍奉主子时闹肚子,实在忍不住了跑去解手,回来却被主子视为大不敬。他尤记得当时的主子阴狠地对他笑着说:“你不是肚子疼么?杂家就赏你一瓶黑玉紫霜露如何?”他心知黑玉紫霜露乃催泻□□,却只能装出一副欣喜的样子,道谢接受并当面喝下,之后肠胃翻江倒海,上吐下泻,疼得直到昏迷快死时主子才满意。   他不会忘记那些令他作呕的丑恶嘴脸。成化十六年,因侍奉万贵妃讨得其欢心,他升任为御马监掌印太监,上任不久他就对当年欺负过他的人逐一十倍奉还,然后不留痕迹地清理干净。   成化十七年,他为宪宗秘密处理黑眚案,获得宪宗赏识。后来宪宗建立西厂,由他统领,钦定校尉人数多于东厂一倍,负责监视民众,活动范围遍及全国,他逐渐走上权力巅峰。   成化十八年,宪宗命他监军辽东,他在接下来这几年的时间内,先后统领建州之役、奇袭威宁海、镇守大同,军功显赫,回京后更是总督十二团营,开内臣掌管禁军之先河。   上个月,建州卫官员上奏女真再次犯边,宪宗派他率兵征讨,他先派鸿胪典礼官诱开了城门,继而伏兵突然杀出夺取城门,女真人不意大军突至,多被杀戮。虽然获胜手段不甚光明,但兵者诡道也,本就该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他也未对此事思量太多。   为震慑女真,他特意派遣大军押送女真高官郎秀等四十人先班师回朝,他只在当地留了一队人马处理事情。未料在他回京途中,却遭到了女真流寇的埋伏。本来装备简陋的流寇对上作战纪律严明的士兵,完全没有胜算,可是凯旋的军队放松了警惕。   北方本就入黑早。昨天下午行军至陡峭入云的黑雪岭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一群骑着高头大马、带着狰狞青铜面具的人,踏雪而来,从天而降般出现在军队面前,他们挥着大刀,出手毫不留情,专取项上人头。   他亲眼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还未来得及把佩剑抽出来,脑袋就被策马而来的女真流寇一挥长刀砍下了。一时间,黑雪岭上血肉横飞,不知多少断手断足,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回荡在山谷中,如鬼魅般挥之不去。   他武功极高,内力深厚,单打独斗不在话下,但此时士兵们心神大乱,不辨情形又忙着四处逃命,女真流寇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已经完全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激烈的战事又引发了雪崩。黑雪岭仿佛不堪忍受积累了千百年的冰雪重负,在人们恐惧和痛苦的惨叫声中抖动着身躯,一波一波的雪浪排山倒海而来,一片片一块块冰雪激起铺天盖地的雪尘,一眨眼工夫,山道里的厮杀通通被雪卷走得无影无踪了。   当他再睁开眼时,他已经躺在山谷了。纵然他侥幸在这场浩劫中活了过来,但双腿尽断、血流如注的破败身体,也注定了他无法支撑太久。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嘴角裂开一个讽刺的冷笑,他一辈子都生活在算计别人和防别人算计中,他步步惊心,步步为营,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却获得了如此惨淡的收场。权势、名利、身份、地位、财富、武功……这一切一切在生命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在最后的时刻,他更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的火堆、一份填饱肚子的食物、还有及时的医疗……但是,不可能了……他感到很累,眼皮很重,他想睁大双眼却渐渐什么都看不清了。 ☆、游历   柳絮飞背着个包袱,小心翼翼地踩在过脚踝的积雪中,牙齿冷得发颤,她搓了搓双臂,又耸着肩膀,竭力让自己更加暖和。   她自幼师从地理大师张世新,那张夫子游历遍名山大川,对堪舆之术也略懂一二,偷偷告诉她此地虽处关外,但风水极好,整条山脉呈东西走向,龙头在西,龙尾在东,山脊上有大小不等九个山头,正如蜿蜒起伏的龙身,周围还有一条服兹河环绕,此乃要出皇室的风水宝地。   这话要是搁在朝中被听到,属于大逆不道的言论,是要掉脑袋的。但不明就里的人们心理就是这样,越禁止,越好奇,越想一探究竟。三年前,柳絮飞还不到及笄之年,对这些东西好奇非常。当她软磨硬泡了好长时间,家人终于答应她可跟随张夫子出门游历一段时间时,当史官的父亲却急病而亡,接着她便在家守了三年的孝。   有遗憾才有寄望,这三年来,黑雪岭成了她心中念念不忘的一个地方。好不容易熬到守孝结束,当她千里迢迢到达黑雪岭时,已是成化二十一年的冬月。   柳絮飞在山脚下的黑雪镇打听了一番,那守林人冬天下山,现在进山可以暂住他的林间小屋。转眼她到林中住下已是一月有余。这段日子以来,黑雪岭的天气坏得很,几乎天天下雪,要不就云雾寥寥,根本无法在外行走。这天大概是老天爷心情好,放了个大晴,她赶紧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愣是把自己包了个粽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就往山上走。   沿着山腹行了十几里路,柳絮飞看到前边茫茫白雪起伏处有块黑黑的东西,走近一看竟是一个人的形状。她是个热心善良姑娘,流浪的猫儿狗儿平时没有少救,但要说到救人,这还是第一次。   雪堆里躺着个脸部朝下的人,零零散散的雪花已在他身上盖了浅浅一层,她拿手拂开积雪,把他的身子翻了过来。那人衣着单薄,披头散发,脸上结了一层雪霜,与污泥混杂在一起,看不清五官。她琢磨着他的情况不太乐观,也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她呼了一口热气暖手,放在他的鼻子下探了探气息。   隐隐约约地,她感受到了那人尚有一丝气息,那么轻,那么弱,好像随时都会消失。那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她手指的温度,脸部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还活着!   再顾不上寒冷,柳絮飞赶紧把他扶坐起来,又脱下外衣把他冰冷的身躯包裹起来。他身材高大,她的衣服套在他身上显得过于短小,遮住了上半身,双腿又露了出来。她想帮他把衣服扯好,却愕然发现他腿上情况更糟。他的双腿已折,大腿上有简单的包扎,那裹着的布条应是他撕扯下来的衣袖,上面沾满了鲜血,摸上去硬邦邦的一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此地为深山野岭,人迹罕见,冬天更没有人往来,劫财是不可能的,难不成他是从山上掉下来的吗?那人伤得如此之重,换常人早已毙命了,应是他的求生意志异于常人,才能尚存一口气。   她有点害怕,担心那人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生命却在她跟前燃烧殆尽。她不敢再延误下去,奋力把他拖到一棵针叶树下,确保不受风雪袭击,又捡起树下的枯枝堆成一堆,取出火折子点火取暖。   柳絮飞身后背着个包袱,里面是她进大山前准备好的药品。她从中摸出两个瓷瓶,一瓶是疗伤圣药理血丸,一瓶则是常见的金疮药。她先喂他吃了一颗理血丸保住心脉,再轻轻解开他扎伤口的布条,看到开裂的伤口仍一点点地往外渗血,她故作镇定地掏出一方锦帕,上面四角绣着柳叶的图案,她把锦帕撕成两半,一半沾着雪水轻柔地为他清理伤口。   当金疮药撒上伤口后,她再用另一半锦帕沿着伤口周围缠绕固定。确保血已止住后,她又面临一个新的难题——那人比自己重得多,要怎样才能把他背回去呢?   她向周围望去,发现针阔混交林缘及杂木林缘稀稀疏疏地缠绕着一些暗褐色的树皮。她走近一看,原来是当地的特产山葡萄。现在虽不是果期,胳膊粗的葡萄藤却仍然匍匐于其它树木上,像是为来年的开花结果积蓄着能量。   她心中大喜,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这是她进山的防身武器,刀锋异常锋利,用着还挺顺手。她用匕首割下足够多的葡萄藤,编成一张藤网,又用力拉了拉,确保这网结实可用。   她回到那人身边,看到他脸上的雪霜因靠近暖源而已经融化,雪水混杂着泥土,使他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更加泥泞不堪。她又喂他吃了一颗理血丸,然后选了几根粗细得当的树枝固定住他的断腿,再用割好的布条扎紧。   她用力把他拖上藤网,先用几根藤条捆住他的上半身,再小心翼翼地避开腿上的伤口,用布条把他的双腿固定在藤网上。当她在那人的断腿上打结时,那人许是因为疼痛,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后又恢复平静。   她心中疑惑,如果是一直昏迷,应该不会感到痛苦。她打量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伏在他耳边嘀咕道,“你是不是醒了?”   她只听到了风呼啸而过的声音,那人看上去仍是昏迷。她把火堆弄灭,把几条牵引的藤条绕到身前打了个结,开始拖着藤网往守林人小屋的方向慢慢走去。   柳絮飞父亲在世时,官至五品,柳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族,但也世代为官,家底不薄,她从小衣食无忧,在家有贴身奴婢跟随任她使唤,她没吃过苦,更没干过任何重活。现在要她拉着一个比自己重的男人行在覆雪的山路上,体力消耗实在太大。   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她极大的力气,她不由得张大嘴呼吸,过冷的空气刺激到咽喉和气管,她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胸腔也难受得要命。   这还不算最糟,她的手上开始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原来是她一路用力拖曳,双手已被藤条磨出水泡,寒冷的天气延迟了她的痛感,当她发现时,水泡已经破了,掌心和手指满是鲜血。她只好停下脚步,用匕首隔下一段裙摆,在伤口处撒上金疮药再包扎好。   所谓十指连心,撒药的时候她疼得直嘶嘶抽气,她有点后悔揽下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大包袱。她扁了扁嘴,本来只想进山看看龙脉长什么样子,现在龙脉没看到,外衣给那人穿了,双手皆伤,又冷又疼,还要拖着那人回家,真是一身狼狈。   再回头看那人,重伤昏迷却眉头紧锁,像是陷进了旋涡又挣扎不得,柳絮飞担心自己白费力气,花了这么大气力救他他却撑不下去。她有点生气,又有点急躁,苦于找不到人发泄,干脆蹲下身子,咬牙切齿、凶神恶煞地对那人说,“你给我听好了,你的命是我千辛万苦救回来的,我不准你死你就不准死,再怎样痛苦都要给我撑下去!听到没有?”没有人回答她,她也不指望收到任何答复。出了一口恶气她心胸舒畅了不少,又强打精神拉动藤网。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她觉得这路似乎没有终点。天色逐渐发暗,山路也渐渐看不清了。她开始担心,如果不能及时回到守林人的小屋,他们将被迫在山里过夜,她凑合着过一夜问题不大,就怕那人支撑不了多久。她深呼吸了几下调整心绪,为了给自己鼓劲胆,她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哼起不成调的曲儿。   她的父亲在世那会,姐姐还未出嫁,姐妹二人最喜女扮男装,溜到勾栏里看人唱戏,姐姐最喜欢的是那出《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当时她年纪小,也不知道哼哼呀呀的戏词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听的次数多了,竟也能不解其意地记了下来。   她一时间来了兴致,先模仿老夫人来了段自身阐述,“老身姓郑,夫主姓崔,官拜前朝相国,不幸因病告殂。只生得个小姐,小字莺莺。年一十九岁,针指女工,诗词书算,无不能者。……我想先夫在日,食前方丈,从者数百;今日至亲则这三四口儿,好生伤感人呵!”说到剧中人物伤感处还假意抽了抽鼻子。接着她又把崔莺莺烧夜香、小红娘传好事、张君瑞闹道场全学了遍,唱到经典句子“对着盏碧萤萤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另,被窝儿坐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她还把自己想象成崔莺莺,投入得七情上面。   又过了一道山弯,一个下坡出现在她眼前,她大大地吐出一口白雾,咧嘴笑了。她知道这里离守林人的小屋已经不远,而且剩下的路程多是下坡路,可以节省不少气力。她心情愉悦,步伐也加快起来。 ☆、疗伤   当柳絮飞回到小屋时,黑夜已经完全降临了,她把那人放在屋前的空地上,进屋摸出火折子点燃蜡烛,小屋每个角落充满烛光,立刻显得温暖。她出门用匕首割开缠在那人身上的葡萄藤,躬下身子拉起他的双手,让他趴在自己身上,半背半拖地把他带进屋里,扶着他靠着床沿坐下,又去厨房烧了一大壶水。   她上山前,给了守林人一包碎银作为费用。山里人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连连摆手不肯收下。最后拗不过她只好收了,但又觉过意不去,和她说凡是屋里的物品都可以随便使用。当下她也不再客气,在角落里找到一埕未开封的土酒,在衣柜里翻出一个针线盒、一套守林人的衣服。她把衣服拿到那人跟前比了比大小,两人身材差不多高大,看上去甚是合适。   她犹豫了下,开始为那人动手脱衣,他的胸膛露了出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陌生的成年男人身体,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觉得空气有点闷,却不敢大口呼吸,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那人千万别在这个时候醒过来。   那人乱发遮面,她没心思给他捋开,干脆不去看他表情,一鼓作气地把他上身扒了个精光。她拿来两条干净手巾,一条泡了热水再捞起拧干,从肩膀开始细细为他擦身。他上半身几乎没有伤口,只有一些摔伤的淤青,与他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用热水给他擦了两次身子,再用另外一条干净手巾吸干水珠,为他穿上守林人的衣服,盖好被子。   接着她得面临一件棘手的事——他的下半身伤得很重,小腿已断,大腿伤口又很深,她实在没有信心能够处理这样的伤势。现在天色已晚,两人身处深山老龄,想要下山去镇上请大夫是不现实的。她思量了一下,咬了咬嘴唇,伏在他耳边道,“我跟你说,我确实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你现在这条命交到我手上,我会竭尽全力救你,但万一把你医死的话,你也别化成冤鬼缠着我。顶多我下半辈子天天敲经念佛,为你超度。你看这样行不?”   她想了一下,又嘟囔道:“我从小喜欢吃肉,特别是鸡腿,如果我救不活你,我以后就戒肉吃素得了吧?”她见那人半点声息也无,当下打了个响指,“看你也没什么意见,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柳絮飞动手去解那包扎伤口的锦帕,发现流血已经止住了,但伤口处结的血痂贴着裤子黏在了一起,她看着都替他疼。她从针线盒中取出一把剪刀、几枚绣花针,连着匕首一起往上面倒了点酒,又放在火上消毒烤干。   当准备工作都做好后,她用剪刀把那人的裤子剪开,看到他的伤口又深又大,皮肉外翻,血肉模糊,甚是惨烈。她用手巾沾着土酒轻轻拭擦,那人一点反应也无。她又用匕首剜去伤口周围的腐肉,用针线缝好裂口,再撒上金疮药。这一系列事情做下来,她感同身受,手掌心、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但那人哼都不哼一声,她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痛死了。   她伸手去摸他的脉搏,那人却忽然五指用劲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她一下吃痛挣扎不开,嗔怪道:“哎,你这人怎么这样?”那人没有放开她的右手,也没有苏醒的迹象,就一直这样死死抓住她。过了好一阵子,她平复下来,推测他这是昏迷中条件反射的自保行为。   “我要是想杀你就不会救你了”,柳絮飞撇撇嘴,左手使劲,把他扣着自己右手手腕的手指逐个掰开。她拉开衣袖一看,手腕处已是一圈红痕,她疼得甩了甩手,心想那人忍痛功力一流,当真是一名好汉,手劲如此之大,难不成是个练家子?还有他从山上跌落万丈悬崖都没粉身碎骨,说不定还是个盖世高手。   她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只在家时看过一些英雄传奇小说,比如《北宋志传》《杨家府演义》之类。眼前这人来历不明,又身份神秘,自然引起她一番猜测。她想起以前听人说书,描述那江湖侠士,各个都是身怀绝技,救危扶贫,又身在江湖身不由己,经历许多恩怨情仇,一生跌宕起伏。   她好奇心顿起,想看看说书人口中的“大侠”长的是什么样子,于是拨开他的乱发,用手巾沾了热水给他擦脸。擦了几把,他脸上的污迹尽被清理干净,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的面容,却一下子怔住了。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因为缺血,脸色极其苍白,唇上血色全无,看着就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五官倒是很俊美,皮肤也白滑细腻,如果不是刚才为他清理下身,她还会以为他是个女子。   女子?俊美?年轻?重伤?柳絮飞把这些词联系起来,又想起见到他时衣衫单薄而凌乱,但那料子是富人家才穿得起的。她诧异地捂住嘴巴后退几步,心中已得出一个结论——她救的这人是个小倌?   她想起以前跟着姐姐去勾栏看戏,一些达官贵人身后跟着几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他们偶尔交头接耳小声逗笑,偶尔大庭广众明目张胆地搂腰抱肩。她还听人说起,有些仕人尤爱男色滋味,往往重金购买漂亮少年,家中除了娶妻纳妾掩人耳目,还配有年少俊美的书童,男女间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好男色之风盛行,京城甚至有一家“长春院”,为小倌聚集之地。有些达官贵人喜好特殊,下手又不分轻重,用尽各种手段折磨小倌,很多被赎买的小倌生死不明、不知去向。恐怕这人正是不堪折磨,趁机从“长春院”中逃了出来,本打算藏在这深山野岭处躲开追捕,没想到不熟地形,一脚踩空摔下了山。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分析得有道理。既然他身世如此可怜,又是出逃的小倌,外面肯定有很多追捕他的人。看他食量不会很大,日常开支不成问题,她就暂且收留他住下,让他养好伤再做打算。不过眼下这人占了她的床,她今晚得另找地方休息。   柳絮飞推开杂物房的大门,一股腐朽的味道迎面而来,她把蜡烛放在地上,不用手摸也知道满屋子都是灰尘,她看到墙角有几个草垛,上前铺开禾草再垫上一层被子。她叹了一口气,今晚就睡这里吧!   她用剩下的热水把自己清理了一番,粗粗给双手上了药,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打个哈欠进入梦乡。   这禾草床注定睡得不舒服。柳絮飞没睡多久,天色已经大亮了。她揉揉眼睛,伸个懒腰却感到腰酸背痛,想来是昨天拖那小倌回来,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她担心他的伤势,顾不得全身酸痛,起身走到他床边。   他双眼仍然紧闭,但看起来情况好了点,嘴唇有了一丝颜色,脸色也不那么骇人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这是好事,说明伤口没有受到感染。他浓密的睫毛似乎还微颤了下,当她想确认他是否醒过来时,他又没有任何动静了。   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她才想起昨天进山到现在,自己是滴米未进。她去厨房煮了一锅稀粥,晾到适合的温度囫囵吞下,又取了一碗回房,扶起他慢慢一勺一勺喂进他嘴里。他吃得很少,只是几勺就不肯再下咽,再喂就从他的嘴角淌了出来。   她一边帮他擦了嘴,一边自言自语道:“有那么难吃吗?真不给面子。”她扶着他重新躺下,也不管他听到没有,对他说:“你膝盖伤了,我现在下山去给你请个大夫回来看脚。你好好歇着吧。”   她转身正要离开,背后却传来了沙哑的声音:“姑娘……”   她诧异地回头,那人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正扭头看着她。他昏迷的时候已是形貌昳丽,现在双眼睁开,她脑海中直蹦出了一个词,“龙章凤姿”。一个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难怪那些喜好男色的达官贵人要向他下手。   他什么时候醒的呢?说不定一早就醒了,只是一直在看自己的笑话吧。既然如此,为何不一直装睡下去?偏要在她即将下山的这个节骨点叫住她?她有点迟疑,慢步踱到他面前,说:“你别担心,我去请个大夫上山看你,很快就回。”   “不必。”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一点温度都没有。他的眼神更冷,虽然直直盯着她,却像把她拒在了千里之外。   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哪有人伤成这样还拒绝请大夫的?他是不是摔下山摔坏脑子了?她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说:“你伤势太重,我不懂医术怕处理不好,还是找个大夫给你看看稳妥些。”   “你做的很好。”明明是赞许的话,但从他口中说出,就变了另外一番味道。他面无表情,补充道:“我不喜见生人。”   柳絮飞心想:“不喜生人?我两头次见面,不也是生人么?这人性格真是异常古怪。难道说,他是怕我请了大夫回来泄露行踪,被外头追捕的人顺藤摸瓜找上门来?”看他如此谨慎,话都不愿多说一句的样子,柳絮飞认为自己的猜测合情合理——他是好不容易才从小倌馆里逃出来的,异常珍惜这得之不易的自由,自然对一切都非常小心。   想通了她也心软下来,好言相劝道:“家里的药物都用得差不多了,我就算不请大夫回来,也要去镇上给你抓点药吧?”见他沉默不言,她又说:“你放心,我出去买的东西都是合理自用范围,别人不会怀疑。你昨天伤得这么重我都把你救下来了,如果我要对你不利,根本就不需花费这么大力气把你救回来,对不对?”   见他眼里仍有猜疑,她干脆把她缠在手上的纱布全数解了下来,双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看我这双手,本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些伤怎么来的,就是昨天……”   “我想休息”,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双眼又闭上了。 ☆、瘦马   等柳絮飞离开后,雨化田悄然睁开了眼睛,其实昨天她在山里给他点火取暖时,他就重新有了知觉,只是伤势太重,整个人迷迷糊糊地,又不确定救他的是什么人,干脆一直不动。   昨天被她用藤网拖回家时,他的情况确实不太好,整个人陷进了梦魇,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一时眼前出现的是万贵妃那张浓妆艳抹异常恶心的脸,一时又是那个被文武百官高呼拥戴的懦弱天子,还有那个心肠毒辣想置他于死地的东厂厂督万喻楼……他想挥走这些幻影,却失望地发现双手被捆,无法挣脱。   那些他杀过的人也纷纷出现,他们变成了厉鬼,包围着他,拉扯着他,要他纳命。当他以为他就要被这些冤鬼扯下十八层地狱时,他听到了一把故作凶狠的女声,居然命令他不准死,再怎样痛苦都要撑下去。那个女人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一时气话竟在生死之间拉了他一把。   后面他又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她开始软软地唱起杂剧。他在宫里侍奉万贵妃时,经常候在她身后陪她听戏,他听了一会,就知道她唱的是那出《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她的声音与宫里请来的戏班相比差得多了,她却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唱得不亦乐乎,甚至一人分饰好几个角色。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天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月光照在山中的积雪上,整座山岭像披上了一层银沙。那女人的歌声明明称不上动听,但此情此景,他听着竟是无比的受用。他重新闭上眼睛,嘴上露出一抹罕见的微笑。他还活着啊!   那女人笨手笨脚地把他拖回了家,又给他清洁身子、换衣穿衣,她的动作毫不熟练,一看就是没服侍过人的大小姐做派,真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穷山峻岭。她为他处理伤口时,他确实很疼,但这与他从小受的苦相比,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所以纵使他从头到尾都清醒着,却没有哼过一声,看上去就像一直昏迷。   他不是个有恩必报之人,那女人既然已经看到了他的身子,知晓了他的秘密,就非死不可。即使她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却不能不防备着女真和东厂的人顺势摸上门来,万一她再落到东厂手上,他的秘密就等同公诸于世,别说性命难保,怕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住。但眼下他不能行走,生活不便,现在还不是杀她的时候。   西厂的番子暂时联系不上,要想个办法传递信息出去。他正思索着接下来的布局,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他仔细辨认,那步伐沉重,不像懂武功的人,而且从声音判断,只有一个来人。他咪起双眼,从眼缝里看到了她的身影,还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是淡淡草药又夹杂着香喷喷的熟肉味道。   柳絮飞知道他在假睡,也不和他客气,重重地推了下他,“该醒了!”   雨化田知道再也装不下去,睁开双眼正对上她那张不施粉黛的清秀脸蛋,她的眼神如同一泓清泉,明晃晃的笑容让他有点晕眩。他立刻把眼睛闭上,定了定心神,再睁眼又是一脸冷漠。   柳絮飞猜测他是受过伤害,戒备心太重,不轻易相信别人,对付这种人一定得有耐心,循循善诱。她微笑着说:“你昨天到现在都没吃过什么东西,身体又虚弱,该是进补一下。”说着,她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个食盒,打开盖子推到他跟前,里面装了肉食,他却厌恶地把头扭向墙壁。   真是不知好歹的家伙!柳絮飞刚想发火,转念又想:“算了,看他可怜的份上,我不和他计较。说起来我都十天半个月没吃过肉了,他不吃,干脆全部便宜本姑娘!但他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粥不吃,肉不吃,总不能因绝食再死一次吧?”她耐住性子,问:“那你想吃什么?”   “一碗素面。”雨化田盯着房梁,淡淡说道。   柳絮飞嗤笑一声,“那还不简单”,又担心这人挑三拣四,补充道:“不管我煮成什么样子,面煮好了你就多少吃一点行不?”雨化田没有回答她,只是眨了下眼睛。   柳絮飞与他相处下来,也多少摸出了些门道,知道这是他发出的默认讯号,便提起食盒和草药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她端了两碗面回来,一碗上面放着两只大鸡腿,一碗则是清汤挂面,素得一点油都没有。   柳絮飞知道这人要强,也不主动扶他,只一边道:“面好了,起来吃吧”,一边把手臂伸到他胸前。   雨化田明白她的用意,一手扶墙,一手不经意地借着她手臂的力量,吃力地蹭坐起来,这简单的起身动作,又扯到了他的伤口与断腿。他嘴上虽然不说,额头上却冒出了冷汗。   柳絮飞并不说破,把装着素面的大碗和筷子递到他跟前,他防备地看着她的动作,却迟迟没有接过。   “这人伤的是腿,又不是手,怎么不吃?难道在等我喂他?真难伺候!”柳絮飞正暗自腹诽,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别人说过,这些小倌很是爱洁,有些甚至比女子还挑剔,真是缺什么补什么。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雨化田不明所以地白了他一眼。   她把碗筷放下,说:“我知道你要什么,你等我一下”。她快步跑到外面,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盆热水和一块干净的锦帕。她把水盆放到他面前,说:“你喜欢干净,要洗手才愿意吃饭,对不对?”   还挺机灵。雨化田心中赞许了一声,脸上却一如既往没有表情。他细细洗了手,才接过她递过来的面碗。   那面又干又硬,还没熟透,雨化田吃了几口就停了筷子。柳絮飞见他又是这个样子,生气道:“不想吃就别吃了!反正你现在哪里都去不了,我看你就在床上等着饿死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拿他的面碗。   雨化田此时受制于她,不敢诸多挑剔,但这面又确实难以下咽,只好说:“姑娘误会了,能否给在下一杯水。”   柳絮飞依言递给他热水,见他喝一口水,吃一口面,慢慢地将整碗面吃下去了。他吃东西很斯文,没有像普通男人般狼吞虎咽,他每口吃下去总要细细咀嚼了再吞咽下肚,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吃完了还用锦帕细细擦嘴,看他吃饭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景象。   听张夫子说,淮南淮北地区有很多富甲一方的盐商,人们为了赚钱,会专门培养一批迎合盐商需求的女子,那些女子从小就要学很多东西,从礼仪到形体再到技艺,不一而足,人称“扬州瘦马”。既然养“瘦马”之风盛行,迎合富商需要的小倌自然也有专人培养。这人吃相如此之好,定是从小受到专业训练的结果。她脑补了一番他从小受到的非人虐待,又看看这张俊美的脸庞,心里默默对他的不幸遭遇扼腕痛惜。   雨化田用余光扫到柳絮飞正偷看自己,还看得怔怔出神。换作平时他肯定大叱一声“大胆”,但现在寄人篱下,他心有不满却不好发作,只好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姑娘,你不吃吗?”   柳絮飞收回心神,也觉得一直偷看别人不太礼貌,于是尴尬地笑了两声坐回桌旁,捧起鸡腿面大快朵颐。那碗面谈不上有多好吃,只是昨天她拖雨化田回家消耗了大量体力,又有一段时间没开荤,这个时候可以吃到山下买回来的鸡腿,心花怒放。   雨化田观察着她,心中疑惑:“看这女人并不像寻常的山野丫头,为何如此难以下咽之食也能吃得如此津津有味?”他想起宫中的饮食,虽然种类繁多,菜品丰富,但最为讲究排场和威严,一餐饭下来,纵是山珍海味也吃得索然无味。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消灭了一个鸡腿,又去拿第二个——那本来是给他吃的。他在宫中没见过这样吃饭的女人。他侍奉过宫里的嫔妃吃饭,那些主子用眼看哪一个菜,他就把那个菜往主子身边移,用勺子把菜舀到主子碟里,同一个菜不能舀三次,如果要舀第三次,他就得喊一声“撤”,这个菜再露面就是半个月之后了。那些嫔妃的饭量大都很小,更有甚者水芹数段,豆豉数粒,喝一小杯清茶,就打饱了。   柳絮飞吃完饭后收拾了碗筷,煮了药端到他面前。他这次只是有点迟疑,却没有拒绝,接过药后一饮而尽。   “怎么?不怕我下毒?”她眨眨眼睛,故意逗他。   “姑娘真会说笑,在下的命是姑娘救的。”他淡淡回答,又点头示意:“还未谢过姑娘。”   看他似乎不再那么抗拒自己,柳絮飞径直拉了把椅子坐到他床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是西厂督主,经常要四出办事,化名有很多个,便随口挑了一个作答:“吴正。”   “吴正?”她看起来有点疑惑,在口中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他的假名,“吴正……吴正……”忽然,她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笃定,说:“你不信吴。”   雨化田冷笑一声,问她:“姑娘何出此言?在下不姓吴,姓的是什么?”   柳絮飞胸有成竹地看着他,笑了:“你姓雨。” ☆、无正   这女人究竟是何人?难道说,她是女真或者东厂派来的人吗?她看上去没有拳脚功夫,但也可能极其善于隐藏自己,武功深得连他都看不出来。如果动起手来,胜算难以估计。   雨化田用极快的时间打量了屋内的布置,脑海中设计了一条逃脱路线。他右手暗暗聚劲,随时可以给柳絮飞致命一击。   柳絮飞见他的脸色骤变,知道自己猜中了,她笑着说:“你叫雨无正吧?”   “雨无正?”雨化田已经准备出手,却被她这句话弄得莫名其妙。   柳絮飞点点头,开始背诵:“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旻天疾威,弗虑弗图。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   雨化田听得云里雾里,皱眉看着她,仍然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柳絮飞见他没有反应,解释道:“这是《诗经》中的《雨无正》一诗,说的是皇天暴虐,好人反而要受无边痛苦。你定是怕我泄露你的行踪,才不肯告知真实姓名。但是我一听你自称‘吴正’,就联想到这首诗了。”她担心他仍不愿意相信自己,又安慰道:“你不用害怕,就在我这里好好养伤吧。”   雨化田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却大致可以确定刚才自己是虚惊一场,他手上内劲慢慢散去,顺着她的话说:“姑娘冰雪聪明,雨某全名确为‘雨无正’,请姑娘务必不要外传。”顿了一下,他又问:“雨某斗胆,未知姑娘如何称呼?”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打听她的事情,孺子可教也。她笑得温和,说:“我叫柳絮飞,‘柳絮飞时花满城’。”   雨化田本为瑶族土司之子,他不懂这些文人雅诗,又自幼入宫,未曾受过系统文化教育,只在侍奉主子听太傅讲课时,偷偷记下一些。他不知此诗为苏东坡所作,只微微颔首,说:“柳姑娘好文采。”   她嘿嘿一笑,说:“你也很大抱负,否则就不会叫这个名字了。”   “哦?”雨化田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此话怎讲?”   看来他对“雨无正”这个名字甚为满意,只是不明其中含义。柳絮飞耐心解释到:“你这个名字是很有深意的,所谓‘戎成不退,饥成不遂。曾我暬御,惨惨日瘁。凡百君子,莫肯用讯。听言则答,谮言则退。’这说的是身为一名小小的侍臣,担心天子忠言逆耳,不肯从善如流,故而天天劳苦忧伤。”   雨化田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他语调阴冷:“你说,我是一名小小的侍臣?”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喜别人提起以前当小倌的事,她居然一时口快说了出来,他肯定以为她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了。她赶紧连连摆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把头别开,不再搭理她。   从来都是别人劝慰她,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解眼前这人。想起那些奴婢下人们安慰她,都是哭诉一番从前他们有多可怜,日子过得有多惨,最后结案陈词——小姐,你比我们幸福多了!她决定依葫芦画瓢,身世不悲惨就捏造点血泪史出来安慰他。   她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说:“谁没有点过去呢?你不必介怀。像我,我本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惜我家遭奸人所害,家道中落,我才被迫流落此荒山野岭。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并没有自甘堕落,反而每天都活得很快活。看你的名字,你也是个胸怀大志之人,假以时日,定能扬名立万,开创一番事业。”   他对她的假设没有兴趣,反而问起她的过去,“你说你家被奸人所害,具体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她胡乱编造的一句话,又哪有什么仇家?“这个……”她右手扶额,刚好遮住她躲闪的眼神,她脑海里快速地搜索了一番,终于想起人们口耳相传的大奸大恶之徒。她掷地有声地说了两个字:“西厂。”   雨化田记性很好,他办过哪些案子、杀过哪些官员,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可不记得曾经“迫害”过一家柳姓的大户人家。他抬眼看她,眼中满是讥讽:“你确定?”   柳絮飞被他看得有点心虚,说:“当时我年龄还小,东厂还是西厂记不清了。”   雨化田心中冷笑,他平时打交道的都是些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柳絮飞的谎话自然骗不了他。听她的话语,她似乎还猜测了他的身份,他倒想看看,在她那塞满乱七八糟事情的脑袋里,把他猜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怀着看好戏的心态,淡淡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追问下去了。   两人彼此试探,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雨化田在山上的第十天了。柳絮飞对他的照顾自然比不上宫里的细致,每天无非是给他擦身、换药、煮药,再煮几碗让人难以下咽的清汤挂面。如果说他在宫中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些天就是真正的粗茶淡饭。   他并不在意这些,对他而来,食物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吃饭是为了有气力活下去。但柳絮飞不是这样认为,她隔三差五地就要下山,有时是去给他抓药,有时则是添置些生活用品。她每次回来,都要带回两只鸡腿,见他不愿意吃,她就一个人全部消灭掉。   她无事可做的时候,会来和他聊天,其实说聊天也不太恰当。他喜欢安静,多数时候并不理她。她也不恼,只管自顾自地说话,也不理他听进去没有。从她喋喋不休的话语中,他知道她是南方人,有个感情很好的姐姐,博览群书,喜欢四处游历。她给他讲各地的风土人情、逸闻轶事,有很多是他闻所未闻的。   雨化田是大明权臣,一向心高气傲,他不愿在一个女人面前显得见识浅薄,在她讲得兴高采烈的时候,他冷不防插了一句:“柳姑娘,你读了这么多书,去了这么多地方,又有何用?女人,始终是要嫁人的。”   柳絮飞不置可否地笑笑,说:“无正可是以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家相夫教子是女子的本分?”   雨化田点点头,说:“正是如此。”   “此言差矣”,柳絮飞摆摆手,说:“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人们为了生存,过的是采集、渔猎的生活,后来开始农田耕作,战国商君‘废井田开阡陌’,每家每户都以耕田为生。耕田需要大力气,女子力气小,独自耕田难以养活自己。男子力气大,是故女子才要被迫依附于男子。”   雨化田虽未系统读过四书五经,自幼在宫中接受的也是传统儒家教育,哪里听过她这种歪理。他面露不屑,说:“胡说八道。”   柳絮飞手指点了点茶水在他床边写了个“男”字,说:“无正你看,‘男’字的结构是上田下力,也就是田中的劳力,这是老祖宗造字时就规定的,可不是我说的。若是哪天,人们发现了更好的生财门路,不再从事体力活,田地荒芜,‘男’字就要更改了。届时,女子也能从事一份不靠体力的工作,那就不用靠男子存活了。”   雨化田觉得好笑,华夏千万人口,几千年来都靠土地养活,人们怎么可能有废田而去的一天。他问:“柳姑娘觉得,没有土地,百姓应该如何存活?历史上因为失地引起民愤,农民揭竿而起的例子,可不是少数。”   柳絮飞略一思索,说:“无正可能有所不知,我从广州府来到此地,途径江南地区,见苏州街头有很多没有固定工作的人,他们每天清晨聚集在桥头巷口,每座桥有介绍工作的经纪人,被称为‘行头’。那些无业游民原本都是农民,乡下土地被地主霸占,被迫进城谋生。苏州有些纺织工坊,规模很大,就会雇佣他们。那里的人把这称为‘机户出资,机工出力’。也就是说,离开了田地,人们还是可以找到谋生出路的。而且,那纺织工作比农田劳作轻松得多,普通女子也能去做,有了生活来源,她们就不用靠男人养活了。”   雨化田冷哼一声,说:“若每家每户都不去从事农业劳作,我们的粮食又该从何而来?”   柳絮飞莞尔,说:“华夏周边还有其他国家。汉有丝绸之路,唐宋也与他国有所往来,更设市舶司管理对外贸易,本朝成祖皇帝还派了郑三宝七下西洋。如果明人可以从事轻轻松松的工作,赚了钱再去买周边地区的粮食,岂不是美事一件?”   雨化田琢磨了下,说:“柳姑娘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却过于理想。老祖宗传下来‘士农工商’四个字,国家便应该以农业为本,岂可擅自更改?”   柳絮飞大笑,说:“没想到你也是如此迂腐之人?昔日秦国乃边陲小国,国君重用商君实行变法,他是怎么讲的?‘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韩非子也说:‘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又说‘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老祖宗的话到今天还一定对吗?我看未必。”   雨化田斜眼看她,说:“你这番歪理,莫让西厂的番子听去了。你知道西厂的手段么?”   柳絮飞扁扁嘴,说:“我知道西厂的厉害,听说那些人专门蹲墙角边听话,连夫妻间的炕上话也不放过呢!听说西厂严刑逼供时手段残暴,无所不用其极,被抓住的人会生不如死。”   雨化田心想:“既然知道,你还敢在本督主面前大言不惭”,他冷笑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柳絮飞又说:“即便我不说,重农抑商也不符合时代了。你想啊,农民在家耕田,靠的是单打独斗,商人在外做生意,却能联合多少人的力量?人多力量大,这种浅显的道理,三岁的孩童都懂,当今圣上怎么如此糊涂呢?”   “休得胡说!”雨化田见她越说越离谱,喝住她,“此等言论乃大逆不道之罪,以后莫要再提了!”   柳絮飞吐了吐舌头,答应道:“是是是,以后我便不提罢。我只是觉得,治理民众如同治理黄河,靠的应该是疏,而不是堵,越堵越不通,矛盾总有爆发的一天。当今大明厂卫治国,人心惶惶,民众是敢怒而不敢言。国家能控制一切,就是控制不了人心。”   她明明说的是有悖正统的话语,却分析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雨化田一时语塞,又不愿服软。他干脆两眼一闭,送客道:“柳姑娘所言极是,无正受教了。现在今天天色已晚,无正疲倦,不如择日再向姑娘讨教吧。”   待柳絮飞出门后,雨化田躺在床上,却不入睡。他在官场混迹多年,与人争权夺利,靠的是权谋心计,哪里想过国计民生还有如此多的学问。柳絮飞此番言论,虽然惊世骇俗,却令他茅塞顿开。只怕放眼朝廷那群酒囊饭袋,也没有几个有她的眼界开阔。看来,他是低估了这个女人了。 ☆、梳洗   雨化田运气不错,大难不死,又没有因受伤引起的迸发症。他的身体恢复得不错,现在大腿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还开始长出新肉。虽然没有请大夫医治双腿,但膝盖复原得当,休息充分的话,重新行走指日可待。   此刻,他正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他从脚步声就能判断来者何人,猜她又是来找他说话的,并不睁眼。   柳絮飞在他身旁静静站了一会,阳光从门外进来洒在他身上,她的五官沐浴在阳光中,显得更加柔美。他面容沉静,已恢复到白里透红的肤色,看上去就像一尊庙里的菩萨。美中不足的是,他长发披肩,那久未打理的长发沾了不少污迹,破坏了总体的和谐。   柳絮飞知道他有洁癖,习惯用手帕,饭前饭后都要洗脸洗手,碗筷茶杯从不与人混用。她掂量着手头上的银两还有剩余,给他用的东西都是下山新买回来的。   如此讲究之人,一直披头散发,定会非常难受。前些日子,她担心他的伤口碰水发炎,给他擦身都是粗略而过,眼下他身体逐渐恢复,可以适当清洗身子。于是她问:“无正想要梳洗头发吗?”   雨化田迟疑地睁开双眼,见她满脸善意地看着自己。他以往在宫中行走,异常注意外表。那是因为宫中当差规矩甚多,比如当奴才的要沐浴更衣才能服侍主子。若有半点不洁,主子可以随意责罚。想想从落难至今,他的确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梳洗了,屋内也没有镜子,他甚至连自己现在什么模样都不得而知。他点点头,说:“有劳柳姑娘了。”   柳絮飞来自广州府,那里气候湿热,人们容易出汗,家家户户都备有大量皂荚,基本上天天或者隔天洗澡。她把这个习惯带到了北方,上黑雪岭也背了一大包皂荚,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她把皂荚的皮剥掉,取出皂荚肉放进热水泡煮,浸出有效成分,制成一锅皂荚水。她学着从前婢女照顾她的样子,用浸透了皂荚水的手巾为他打湿头发,又把发上的污迹全部清除,他的发质很好,甚至比女人的更加柔顺,摸上去就如丝绸般,看得出他平时很注意保养。   在她的认知当中,男人应该是粗狂而不修篇幅的,他之所以如此注意外表,大概是因为生计困难,要靠出卖色相却讨好那些达官贵人吧。哎,他从小生活定是很苦,否则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有谁会愿意在大好年华出卖色相?更何况是一个男子。   柳絮飞满脑子的天马行空,双手却没有停下,她换了一盆清水为他梳洗,再用手巾轻轻擦干。她偷偷看了看他的侧脸,当真是素面如玉,俊美绝伦。她柔声道:“我帮你把头发挽起好吗?”   她见他微微点了点头,拿起梳子比划了下,把他头发整齐束起,再系上一条简简单单的头绳。守林人没有在屋里准备镜子,她便让他看水里的倒影。   这还是雨化田受伤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样。他的面容有些憔悴,眼睛下方有两块青影,这是这段时间没有休息好的结果。本来洁白光滑的下巴,长出了一圈胡渣,摸上去有点刺手,喉结也微微凸起。   他入宫时年纪尚幼,身体还未发育;成年后为了掩饰身份,一直都是让心腹太医给他开药抑制雄性特征,他常年吃药,外表看上去与一般去了势的太监无异。这段时间他身边没带着药,停药后男性特征才逐渐显现出来。说起来,他还是头回见到自己此番模样。他看着水中的自己,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仿如隔世。   柳絮飞看他正在发呆,也不知道他满不满意她的劳动成果,她举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帮人梳洗,无正觉得怎么样?”   雨化田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从没有人看过他这个样子。看过的人,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他抬眼看她,目露凶光。   柳絮飞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有点被吓到了,讪讪问他:“我哪里做得不好了?你不满意吗?”   现在还不是杀她的时候,至少要等双腿能走路了再说。雨化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杀气已消失殆尽。他说:“我累了,想要休息。”   “你……”,半句感谢没有,又来拒人于千里之外。柳絮飞心中委屈,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他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终是什么也没说,收拾东西出院子去了。   她坐在小板凳上,右手托腮,回想着他梳洗前后的样子,琢磨了半天是哪里出了问题,最后她得出结论——雨无正以前长期被人虐待,造成了他心理扭曲、脾气古怪、阴晴不定。想通了她也不和他计较,干脆趁着天气放晴,一溜烟地又下山了。   黑雪镇是个典型的边陲小镇,镇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又地处山区,物资匮乏,居民基本上是自给自足。幸亏黑雪岭资源丰富,每个季节都会有游商上门向居民采购当地特产,那些游商不做单程生意,他们也顺便带来一些当地没有的东西卖给居民,比如耳环、唇脂等女子所用之物。   那些装扮之物质量很是一般,在中原卖不起价。但游商精明得很,他们抓住黑雪岭居民大多没见过世面的弱点,往往用这种东西低价换取了居民手中的人参、鹿茸、灵芝。   柳絮飞站在一个游商的小摊前,摊上摆的是摊主从中原带来的头绳、发簪等物,她比价了一番,选了两条头绳,又拿起一根玉质簪子,想想雨化田也许能用得上。她问那摊主:“这要多少?”   那摊主是中原来的游商,以为柳絮飞是黑雪镇上的居民,便拿出那套哄骗当地人的伎俩,说:“姑娘真有眼光,这簪子是中原最为流行的。你看那做工,细致得很,往头上一别,立刻衬的人俊俏非凡。我看与姑娘有缘,就收您二两银子吧。”   二两银子,可买四石粮食,够普通家庭吃上一段时间了。柳絮飞笑笑,说:“你唬我么?这簪子虽然是玉制的,但这玉劣等,不够通透,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应急用一下倒是可以。你山长水远从中原来这黑雪镇,我算上你路途成本,也不可能卖到二两银子那么高。你给个实价吧。”   那摊主看这姑娘是识货之人,不好糊弄过去,摸摸脑袋,说:“我看姑娘您也是买给心上人的吧,也不差那么点钱啊!”   什么心上人?柳絮飞脸上一变,把簪子放下,说:“本姑娘买来玩着的,现在没兴致,不买了。”说完她调头就走。   摊主眼见生意就要付诸东流了,赶紧谄媚地叫住她:“姑娘您说多少就多少吧,要不给您折个半价吧。”   柳絮飞知道这价格还是虚高,但已经比开价要合理多了,当下也不再讨价还价,付了钱取了簪子回山里去了。   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她才风尘仆仆地赶回小屋,她见雨化田双眼紧闭,入定似地坐在床上。她双手背在身后,轻手轻脚地走向他。忽然,她从衣袖里抽出了一样东西,就要向雨化田的头上扎去。   雨化田武功修为极高,虽然脚伤未愈,其它感官却一如既往地敏锐。他忽地睁开眼睛,赶在柳絮飞碰到他脑袋前,一把狠狠抓住她的右手。   柳絮飞不懂武功,根本来不及闪开,她还没反应过来,右手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勃然大怒,说:“你干什么?放手!”   “啪”的一声,她手中东西随即掉在了地板上。雨化田低头一看,是根色泽普通的玉簪,不算上好之物,但在关外之地也属难得一见。那玉簪从高处落下,碰上硬邦邦的地板,已经断成两截。   原来她并非害我,只是想赠我此物。雨化田松了一口气,一边放开抓住她的手,一边解释:“刚才……”但话还没说完,柳絮飞已经拂袖而去了。   他等了好久,柳絮飞都没再踏进这个房间。月上树梢,他坐在床上,看到那两根断簪静静地躺在床边的地板上,沉浸在朦胧的月光中尤为刺眼,他心有不快,把身体挪到床边,弯腰俯身拾起。正在此时,柳絮飞推门进来了,他立刻把断簪握在手中,藏进被子里。   柳絮飞看了眼雨化田,并没有把手中的面碗直接递给他,而是放到一个他能够得着的地方,又退后了一步,才说:“坐得这么出,摔下来可没人敢扶。”他刚想搭话,她却转身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柳絮飞一如既往地来给雨化田送饭送药,却全程没与他说一句话,也连看都懒得看他,全当他透明。她给他大腿伤口换药的时候,用的是左手,右手一直背在身后。   当她转身的时候,雨化田终于看到了她的右手,手腕上有一圈显眼的乌青,是被他昨天误伤所致。他知道自己手劲有多大,一把把人手腕扭断不是没试过的事。她弱骨纤纤,这次怕是被伤得使不上力了。   雨化田想叫住她道个歉,但以往飞扬跋扈惯了,即使他有错在身,也是手下人抢着认错的份,哪有他服软的先例。他几番欲言又止,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出门去了,两人关系跌到了冰点。 ☆、搜捕   柳絮飞一边走在山路上,一边活动着手腕,因为疼痛口中时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她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对她异常疼爱,别说打了,连语气稍重的责备都寥寥可数。   虽然父亲从小教育施恩莫忘报,但这个她拼了半条命救回家、好吃好喝供着的男人,居然无缘无故地对她动手,下手没点轻重不说,事后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如果早知道他是这种恩将仇报、不知好歹之人,当初就该留他在山里自生自灭。   她不禁想起他在山中垂死挣扎的模样,当时正是他强于常人的求生意志震慑住了她,她翻了个白眼,心软下来,“算了,看他也是个可怜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快点痊愈离开,我就当积福好了。”   她自己开解着自己,不知不觉就又走到了黑雪镇上,她觉得今天的黑雪镇和往常有点不同。平时总能看到些女人坐在家门口晒太阳,今天未到晌午,整条街道却是空无一人了,家家户户关门关窗。   她心生疑惑,走到一户认得的人家门前,敲了敲门。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谁啊?”   “小孙,是我啊!柳姐姐看你来了。”她知道那家人姓孙,家里男人外出讨生活了,只有个八九岁小男孩和六七十岁的老奶奶在家。   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一个脑袋从门缝中探出来,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才把门开得更大。那个叫小孙的小男孩把她拉进屋子,又快速地把门关上。她甚是不解,问:“小孙,你这是做什么?我怎么看着今天镇上不太对劲,人都上哪去了?”   小孙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今天早上,有女真人搜我们镇了,说要找个人呢。”   柳絮飞知道那女真,表面上臣服大明,实际上野心很大,时不时侵犯大明边境,烧杀抢夺,□□掳掠,无恶不作,大明老百姓都怕他们。她问:“小孙,你可知道他们找的是谁?”   小孙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张画像,递给柳絮飞,说“喏,就是这个哥哥了。”   柳絮飞接过一看,头嗡地一声炸开了,画上那人不是雨无正还会是谁。柳絮飞很是疑惑,他不是逃出来的小倌吗?怎么会成为女真人要抓捕的对象?他究竟是谁?她调整呼吸,问:“这画像你怎么得来的?”   小孙咧嘴笑了,说:“那些女真人挨家挨户地拍门,问有没有见过画像上的哥哥,我凑上去一看,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哥哥呢!我看到他们落了几张画像在路上,偷偷捡回来的。”   柳絮飞摸摸他的头,说:“我估计那些人找不到人,还要回来再搜一遍的。未免节外生枝,你还是把这画像给我吧。”   她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两袋银两,蹲下来塞进小孙怀里,她说:“这是姐姐给你的礼物,你拿好。姐姐有点事,可能有段时间不能再来看你和奶奶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孝顺奶奶。另外这袋,你帮我给守林的叔叔,和他说姐姐弄坏了他的房子,这点银子就作为补偿吧。”   当柳絮飞跑回山上时,太阳开始西斜了。她草草地收拾了包袱,也不管之前和雨化田闹得不愉快,径直去拉他的手臂,说:“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跟我走。”   雨化田见她神色紧张,料想定是有事发生,但他是个谨慎的人,凡事都要弄个明白。他并不急着下床,问:“发生什么事了?”   柳絮飞从怀里掏出他的画像,在他面前一展,说:“这画工可不咋地,但也勉强能认得出是谁。”   雨化田一看,脸色骤变,他把那画像捏成一团扔在脚下,哼了一声,说:“柳姑娘现在有何打算?可是要去领赏?”   柳絮飞见他那傲慢态度,急得一跺脚,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摆架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雨化田斜眼看她一下,说:“京城。”   果然,他是从京城“长春院”逃出来的小倌,不知道为何会和女真人扯上关系?唯一的解释是,他的金主是女真族高官。但如果他又回京城的话,岂不是重入虎口?她问:“你就没有别的地方想去了吗?”   “没有。”雨化田没有任何迟疑。   柳絮飞见他已有主意,又性格固执,当下不再劝他,只说:“你这腿走不了这么远的路,必须坐马车去,黑雪镇上没有卖马车的地方,走过两个山头,有个田洋镇,是这带最大的镇子,到那我们再想办法吧?”   雨化田饶有深意地看着她,说:“柳姑娘不是在生无正的气吗?怎么又愿意与无正同行了?”   柳絮飞懒得回答他,转过身在他面前半蹲下来,说:“你上来,我背你。”   雨化田没有动静,只不紧不慢地说:“柳姑娘,你让开,无正能走。”   柳絮飞不可思议地转身看他,他果真穿好了鞋子,下床站了起来,还试着走了几步。   她越看越气,心想:“这人脚早就好了?怎么从未见他提起?这段时间是在耍我么?”她还未来得及问他,雨化田一个踉跄,眼看就要跌倒。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扶,雨化田顺势把重心都倚在她身上,说:“慢慢走还是可以的,有劳柳姑娘了”。她抬眼望他,他笑得温和有礼,眼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这个男人太会伪装,她分不清他什么时候真什么时候假,也有可能她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是他故意制造出来的假象。论心计她绝不是他的对手,她不想再费神判断。   柳絮飞把雨化田搀扶出门,让他坐在门口休息,自己转身进了小屋。她快速地收拾了一下屋里与他有关的痕迹,把以前剩的土酒倒得满屋子都是,准备好了一切,她站在门口用火点燃易燃物品,火苗一下子串满了整间房子。不一会,小屋被熊熊大火包围了。她掂量着留给守林人的银两,那钱足够他建多两间小屋了。   雨化田笑着看着她,说:“柳姑娘做事决断利落,无正好生佩服。”明明是赞扬的话语,柳絮飞总觉得从他口中说出,不是那个味道。   她见雨化田双腿平直而放,想来若要走动弯曲仍然吃力。她蹲下身,试探着问他:“要不,我还是拿藤网拉你去田洋镇吧?”   当时柳絮飞把雨化田救回家时,他身受重伤又神智不清,才由得她在地上一路拖拽。眼下他身体已无大碍,又最喜干净,怎么可能答应她再来一次,他摇摇头,说:“那样姑娘太累,无正慢慢走便是。”   柳絮飞找了根粗细得当的树枝,用手帕包好扶手的地方再递给他,雨化田一边撑着树枝,一边靠着柳絮飞的扶持,两人慢慢向山里走去。   按正常脚程,从守林人小屋到田洋镇只需两天的时间,但雨化田不良于行,没走多久山里就完全黑下来了。柳絮飞担心他滑倒,决定先找块地方过上一夜再说。   两人运气不错,发现了个隐秘山洞,洞口长长的蔓藤垂下,形成了天然的屏障,不注意还难以发现。柳絮飞的夫子张士毅,喜欢到处游历,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她从他平时的高谈阔论当中,也学到了一些皮毛。她生了火,又拣回一堆果子,与雨化田分着吃。   雨化田见她从包袱中拿出一个茶壶,取了点雪水架在火上煮,他有点吃惊,问:“柳姑娘,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你怎么茶壶都带上了?”柳絮飞头也不抬,一边忙着手上的活,一边回答:“无正身体还没好,着不得凉,该多喝热水才是。”   借着微弱的火光,雨化田见她两边脸颊不自然的潮红,这种情形他再熟悉不过,宫中那些倾心于他的宫女,见到他也是这副样子。他心中冷笑,自己早应想到,这段日子来,她衣不解带照顾他,又是梳洗,又是送簪,现在还愿意陪他逃命,只怕是一早对他动心了。如此甚好,他大可利用她的感情,把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等与西厂档头取得联系再杀掉她。   第二天早上,雨化田见外头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柳絮飞却背对着她,依然沉睡。他心有不悦,说:“柳姑娘,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动身吧。”   等了一会,柳絮飞才慢悠悠地坐起来,她茫然地摸了摸脸颊,支撑起身向洞口走去。雨化田觉得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她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忽地倒下了。   雨化田皱着眉头,把她身子翻过来,见她已经昏迷,脸上仍是潮红一片。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手得很。他冷笑一声,原来昨天她脸红,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已经生病了。   柳絮飞觉得自己忽冷忽热,时而身处炼丹炉,时而又坠落冰窖,她听到有人叫她,她想回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重地阖上了。迷迷糊糊间,她感到有双温热的手掌划过她的脸颊,那手虽然有不少老茧,但手的主人动作温柔,她感到很是舒服。她本能地往那热源靠去,那手似乎往后躲避了下,却最终没有收回。   她感到喉咙火热热地烧了起来,她拼尽全力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水”,就又说不出一句话了。她觉得后脑勺被人托起,一个冰冷的东西碰上了嘴唇,接着一股暖暖的清水滑进了喉咙。她如同沙漠里遇险的途人,久逢甘露,她贪婪着吮吸着水源,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提醒,“慢点”。那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悠长而温柔。   接着,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巴被人扣开,塞进一些东西,再灌进一口水,她觉得不舒服,想向外吐出,却被人按了几下穴道,被迫把那东西吞了下去。 ☆、雪兔   柳絮飞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等她醒来时,还是那个山洞,雨化田身上只穿了件中衣,他坐在火堆旁,面无表情地往火里添加树枝。她低头一看,他的外衣不知何时披到了她的身上。她坐起身,甩了甩昏沉沉的头,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他的声音仍然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她实在难以把他与昏迷中听到的那把温柔声音联系在一起。她深深呼吸几口气,满是感激地说:“多谢无正照顾。”   雨化田没有看她,抓起一把树枝扔进火里,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他说:“你脑袋烧坏了吧?你自己在那睡了一天,我什么都没做。”   柳絮飞摸摸额头,尚有余热。这个差点扭断自己手腕的人,自己怎么可能用“温柔”形容他?她果然是发烧烧坏脑袋了。   她往火堆挪近了些,问:“无正今天吃了什么?”不等他回答,她又用目光在他周围搜查了一番,说:“昨天的果子还有剩的么?给我吃点,我饿了。”她看到他身旁有块树叶包着的东西,鼓鼓囊囊地,她指着那包东西,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雨化田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回答她:“柳姑娘身体抱恙躺了一天,无正可不能让自己挨饿,趁着日头出去转了一圈,有只雪兔不知死活,撞到我手上来了。”   柳絮飞总算听明白了,这人平时看着高高在上、冷若冰霜,实际是个傲娇的主,明明是他做的事,他不想认时打死都不会认。不认就不认罢,有肉吃就行,她笑嘻嘻地坐近她,伸手去拿那包东西,他却一把把她的手打开,冷冷地说:“我说了给你么?”   二十多天相处下来,柳絮飞哪能分不清他何时真怒,何时假恼。她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两眼巴巴地看着他,说:“无正,你看我有病在身,又冷又饿,你给我吃一点好不好?”见他不为所动,她又扭了扭右手手腕,说:“我昨天伤到了,现在还没好,要吃点肉补一下。”   雨化田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似笑非笑地说:“给你留个了兔腿,刚好以形补形。”趁着他侧过身子的空当,柳絮飞如饿狼捕食,一把拿起那包东西。她如获珍宝地捧在手上,感到温度刚好,她满心欢喜地打开,一股烤肉的味道扑面而来。那兔腿色泽诱人,看来火候掌握得刚刚好。她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吞了下去,然后又是一口,不一会手上的兔腿就只剩一个骨架了。   雨化田斜眼看着她,表情很是嫌弃,他问:“柳姑娘吃得如此猴急,味道很好么?”柳絮飞舔舔嘴,说:“我太饿了,你给什么我都吃下去了,味道么?哪里来得及细细品味。”她的表情甚是委屈,“兔子都有四条腿呢,无正怎么不多留条腿给我?如果多一条腿,我就能够慢慢尝清楚了。”   见她如此无赖,雨化田冷笑着说:“柳姑娘,不妨告诉你,无正不良于行,哪里能抓兔子,刚才给你吃的,不过是只老鼠罢了。怕你不吃,才出此下策,对你撒了个谎。”柳絮飞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她忽地站起来,跑到洞口扣起喉咙,势必要将胃里的东西全部翻江倒海全部吐出来。   雨化田看她反应如此之大,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她有病在身,身体经不起如此折腾。他把她拉回洞里,说:“你不是自诩聪明么?怎么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又拿出一包东西,在她面前展开,说:“你当我真是饥不择食,连老鼠都不放过么?这是另一条腿,你可还吃得下?”   柳絮飞收回作呕反胃的样子,立刻喜笑颜开,她接过兔腿,转过身边吃边小声说:“你不是自诩聪明么?怎么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她不用回头,都知道雨化田此刻的表情,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柳絮飞休息了一天,又吃了兔腿,精神好了许多。她感激雨化田照顾了生病的自己,对他的脾气更是耐心忍让。两人相互扶持翻过几个山头,往南行了一天一夜,眼看前面就是田洋镇了。   “你还是别进镇了。”柳絮飞忽然拉住雨化田的手臂,脚步也停了下来。   雨化田沉静地看了她一眼,问:“嗯?”   柳絮飞说:“我们能想到走田洋,女真人说不定也想到了。我担心他们安排了人在田洋镇里,万一来出请君入瓮,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顿了一下,她故作老成道,“我常听人说,江湖险恶。我们还是小心点好。”   雨化田心计颇深,柳絮飞能想到的事情他早已考虑,不过他心气极高,根本没把女真人放在眼内。上次黑雪岭遇险是他没有准备,同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但现在柳絮飞已经提出来了,他干脆由她张罗,自己也乐得清静。他说:“柳姑娘以为,我们该如何是好?说起来无正确实没有多少江湖行走的经验,全听柳姑娘安排。”   柳絮飞见雨化田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心中一阵得意。她考虑了一会,说:“你在镇外的土地庙等我,我去张罗一辆马车,再回来找你汇合。你看这样行吗?”   雨化田点点头,补充道:“如此甚好,无正还有一个请求。我与几个关外人士有点交情,相约彼此有难可寻对方帮助。不过他们的活动范围不固定,可能是田洋镇,也可能不在。我们约好,若要联系对方,可以去当地最大的茶馆墙角留个记号。柳姑娘能帮无正传个信吗?”   柳絮飞说:“当然没有问题,不知道无正要画的是什么标记?”   雨化田拿手杖在地上画了一把撑开的伞的记号,等柳絮飞记清楚了,又用脚擦去。柳絮飞知这记号于他非常重要,牢牢记在心里,便往田洋镇去了。   田洋镇地处丹东南部,为四方道路汇集之枢纽所在,各地货物集散于此,规模自是黑雪镇所不能比。街上小贩走客轿夫熙熙嚷嚷,好不热闹。要是平时,柳絮飞肯定要小住几天,再闲逛一翻开开眼界,但现在事情紧急,她一进镇就去茶馆墙角留了记号,又打听了车坊的方向。   柳絮飞相中了两匹高头大马和一辆马车,她招手叫了伙计过来,问:“一共多少钱?”   那伙计看她灰头土脸,一身朴素,不像有钱女子打扮,以为她只是问来了解下行情,便懒洋洋地伸出两根指头,   柳絮飞不明所以,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两根手指,问:“二十两?”   果然是不识货的大乡里。那伙计哂笑道:“二十两只能买一条马尾巴。”   柳絮飞心里一咯噔:“二百两?这么贵?也不知道身上钱还够不够。”她掏出钱袋,那盘缠在黑雪镇时已用得七七八八了,她把银子全部倒在手上,也不过四十两而已,当真是只能买两条马尾巴。   她面有难色,好声好气问道:“小哥,能不能便宜些?我急用。”   那伙计摆摆手,说:“我这已经是亏本生意了,要是贱卖给你,掌柜的回来定要削死我。”他上下打量着柳絮飞,说:“如果你真的急用,我这还有两匹便宜的,你跟我来。”   柳絮飞见那伙计推荐的两匹便宜马,身材矮小,毛色没有光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说日行千里了,五百里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再看那马车,又小又破,还有一阵霉味。她一心想着雨化田的喜好,眼前浮现出了他那副挑剔的样子。她狠了狠心,说:“我不要这个,你就给我看中那个罢,你收拾干净好马匹,我一刻钟后回去取。”   当雨化田正坐在土地庙中闭目养神时,忽然听到庙外传来一阵零碎的马蹄声,接着一声吆喝把马停了下来,那把熟悉的声音就传了进来,“走了走了,雨无正,我把马买回来了。”   雨化田出门一看,只见两匹色泽红亮的高头大马,正刨着脚下的软泥打着响鼻,柳絮飞正坐在马夫的位置上,笑着看着他。他绕着马车转了一圈,目光灼灼地盯着柳絮飞,问:“这马不便宜吧?你哪来那么多钱?”   柳絮飞并不擅长说谎,又未料到雨化田有此一问,她急中生智,一拍钱袋的位置,大方道:“我还有钱,而且这马也不算贵啊!”   雨化田曾任御马监掌印,统领禁兵,对各种马的品性、价格可谓了如指掌。他扫到柳絮飞不自觉地把手藏在背后,命令道:“手拿出来。”   柳絮飞不知他如何看出端倪,只好装出一副着急的样子,说:“我在镇上看到一队女真士兵,怕是很快就追过来了。赶紧上车走吧!”   雨化田置若罔闻,脚下不动,双眼仍盯着她背后的方向,柳絮飞没有他法,抿了抿唇,把手伸到他跟前。   雨化田看了一眼,说:“袖子扯高点。”   柳絮飞疑惑地看着雨化田,心想:“这人难不成一直跟踪我?怎么好像什么都在他掌握之中?”见他目光寒冷,她只能不情愿地露出手腕。那手上白晃晃的,什么都没有。   雨化田脸色一沉,问:“你那镯子哪去了?”雨化田口中的镯子,是柳絮飞十六岁生辰时,姐姐柳映雪所送的一对红珊瑚镂空镯,她喜欢得很,一直戴在手上。雨化田与她相处了二十多天,怎会不知?眼下不知所踪,那马车又价格不菲,雨化田自然猜到柳絮飞以物换物去了。   柳絮飞见瞒不过雨化田,干脆直接承认,说:“我拿去当铺当去了。一路走来,什么都要用钱,你又挑三拣四的,我哪里变得出那么多钱。难不成我去抢么?”她越说越小声,“我身上没多少盘缠了,我要留点钱买肉吃。”   雨化田撇了她一眼,说:“你那镯子不是常品,我看你换了买肉,是要买一头大象吃吧?”   柳絮飞说:“是是是,我饿死了,给我一头大象我都能吃下,不过听说大象的肉不好吃,又老又硬,我还是对鸡腿比较感兴趣。”她一边说着,一边跳下马车要扶雨化田上车,雨化田侧身一闪,不露痕迹地避开,一手用力,整个人就撑进车厢了。   柳絮飞刚想坐上车夫的位置,却听到雨化田对她说:“柳姑娘,能否捡点石头给我?”她隔着帘子,看不到雨化田的表情,不知道他要石头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耍她,茫然地站在原地。雨化田听外面没有动静,补充道:“路上无聊,正好练练手。”   真是怪人!柳絮飞暗骂了一声,依言挑了几块光滑的石头给雨化田,他却说:“不够,再捡。”柳絮飞扁扁嘴,只好又去捡了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头放在他脚边。他目光冷峻,一直看着那堆石头的数目达到了他的要求,才开口说:“可以了。”   柳絮飞见一切就绪,跳上马车,“驾”了一声,扬起鞭子甩在马身。那马得到了主人的命令,嘶鸣一声沿着山路跑去。柳絮飞坐在马车外,手握缰绳,回想着车坊伙计教她的驾车方法。其实她当了那手镯,买马车剩余的钱还能请个车夫,可是想到雨化田不愿见生人,她只好亲自上阵了。 ☆、三国   说起来,这还是柳絮飞首次驾驶马车,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当她全神贯注之际,雨化田的声音却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他说:“柳姑娘真是多才多艺,连车夫的工作都能胜任。”   柳絮飞听他那话,表面上是赞扬,实际上带有一丝阴阳怪气的嘲讽,她知那是他的风格,也不与他争辩,自信满满道:“嗯,刚上手不久。我下次手头没钱了,可以去给人驾车赚点路费。”   正说着,前面山路忽然收窄,马车一个急转弯就要冲出悬崖。柳絮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大力拉住缰绳往后一扯。那马本是烈性良驹,能日行五百里,这时受怕又吃痛,忽然发狂起来,不受控制就往前面狂冲。   柳絮飞心里怕极了,她只能死死地抓住缰绳,但那马被勒得越紧,性子越躁,往前冲得越来越快。就在她无计可施之时,忽然有双手从她背后伸了出来,夺过她手里的缰绳,好正以待地调整了一番,那马像有灵性般,慢慢平静了下来,步伐也变得整齐。   待马车下了山,转入一段平直官道,雨化田才把缰绳塞给柳絮飞,自己又进马车里休息了。柳絮飞刚想开口,车厢内就传来了雨化田的声音,他说:“我看你下次没钱花了,还是继续当东西比较稳妥。”   柳絮飞见他露了这样一手,心中暗暗佩服,又替他不值——他有这身手,人又长得如此好,如果不是小倌出身,定可以有一番作为吧。既然他都逃出京师了,又何必再回去任人鱼肉呢?他这人好面子,还不能直接说他,得想个办法才行。   柳絮飞想了一会,开口问他:“无正可有看过《三国演义》?”她等了一会,车厢内传来一声低沉的答应。她又问:“不知无正最喜欢的是哪个人物?”   雨化田年少时在宫中当差时,晚上闲得无聊,也随手翻过一些民间小说,《三国演义》就是其中一本。他回忆起一段,随口背了出来:“汝乃南阳一耕夫,不识天数,强要相侵,理宜殄灭!如省心改过,宜即早回,各守疆界,以成鼎足之势,免致生灵涂炭,汝等皆得全生。”   这是司马懿与诸葛亮在祁山对阵时,劝诸葛亮不要北伐的一段话。柳絮飞赞许道:“原来无正喜欢司马仲达。他既有奸雄之志,又有将帅之才,然而一直厚积薄发,直到后期才活跃。我认为他那段说孔明的话说得真好,曹魏本非速亡之国,执意北伐无非以卵击石。孔明北伐出发点是好,可惜难度太大。不过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了,最后西晋建立却不属于魏蜀吴任何一股势力,当真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了。”   雨化田以前在宫中还是个未得势的小太监,太监们也有聚在一起讨论《三国演义》的时候,可是每每当他说到欣赏司马懿时,要不就是不被理解,要不就是被嘲笑居然喜欢一个有着狼视鹰顾之相之人。等他成为了掌握生杀大权的雨厂督,无人敢与他讨论这种话题。没想到柳絮飞身为女流之辈,竟能与他所见略同。他反问:“那柳姑娘呢?”   柳絮飞一笑,说:“我最服那‘吴下阿蒙’。”雨化田皱了皱眉,他听过那些妃子聚在一起讨论,多数是说周公瑾诸葛亮孙策有姿貌,或者是白马银枪赵子龙,再不济是人中龙凤吕布,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赞吕蒙,好奇心起,他倒想听听其中缘由。   柳絮飞说:“吕子明原来只是一介武夫,经劝学后终日学习,后来白衣渡江袭取荆州,攻心为上,大败关羽。”她顿了一顿,又说:“所谓‘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一个人出身如何,并不重要,只要有想法,无论什么时候开始都未晚。无正你说是吗?”   雨化田总算听明白了,原来柳絮飞兜了这么大个圈和他聊三国,原来是要来劝他改过自新,重新开始。他冷哼一声,说:“柳姑娘说得是,但无正以为,并非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吴下阿蒙’,需要让人‘刮目相看’。”   看来这人是要将冥顽不灵进行到底了。既是如此,柳絮飞也不客气,开口问道:“无正谈吐得当,人又聪明,何必自甘堕落,再去过从前的生活?”   雨化田觉得好笑,这女人可谓不知天高地厚,他雨化田是什么样的人,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哪里轮得她来指手画脚,他嘲讽道:“柳姑娘对无正真是关心,但似乎关心过度了,无正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处理恰当,不牢姑娘费神。”   柳絮飞见雨化田毫不领情,还有与自己划清界限的倾向,她把马车停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坡上,一把把马车帘子掀开,只见雨化田靠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阳光照在他清理过没有一点胡渣的脸上,显得愈加俊俏。她心中有气,大声说:“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再回去让人糟蹋的!”   雨化田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让人糟蹋”形容他的生活,他睁开双眼,刚好对上那张怒容,他嘴角浮起一丝深不可测的笑容,问:“何谓‘糟蹋’?”   那四个字字字简短,却铿锵有力,柳絮飞仿佛看到雨化田一脚一脚地从地狱挣扎着走来,   直走到她眼前。她不愿揭他伤疤,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刚想把帘子放下,却被他一手制止住,他又咄咄逼人地问了一次:“柳姑娘,何谓‘糟蹋’?”   柳絮飞没见过如此难缠之人,给下台阶还不愿下。罢了罢了,他既然要问个明白,那她也不含糊,她说:“我不同意你回去接客。”   “放肆!”柳絮飞只听到他大喝一声,随后她并未看清楚,脖子就被一只大手给掐住了。她喉咙像火烧那般疼,呼吸困难起来,下意识地两手乱挥挣扎。雨化田见她脸色渐渐变了,才松手把她放开。   脱离了雨化田控制的柳絮飞咳嗽了好一阵子,又大口大口呼吸了几下,气息才逐渐恢复正常。她笃定他是小倌的秘密被人知道了,才会恼羞成怒。她跳下马车,离了他一丈远,怒目相向,说:“你做得出还怕别人说啊?捏我脖子算是什么,有本事去捏糟蹋你的人去!我好心好意帮你跳出火坑,你又要回去……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你自求多福吧。”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顺便摸了摸口袋,只有之前买马车剩下的一点银子了,她把银子分成两份,放了一份在马车上,转身就要离开。她没走两步,却听到两声硬物撞地的声音,她低头一看,原来是雨化田把两颗石头扔到她脚下,还把平整的山坡砸出了两个洞。   这算什么,威胁她么?不报恩就算了,还这样对恩人,这人是恶人谷出来的吧?柳絮飞正要开口,却回头见雨化田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柳姑娘,一队人马正在向这个方向来了。”   柳絮飞四眼张望,哪里有什么来人踪影,她不屑地说:“一队人马我没看到,一个恶人就在眼前。”   雨化田没有理她的话语,他侧着头,像用耳朵听着什么,说:“是女真人找来了。”   虽然在气头上,但听到“女真”二字,柳絮飞也不免大吃一惊,她顾不得与他计较,急切地说:“你是在京城拒绝了女真贵族,不肯接客逃出来的吧,这兜兜转转的又来抓你回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别胡说!”雨化田打断了她的话,说:“我来应对。”话音刚落,一队十几人的女真士兵策马而来,各个凶神恶煞,高头大马。   他若是能应对,当初就不至于身受重伤了,他是她千辛万苦从鬼门关抢回来的,总不能又眼睁睁地看着他再去鬼门关。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一番,草草地形成一个计划。她一边把雨化田前面的帘子放下,一边语速飞快地说:“他们的目标是你,你千万别暴露。待会我引开他们,你瞅着机会就把马车驾走,记住别回去让人糟蹋了。”   雨化田知她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馊主意,他忙伸手拉她,隔着帘子却什么也没拉到,只能眼睁睁地从门帘缝里看着她往女真人的方向走去。   那女真首领名叫亚卡西,是流兵的一个小头目,正领了军令带人巡山。柳絮飞盯着他,见他肥头大耳,油光满面,对她不怀好意地笑着,一副□□猴急之相。果不其然,他把马停在柳絮飞面前,口中说着她听不懂的女真话,他跳下马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还往她脸上亲了几下。身后那队女真士兵顿时哄笑开来。   柳絮飞心中一阵翻江倒海,但她心知机会难逢,强忍恶心将那把惯用的匕首一下子从袖子中抽出来,抵在他的咽喉动脉处,以防他重新夺回主动权,她又狠狠地踹了他膝关节,那女真人吃痛,一下跪倒在地。   柳絮飞平时只身行走,设想过无数次如果遇险应该怎么办。虽然她不懂武功,但这些动作已在她脑海里演示了无数次,做起来倒是行云流水。那些女真士兵见一弱女子瞬间控制了他们的首领,无不骇然退后几步。   柳絮飞以余光看到马车仍然停在原地,叫道:“无正,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那马车却像里面根本没人似的,没人应答,也岿然不动。柳絮飞稍稍分神,一名女真士兵瞧在眼里,他一搭弓,三支箭便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柳絮飞胸前。 ☆、女真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那箭就要刺穿柳絮飞的身体,却硬生生地在空中改变了方向,贴着她的身体飞了过去,那弓箭手也大叫一声从马上跌下。事情发生得太快,在场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柳絮飞惊魂未定,只见一只修长的手拉开马车的门帘,雨化田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便露了出来,他把玩着手边的石头,不可一世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那群女真士兵见真凶现身,立即挥动着武器蜂拥而上,把马车包围了一圈。雨化田轻蔑一笑,看起来毫不费力地把石头打出。中了石头的女真人,纷纷落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   只用了很短时间,女真士兵全被雨化田解决了。柳絮飞暗自松了一口气,又听到雨化田喊她:“柳姑娘,请你把那首领押到我面前。”柳絮飞也不管亚卡西听不听得懂她的话,恶狠狠地把他拎起来,命令道:“走!”   亚卡西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柳絮飞半退半押地带到了雨化田跟前,再次被迫跪下。雨化田靠坐在马车边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你刚才亲的是她哪边脸?”亚卡西不懂汉话,只能茫然地看着雨化田。   雨化田扫了柳絮飞一眼,见她满脸通红,也不敢看他,他恼她不听他安排擅作主张,有心气她,对着亚卡西嗤笑道:“饥不择食。”   她觉得自己真是犯贱,鼻子一阵发酸——她刚被他无端端掐了脖子,现在脖子周围一圈还火辣辣地疼;不顾前嫌地去救他,谁知他根本不需要,还换来他的羞辱,他拿话捅她心窝不是一次两次,但这四个字听起来特别刺耳。他越是如此,她越不愿意在他面前示弱,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转,硬是没有落下来,又生生忍回去了。   雨化田没注意到她的反常,他漫不经心地手下聚劲,往亚卡西身上的命门打出了一块石头,亚卡西闷哼一声就倒下了,两眼瞪得很大,像是对发生的一切不可置信。   柳絮飞站得很近,这次把整个过程看清楚了。她怯怯地看了雨化田一眼,问道:“他们……他们怎么样了?”   雨化田温和地笑笑,说:“死了。”   一招毙命?这种只在茶馆中听说书人说过的武功居然就在她眼前发生,柳絮飞瞪大眼睛,说:“怎么……怎么会?”   雨化田一脸平静,说:“柳姑娘若是不信,大可以一个个去查验下他们是否还有气息。”   柳絮飞在家连鸡都没杀过,哪里敢去看死人。她脸色大变,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不……我不去……”   雨化田看她握着匕首的手掌,越收越紧,知她是真害怕,说:“柳姑娘刚才不是很有主见么?现在怎么去确认一下死人都没有胆子了?”   柳絮飞知道雨化田是激将法,心想:“你要我去,本姑娘偏不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虽不才,但‘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的道理,还是懂的。”   雨化田近些年监军辽东,虽不用亲自上战场杀敌,但也熟读《孙子兵法》,知道柳絮飞说的正是其中内容,特别是“怒而挠之”几字,这是让他别白费心思去激她了。宫里不缺饱读诗书的妃嫔,但她们读的多是《女戒》《内训》等教导女性做人道理的书,少有女子会读行兵打仗之书。他笑着伸出手,说:“劳烦姑娘扶我下车,我去。”   柳絮飞被雨化田掐了脖子,又心觉被辱,本不愿与他有任何身体接触,但她明白当务之急是不能留下任何活口——如果被女真人循迹而来,她也逃脱不了干系。她只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雨化田扶下车,扶着他一步步地向那群女真士兵的尸体走去。   雨化田踢了踢地上的尸体,看上去是死透了。为了保险起见,他对柳絮飞说:“我需要一把剑。”柳絮飞大着胆子,咬咬牙蹲下身子,掰开一具尸体手中握着的剑秉,把剑递给了雨化田。   雨化田松开她搀扶的手,说:“在这等我。”他独自蹒跚走到每一具尸体旁,挥剑乱刺一通,目的是让找来的女真人抓不住凶手的线索。   柳絮飞全程背对着雨化田,她听到背后不断响起利刃刺进身体又拔出的身体,直听到她脑袋发麻。好不容易等雨化田完成一切走回马车,她才敢去看他。   他的衣角染了不少血迹,手上握着的长剑还滴滴答答地往外渗着鲜血,脸上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当然不会再天真地认为他是个小倌,猜想他大概是个杀手之类的。但她不敢多问,怕激怒了他又来掐她的脖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时她脖子上传来了隐隐阵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   雨化田顺着她的手势,看到她脖子周围一圈都红了。他刚才本想震慑一下她,手上的力度出了两成,但她细皮嫩肉的,还是伤到了。他抬手把她垂在脖子周围的头发拨开,想看得更清楚些,她却以为他要下毒手,立即条件反射地后退几步,防备地盯着他。   雨化田放下举起的手,眼角带笑地叹了一口气,问:“柳姑娘这是做什么?”   “不能再与这么危险的人待在一块了”,柳絮飞暗暗想,“现在他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只是行动有些不便,自保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我还是及早离去吧。”   她偷偷打量着雨化田的表情,见他眼里暂时没有杀意,鼓起勇气说:“无正这一手真让我惊讶万分,看来我陪你上路也只是多此一举,反而还成了负累。”她拱了拱手,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就在这分开吧。”   雨化田见她神情认真,大有辞去之意,他不杀她已是极限,哪有放她脱身之理。而且眼下他还未与西厂汇合,她于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他调整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说:“柳姑娘,无正刚才伤到了你,你过来,无正向你赔罪。”   柳絮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将视线移开,她兀自站在原地,踢着脚边的泥土。   雨化田侧身靠坐在马车边沿,用力敲了敲膝盖,说:“无正谢姑娘救命之恩,叨扰多时,本该早日离去,可惜这身子骨不争气,还误伤了姑娘。”   雨化田膝盖吃痛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柳絮飞终是心有不忍,说:“你膝盖还没好,别又伤到了。其实你武功高强,我在旁边帮不上什么忙的……”   看她态度有所软化,雨化田决定继续以退为进,他点点头,说:“是无正失策了。一路凶险,无正不应如此自私把他人拖入险境,柳姑娘是该早日离去。”说着,他一脸失望地坐进马车,把帘子放下了。   柳絮飞在心中挣扎了一番:他身有武功,腿脚多有不便,又这么多仇家,进城入镇都要乔装打扮一番;再看她自己,虽说现在两人所处位置离官道不远,但这里前不着店后不着村,她要是真这样用双脚走的,也不知道要走上多长时间才能遇上民居。   她抿了抿唇,掀开马车帘子,见雨化田垂头丧气地盯着脚下,不由地心中一软,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雨化田抬头看她,她一双明晃晃的眼睛里满是关切之情。他莫名心虚起来,忙把双眼移开望向窗外。她却以为他仍然担心连累她,解释道:“在林间小屋时我既然答应送你回京,就该信守承诺,眼下耽误了不少时间,我们启程吧。”顿了一下,她的面上闪过一丝不悦,说:“你手上力度大得很,莫要再掐我了。”   雨化田在马车上的包袱摸索了一下,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柳絮飞去田洋镇补充的药物。他把药盒握在手上,诚恳地说:“柳姑娘,你上来坐着罢,这样好说话。”   柳絮飞听他话语没有恶意,跳上马车,在他对面坐下。雨化田打开药盒,挖了一块绿色的药膏伸到她脖子周围,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我给你上点药。”   柳絮飞本不想和雨化田有过多接触,奈何伤在脖子上,她看不到伤势,又想着之前自己也是这般照顾他,现在就权当是礼尚往来了。她把头发拨开,雪白的脖子上,有几个红色手指印,很是显眼。雨化田挪到她的身旁,轻手轻脚地把药膏抹了上去。   那药膏名为绀野灵芝,虽然比不上宫里的疗伤圣药,但对外部损伤是极为有效的,就是碰到伤患处会有强烈刺痛感。柳絮飞一下吃痛,她“嗤”地一声,脖子忍不住往相反方向缩,雨化田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了回来。但有前车之鉴,他手上不敢用力,安慰道:“忍着,还有一边。”   柳絮飞的脖子上持续传来阵阵疼痛,她哪里肯再给雨化田上药,她缩着脖子,推托道:“不……不要了……我这样就挺好的。”   雨化田没有理她,径直把她覆盖在另一边脖子上的头发撩开,边擦药膏边劝慰道:“女孩子家的,可别留下什么痕迹在脖子上,万一嫁不出去还要回头怨我。”   柳絮飞从余光偷偷看他,他为她轻轻把药膏抹开,眼里尽是认真,那副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忽然心跳加速,甚至呼吸困难,连忙别过脸不敢再看他。   雨化田见她双颊微红,以为是药膏所致,又往她的脖子连着吹气缓解疼痛。   脖子上一阵酥麻的感觉立刻传遍柳絮飞全身,她推开他,低着头说:“谢谢,我好多了。” ☆、狼群   两人在车厢内沉默了一会,柳絮飞开口道:“外面这么多尸体,我们先离开这里吧。”说着就要起身出去赶车。   雨化田拉住她,说:“柳姑娘刚才受了惊吓,还是歇着吧。”他看了看身上沾有血迹的衣裳,说:“到了前面的镇子,还得劳烦柳姑娘买几套换洗的衣物。”   雨化田驾驶马车的技术比柳絮飞熟练得多,不一会两人两马已经走了几十里路,柳絮飞正兀自在在车厢内发呆,却听到雨化田对她说:“柳姑娘,你可否保守无正的秘密?”   听这没头没脑的话语,柳絮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口问:“什么秘密?”   雨化田知此前一番打斗,她已经对他的身份起疑,他猜想一路上还会杀机四伏,这个身份是两人绕不开的一个话题,为了避免再发生不愉快的事情,他决定套用个假身份。既然她以前以为他是小倌,干脆他就把这个身份伪装到底,虽然听上去不是那么的光彩。他胡编道:“我以前在京师的生活,永无天日,度日如年,直到有天抓住了个机会逃了出来,便一直到黑雪岭去,没想到那些女真人一路追了过来。”   他……他真的是小倌吗?柳絮飞很是惊讶,觉得雨化田身上谜团重重,事情并非他所说的那样。但她不敢多问,怕又说错话惹怒了他下手不分轻重。   等了半晌,雨化田见马车内没有回音,猜她仍然不相信。他自觉该伪装得更好,问:“柳姑娘,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无正的吗?”   难得他如此主动地让她发问,柳絮飞抿了抿嘴,把帘子拉开一条缝,问:“你的武功哪里来的?”   雨化田早在心中预设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加了自己幼年的一部分经历,半真半假道:“我是瑶族人,自幼家寒被卖到那种不堪入目的地方,被打被罚是家常便饭。幸而遇到一个年长的同乡,他怜我幼小无依,教我些武功强身健体。”   他出手狠辣,招招取人性命,习武不像强身健体,倒像听人说的职业杀手,她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问:“为何无正出手……呃……我是说……”   雨化田接着她的话说:“柳姑娘可是想问无正,为何出手致命,完全不给别人活路?也难怪,柳姑娘长期养尊处优,自然不清楚何谓‘生存’和‘生活’的区别。”   生存?生活?柳絮飞心里反复掂量着这两个词。她确实弄不清楚两者之间有何不同。   雨化田缓缓开口:“你的生活,可以有自己爱好的事物,可以尝便小吃美食,走遍名山大川,读遍各类书籍;我的生活,是为了活着。如果我做事不够狠辣,死的不是他人,便是我自己。”   雨化田这个回答,倒没有欺骗柳絮飞,他自从当上西厂都督以来,朝中多得是把他视为眼中钉的大臣,他们不断地上奏明宪宗要撤掉西厂。西厂本来是明宪宗为了制衡大臣势力,由自己尽握大权所设,自然不肯轻易撤掉。但万一哪天西厂没有利用价值了,要撤也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只需皇上的一句话或者一个奏章罢了。现如今出了黑雪岭这个篓子,朝中大臣肯定会参他一本,又加上东厂虎视眈眈,他现在可谓是腹背受敌,明天的太阳,都无法保证自己能否看见。   柳絮飞听雨化田说得无奈,想来他从小定是吃了不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所以当初见他时,他的求生意志才会异于常人,性格也特别古怪。她好言劝慰道:“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谁的人生会一帆风顺呢?无正总有机会是为自己而活,为喜欢的事物而活的。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我的运气一向不错,你认识了我,以后的运气自然是极好的。”她又担心他以后的去向,说:“无正好不容易才出来,过了关,还是要回京城吗?”   雨化田点点头,说:“那是自然,我回去有要紧事。”他怕她又想歪了,补充道:“我回去……不是你想的那样……”雨化田一身傲骨,实在无法亲口把自己和“接客”两字联系在一起。   柳絮飞明白他话中意思,说:“这可是你答应我的。那我也答应你,我绝对不和任何人提起你的过去。”   雨化田笑笑,说:“柳姑娘一诺千金,无正自然是信得过的。无正尚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姑娘。”   “你问。”柳絮飞点点头。   “刚才我若真的走了,不知姑娘打算如何脱身?”雨化田明知她是不可为而为之,但他偏要问:“你该不会把那些女真人看作是信男善女吧?”   柳絮飞知道自己确实考虑不周,倘若落在了女真人手里,恐怕是凶多吉少的,但她口头上不愿认输,她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我心中早已有全盘计划,刚才你出手了,我的计划只好搁置了。”   雨化田冷笑一声,道:“是么?什么计划?说来让无正学习一下,如何兵不刃血,又能全身而退?”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无正更想知道,柳姑娘连杀个人都不敢,刚才哪里来的这么大勇气,让无正先走?”   柳絮飞被雨化田问得哑口无言,她闷闷地把帘子放下,缩在马车的一角,撑着下巴陷入了沉思。她不是个冲动的人,但正如雨化田所说,她刚才为何会做出如此不理智的行为?她捏了捏眉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似乎她的生活,从遇到这个男人开始,一切都乱了。她做了很多以前没做过的事,救治一个陌生男人,甚至同他一路逃命。她忽地捂住了嘴,心里大叫不好——莫不是……莫不是她喜欢上他了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她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心想她肯定是疯了,她怎么可能喜欢他呢?即使她不嫌弃他的小倌身份,他明显还瞧不上她呢!而且他行事诡秘,不知道他身上还藏有多少秘密,还是早日与他划清界限为好。   她大力敲敲自己的额头,警告自己不能再想没结果的事,又拉开窗帘,外面冷冷的空气一下子钻了进来。她深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感觉脑子清醒了一点,她提醒自己这些行为都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她只是同情他,对!就是同情!她同情他的出身,他的遭遇,他所遇到的一切是她没有经历过的,所以她带着好奇接近他。她肯定是救助小猫小狗救多了,这次是试一下把一个人拉出火坑的感觉。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执拗地认为自己是同情心泛滥了。   柳絮飞开解了自己一番,心情又平复了,赶了一天的路,加上受了一番惊吓,已是疲倦不堪,她躺在颠簸的马车里,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等柳絮飞再睁眼时,四周已经暗了下来,没有一点声响。她不知身在何处,撑坐起来拉开帘子。借着月光,她见马车停在一个茂密的树林中,雨化田却没了踪影。她不知他是找食物去了,还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她有点着急,向外叫道:“无正!”除了林间的一群鸟儿应声而起把她吓了一跳,此外没有半点回声。   她下了马车,在附近转了两圈,又喊了几声“雨无正”,还是没有半点回应。她不敢走远,怕雨化田回来找不到她,只能又回到马车边上。她观察了下马车周围,没有打斗的痕迹,安慰自己雨化田武功高强,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现在已经接近年关,虽然没再下雪,但晚上的寒气仍然刺骨,柳絮飞在马车外站了一会,已经冷得直打哆嗦了。她刚想爬进马车,两匹马儿就发出躁动的声音,四腿不断刨地,看上去像是在防御什么,她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什么异样。她又是扯缰绳,又是拍马背安抚,都不奏效。她的心一下子紧绷起来,又不能抛下雨化田一走了之,只能把防身匕首握在手上,警惕地看着周围。   附近的草丛动了一下,她似乎看到了一丝绿光。等她眯起双眼想再看清楚时,那绿光又消失了。她眉头紧锁,双手握着匕首,手心在大冬天地竟渗出了一层薄汗。过了一会,两匹马儿忽然安静了下来,她集中精神,刚想竖起耳朵听草丛里的动静,马儿却开始更加躁动地扬蹄,嘴里发出“嘶嘶”的叫声。她愈发紧张,紧盯草丛,却什么也没看到。   她感觉身后升起一股异样,寒气直逼。她猛地一回头,这下惊得她差点连匕首都拿不稳了——四只狼正悄无声息地一步步向她靠近,要不是她回头及时,恐怕就被偷袭了。   狼见已被人类识破,也不再伪装,眼睛发出凶狠的绿光,吐着舌头步步逼近。柳絮飞吓坏了,她无助地挥动着手中的匕首,嚷嚷道:“别过来……过来就杀了你们……”   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这几头狼还没来得及储存足够的过冬食物,当地就下雪了。狼群饿着肚子熬了好一阵子,今天晚上听到山里的人声,那意味着有送上门来的食物,它们都饿昏了头,无视柳絮飞手中的威胁,当即准备发动袭击。   柳絮飞见狼群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只能逐步往后退,当快要退进草丛时,她听到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颤抖着快速回头看了下——又是一双凶暴的眼睛。那狼虽只有一头,但身子比另外四只狼都要强壮,它四肢有力,嘴里吐着热气,露着白森森的牙齿,看上去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柳絮飞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如果是一只狼,她还可以奋力一搏,但现在是五只狼包围了她,她哪里还有生路可走?绝望之际,她大叫道:“雨无正!雨无正!快来救我!我要死了!你在哪里?雨无正!你这个没良心的,跑到哪里去了?” ☆、内伤   柳絮飞喊了一会,嗓子都喊哑了,目光所及,全然不见雨化田的踪影。狼群早已不耐烦,狼王死死地盯着柳絮飞,弓着背,瞅准时机就准备一跃而上。   忽然,一块石子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嘭”地砸中了狼群中最为瘦弱的狼头上,那狼发出一声哀嚎,倒地挣扎了几下,再也没有反应了。   柳絮飞见这手法,知道雨化田终究是回来了,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雨化田从树下的阴影处走出来,一手捧着一把石子,一手抓着一只死掉的雪兔,看样子是趁她睡觉给她抓兔子去了。她有点感动,但很快这种情绪就被恐惧湮没,她隔空问他:“现在怎么办?”   雨化田背对着月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用一如既往地平静语调说道:“柳姑娘,我来引开他们,你跑得越远越好。”   “那你呢?”柳絮飞大急。   “你只需管好自己。”雨化田的语气仍然好整以暇,其中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这怎么行?他武功再高,面对一群凶残的畜生,真有法子能脱身吗?柳絮飞正为雨化田的安危担心不已,却听到他猛喝一声:“走!”随即他把手中的雪兔往半空一抛,早已饥火烧肠的狼群立刻蜂拥而上,跃到半空。   雨化田见狼群抢食空当,柳絮飞仍站在原地不动,他朝她脚边扔了一块石子,阴冷地说:“赶紧走!”   柳絮飞晃过神来,见雨化田已转过头去,全神贯注地盯着狼群,握着石子的手正逐渐收紧。她猜他将要发起攻击,一场人狼大战在所难免,她留在原地帮不上忙,还要他分心照顾成为负累。她咬咬牙,狠下心转身跑进森林深处。   雨化田趁着狼群抢着啃咬雪兔之际,手上聚劲,数颗石子齐发,直取狼王要害。狼王在狼群中的警惕性最强,他察觉到潜在的危险,猛地偏身一跃而起,只有一颗石子打在了它的前腿上,其余的全数避过。   狼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虽然它前脚骨折,但仍有三只脚支撑着身子。它的怒气被前所未有地激发了出来,嘴里发出“嗷呜……嗷呜……”的威胁声,背毛竖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雨化田。   雨化田不屑地笑了一声,说:“你我现在都双脚受伤,正好公平决战。”   这话要是被旁人听到,定要笑雨化田痴人说梦,此刻不逃,还要和狼王决战一番。可雨化田心高气傲,又武功超群,只有别人见着他躲的道理,未试过主动避人三分,更何况这是群畜生。他刚才回来见到狼群包围了马车,心想自己地盘哪里轮得一群畜生撒野,便暗暗下了决心不留活口。   但雨化田忽略了一点,他自幼在大内习武,与人对战游刃有余,与兽对战还是第一次,他没有任何相关的经验,也不了解狼群的习性。狼群是团队作战,只要狼王不死,狼群就会进行有战术的袭击。   剩下的三只狼在狼王的指挥下,重新对雨化田形成包围圈,两狼同时进攻,趁着雨化田左右对敌之际,狼王以最快的速度咬向雨化田的脖子。雨化田手边没有利器,只能把手中的石子一并打出,他没有专门练过暗器手法,只是凭借一股内力加大石子的力度。那石子如密雨般打在狼群身上,三狼皆中了不少石子,在即将咬到雨化田时哀嚎着倒地而亡。   雨化田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最后一狼从他身后张着血盆大口向他的脖子狠狠扑来。   原来,那狼王看没有必胜的把握,与同伴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一起佯攻,却暗中指挥着最后一只狼从后攻击。   那狼看同伴已死,这一攻击使出了十分的力气,人的脖子要是被咬上一口,绝对当场气绝身亡。   纵使雨化田身形再快,武功再高,此时他腿脚不便,转身已来不及了,手边没有趁手的武器,根本是避无可避。眼见自己陷入绝境,雨化田顾不得其它,他闭眼聚集内力于后背,再睁开眼时,一身内力从后背而出,硬是把那独狼震开两丈远。那狼在空中呜咽一声,落地时已经断气了。   雨化田之前伤了大腿,血流如注,虽然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但他大病初愈,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不宜强行大动内力。今天事发突然,白天先是遇上了女真巡山,刚才又被狼群袭击,不得已多番出手。用石子攻击敌人损耗了他不少内力,刚才那绝地反击更是他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招数,内力耗尽,他也心脉受损。他心口一疼,走了几步背靠着一棵大树慢慢坐下。   此时,柳絮飞虽然听雨化田所言进了森林躲避,但她始终放心不下,并未走远,她捡了一堆树枝,把外衣脱下裹成几个火把,点燃后又原路返回。   她一路心怀忐忑地听着马车那边的动静,那边似乎有马鸣,有狼嚎,有人说话的声音,还有打斗声,一开始距离隔得远,她听得不甚清楚,后面离得越来越近,却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她不敢去想双方搏斗的结果,只是着急地加快了脚步。   草丛中没被月光照射,一片黑暗,雨化田听着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不知觉地皱紧了眉头,他现在重伤在身,连站起来都困难,万一再来一两只狼的同伴,他是招架不住的。纵是如此,他还是聚气于胸,随时准备着最后一击。   那声音的来源终于出现在了雨化田眼前,他见是柳絮飞去了又返回,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还没等柳絮飞答复,他聚于胸口之气冲撞了本已受损的心脉,一口气没接上来,吐出一口鲜血,意识逐渐模糊。   柳絮飞在黑雪岭遇到雨化田时,虽然他也是重伤在身,但毕竟都是外伤,她从未见过他受内伤吐血的样子,当场吓得呆若木鸡。幸而这时马儿有灵性般打了个响鼻,把她拉回现实。   她顾不得害怕,蹲下身子扶起雨化田。她在他身上检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新的伤口,只是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她又去摸他的脉搏,跳动很弱。   虽然她不懂中医,但姐姐从小体弱多病,家里没少请大夫,她跟在一旁看,知道脉搏弱是气虚血虚的表现。她不清楚他为何会伤及至此,但见满地狼尸,心知此地不宜久留,该速速离开去镇上找个大夫瞧瞧才是。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把雨化田背上马车。   刚才狼群忙着对活人下手,并没有顾忌马匹,两匹马儿居然奇迹般地没有损伤。她加快了赶马车的速度,连夜赶路到了最近的磐安镇。   柳絮飞进镇时,天色才刚刚发白,街上还是空荡荡的,一个行人都没有。她寻思这时医馆还未开门,不如先找个客栈让雨化田先歇下。   她找到镇上的客栈,那店小二正打着哈欠把门口的木板逐块取下,准备开门做生意。她怕雨化田的仇家发现线索寻上门来,决定投宿越不显眼越好。她钻进马车,见雨化田睡了一晚,脸上的血色稍微好了些。她轻轻拍着雨化田的脸,柔声唤道:“无正……无正……醒醒……”   雨化田吃力地睁开眼睛,对上柳絮飞一双关切的眼睛,不由得心安,他刚想开口说话,心口又是一阵疼痛,鲜血涌到了喉咙,他硬把鲜血噎了回去。柳絮飞见他表情痛苦,说:“你别说话,听我说,你听懂了就眨眨眼睛。”   柳絮飞见雨化田配合地眨了下眼,说:“你这次伤得不轻,我无法为你处理伤口,必须要找个大夫来看你。现在我们先投宿,但我无法背你上楼,如果叫伙计来背你,我怕太显眼了,你自己能走么?”   雨化田认为她这种行为过于冒险,如果他能说话,一定立刻反对,但是现在他口不能言,只能把眼神别开。   柳絮飞见他没有回应,猜想他是不同意她的做法,她抿了抿嘴,说:“无正,我知道你比我聪明,平时我都听你的,但现在我没别的法子了,我不能看着你……”她的声音有一丝哽咽,“看着你死……你听我一次好不好?我会非常小心,不会让你出事。”   雨化田自幼入宫为奴,生杀大权全掌握在主子手中,他在宫中每天都生活得如履薄冰,要生存下去就得仰人鼻息,他小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命比蝼蚁,当他后面成为了西厂督主,人们畏他、惧他、骂他、咒他,恨他不能早死,独独没人如此珍惜他的性命。   她脸颊滑过清泪一滴,他心中一软,就想抬手为她拭去眼泪。但又立刻反应过来,硬生生忍住了。他闭上眼睛,心想离宫太久,都差点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刚才那是鬼迷心窍,不算数的。当他调整一番睁开眼睛时,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漠神态,只朝着柳絮飞的方向眨了几下眼睛。   柳絮飞却不明白雨化田的眨眼是什么意思,她问:“无正可是同意我的做法?”   雨化田眨眼。   她又问:“无正自己能走么?”   雨化田再度眨眼。   柳絮飞把雨化田沾有血迹的外衣脱下,反过来又为他套上,扶他下马车,两人低头走向伙计。柳絮飞压低声音说:“小哥,我要一间上房。”   店小二见两人一身风尘仆仆,女的外衣没了,男的还捂着嘴巴轻轻咳嗽,身后的马车极好,又只要一间房,便胡乱猜测两人是私奔的小夫妻。这种情形他见过不少,私奔嘛,一般都是低调为好。他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笑着说:“明白,明白,小的这就去给二位准备。” ☆、求医   店小二在前面带路,雨化田提着一口真气跟在其后,他血气翻涌,整个人头昏脑涨的,每走一步胸口都闷闷发痛。柳絮飞走在最后,见他上楼时稍稍弓着背,步子迈得比平时沉重,却始终不去碰楼梯扶手。见他如此辛苦,她心中很是难受——他是如此要强的人,明明痛苦又要装得没事似的,早知道就别让他自己走,让店小二背他上楼又怎么样呢?至于什么显不显眼的,都见鬼去吧,就算让女真人找上门来,他在面对狼群时如此护她,她拼尽所能也不会让他被女真人带走。   好不容易进了房间,柳絮飞一关上房门,雨化田再也支撑不住,泄了真气,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他脚步不稳,眼看就要摔倒,柳絮飞立刻上前把他扶住。待照顾雨化田上床躺着了,她急急出门端了热水回房,又坐在床边给他细细拭擦了脸。   此刻,雨化田好不容易恢复的一丝血色已经消失,他双眼紧闭、眉头紧锁,胸口起伏地喘着粗气。柳絮飞见他强忍不适,她决定不能再拖,必须立刻去请大夫。她刚站起来,却被雨化田拉住了袖子,他无力说话,只紧紧地盯着她。   柳絮飞猜测他的意思,试探地问道:“我去给你请个大夫,好么?”   见雨化田眼睛一动不动,她知道他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她厉声道:“这可由不得你,保险起见我得给你请个大夫。”   雨化田见她不肯相让,刚想开口应她,胸口再次血气翻涌。他口不能言,只能执起柳絮飞的右手,一笔一划写给她看。   他的手指修长而苍白,指尖甫一接触到她的手掌,她心头升起一种异样的情愫。她有些分神地看着他,他却已经写完了,看着她等待她的答复。她连忙收拾心神,腼腆地说:“我刚才没看出来你写的是什么,你再写一次吧。”   雨化田又写了一次,这次柳絮飞看清楚了,是“抓药”两字。她疑惑地看着他,问:“只抓药?”雨化田眨眨眼睛,示意正是如此。   那怎么成?不诊断病人,再好的大夫也无法对症下药啊!柳絮飞不同意他的想法,说:“你这样太冒险了,万一没有对症下药,可如何是好?还是请个大夫给你仔细瞧瞧安心些。”   雨化田在她手上又写下了“心脉受损”四字,这正和柳絮飞猜想的气虚血虚吻合,但她仍不死心,问:“心脉受损不是小病,你真的不找大夫看看吗?”雨化田嫌她啰嗦,翻了个白眼移开视线。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却径直闭眼不理她了。   柳絮飞见他如此固执己见,只能自己站在原地天人交战一番,最后犹豫问道:“无正……要是我抓的药治不好你……怎么办?”   雨化田睁眼看了看她,又在她掌心写了字。这次他写的时间有点久,这句话看上去比之前的都要长,柳絮飞歪头看了一会,在心里默念了出来:“我信你,我的命是你救的。”   她心头一热,收掌把那句话握在手中,扬首道:“好,那你等我回来。”   磐安镇规模比田洋镇稍小些,镇上只有两家医馆,多为居民和过往商旅在此就诊。柳絮飞进了其中一家大致说明了雨化田的情况,大夫却不肯开药。理由是患者没有上门就医,万一吃了药出了人命,医馆怕家属反咬一口惹上官非。她又找了另外一家,答复一样,无论她怎么央求,也不奏效。   想想也是,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哪有不见病人,单凭别人一面之词就开药的道理,任哪个大夫都不愿冒大的风险。柳絮飞一脸失望地准备离开,却被大夫叫住:“姑娘,请留步!”   她以为尚有转机,欣喜回头,问:“大夫,你可是愿意开药了?”   那大夫摸着胡子,摇摇头,说:“姑娘误会了,你去磐安镇的哪个医馆,结果都是一样。不过我看你确实有难处,倒可以介绍你一个江湖郎中,那人称‘独眼龙’,就住在街尾拐角小巷的破房子里。虽然人有些古怪,医术却刁钻高明,说不定能帮到你。”   柳絮飞像是溺水中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她重新燃起希望,千谢万谢地与大夫拜别后,就找那“独眼龙”去了。她在街上问了几个人,顺利找到了他的住所,那是一个长满杂草的院子,还有两间破旧的茅草房,看上去已经很久无人打理。她敲了敲掉漆的门,那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她推门进屋,没走几步就被那刺鼻的味道熏得屏住了呼吸。她一手捂住嘴鼻,一手挥开浑浊的空气,再定睛一看,原来房里尽是些奇奇怪怪的标本,螳螂、蜻蜓、蝙蝠、青蛙、壁虎……不一而足。抬头一看,房梁上还悬挂着野猪、山羊、黄牛等兽首,甚至还有一个狰狞的虎头。她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一阵反胃,夺门而逃。   她站在院子里,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才忍着没有呕吐出来。她平复下来后,提醒重伤的雨化田还在客栈等着她,自己今天绝对不能空手回去。她咬咬牙又进了房子,朗声叫道:“有人么?我来求医。”   等了一会并没有人回应,她大着胆子走进了里屋。里面的布置看上去正常了许多,但仍空无一人。她出了院子走到另一间房子前,见房门紧闭,窗户也都封得死死的,不知道里面在搞什么名堂。她刚想敲门,有人却在里面一把把门拉开。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台阶上,比柳絮飞高了一个头。柳絮飞见他衣衫褴褛,不修边幅,最可怖的是左脸有条伤痕,从额头一直延续到下巴,他的左眼已瞎,只留一只不大的右眼端详着她。   这大概就是大夫所说的“独眼龙”吧?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独眼龙’大夫,听闻您医术高明,小女子特来向您求医。”   独眼龙看她脸色红润,不像有病之人,他摆摆手,说:“你以为老子这是善堂,什么人都收么,老子只救垂死之人。你走吧!”说着就要关门送客。   柳絮飞眼疾手快地挡住门缝,说:“我朋友快死了,求您救他。”   独眼龙最喜挑战,他听到有快死之人,两眼发光,重新把门打开,说:“什么病啊?说来听听。”   柳絮飞细细说了雨化田的病症,独眼龙眯眼沉思了一会,说:“还有那么点意思,趁着老子有空,给你上门瞧瞧去。”他双腿一迈,就要出门看诊。   柳絮飞连忙叫住他,满脸歉意地说:“我那朋友性子古怪,不喜见外人,他不愿亲自求医,您能否只开点药给他吃?”   独眼龙仰天大笑,拍手称赞道:“哈哈,有意思有意思,老子行医几十年,还未见过人之将死还能如此高傲。”他下了台阶,近距离盯着柳絮飞看,问:“病人与你有何关系啊?”   柳絮飞被他看得很不自然,低头说:“那人是我的朋友。”   独眼龙对她的答案并不满意,追问道:“男的?”柳絮飞不知他是何意,嘴里“嗯”了一声。   “普通朋友?”   看样子独眼龙并不打算放过她,柳絮飞只好点了点头,反问道:“这重要么?”   独眼龙嘿嘿一笑,说:“姑娘,这病我治不了了。”   柳絮飞听得一头雾水,着急问他:“刚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说不治了呢?”   独眼龙故作神秘地看了她一眼,说:“治病要的东西,你没有。”   柳絮飞不服气地问他:“什么东西?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她以为他指的是钱财,她掏出钱袋,这是她上次买马车剩下的全部财产,她塞在独眼龙手上,说:“我就只有这么多,全部给您,不够我再想办法!”   独眼龙把钱袋捏在手上把玩着,说:“诊金老子当然是要收的,但你朋友的药引,我这没有。”   “什么药引?很名贵的么?”柳絮飞迫切地问道。   独眼龙嗤笑一声,洋洋自得地说:“老子开药,任你是重症病人,选的药材也是极普通的,但药引往往难以寻找,这样才能出其不意,药到病除,才能彰显老子的医术高明。”   柳絮飞见他绕了一圈,没说到点子上,却是在夸奖自己,她只能赔笑道:“是是是,您声名远播,否则我一个外地人也不会找上门来了。您能否告诉我,需要什么药引?我这就寻去。”   独眼龙眯眼看她,说:“那倒不用去哪里寻,你身上就有,就看你愿不愿意了。”他指着柳絮飞,说:“人血。”   所谓药引,是引药归经,柳絮飞听过有用常见中药作药引的,刁钻一点的葱白、食盐皆可入药,她甚至还听过有人以枕席、马鞭为药引,但以人血为药引,当真是闻所未闻。   独眼龙见柳絮飞一脸疑惑,知她并不相信,他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说:“小姑娘,老子看你,还是尽早回去吧。”   柳絮飞见他又要送客,也不再思量,急忙上前拉住他的袖子,说:“不不不,您是神医,我当然信您。”她挽起左手袖子,说:“要多少血,我割!”   独眼龙上下打量着她,笑着摇摇头,说:“瞧你这小姑娘,不说实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何如此不爱惜自己?莫不是说,那病人是你的心上人吗?”   柳絮飞脸“刷”地一下红了,但想到自己已在此地耗了多时,也不再想与他多费口舌,说:“是是是,您说是就是,我们这可以开始了吗?”独眼龙嘿嘿一笑,转身进屋,柳絮飞赶紧跟上。 ☆、梦魇   一进屋子,又有一股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但与刚才的标本屋子不同,这屋里地上、墙上全是各种草药,房梁中间还高高垂下几个大药罐。柳絮飞心想:“这人真是古怪得很,一间屋子放动物,一间屋子放植物。我今年是不是犯太岁啊?竟是遇上一些稀奇古怪的人。”   柳絮飞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跟在□□龙后面进了里屋,说是里屋其实不太准确,那是类似一个厨房的地方,但灶台上没有摆放任何食材,全是些手术用具。   独眼龙给柳絮飞指了指角落里的椅子,示意她去那里等着,又口中念念有词地拿了簸箕出去。柳絮飞对医术一窍不懂,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只看到他回来时簸箕里满满的都是中药。   柳絮飞连忙凑上去,见他把中药平均分成三堆,选了一堆下煲煮了。她问:“这药吃下去,就能好了么?”   独眼龙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说:“不是老子和你吹牛,吃了这药,保证你朋友三天能半愈。”   柳絮飞不满这个回答,问:“半愈?为何不是痊愈?”   独眼龙瞪了她一眼,说:“你当老子是大罗神仙,这是灵丹妙药啊?如果你朋友继续不爱惜自己,给他吃再好的药又有何用?心脉受损极易致命,老子稳住了他的心脉,之后他得慢慢调理,不能再随意与人动武。若是顺利的话,不出半月就能痊愈。”   柳絮飞知他话糙理不糙,很是感激,刚想真心答谢一番,却被独眼龙一手制止,他慢悠悠地说:“老子不吃你那套。接下来这两天,你每天都得来老子这放血下药,此药须得连服三天,中断的话又要重头再来。你刚才给的钱,只够一天的药钱,明天来时莫要忘了。”说着,他做了个握钱的手势。   柳絮飞心想,刚才给的那袋钱,不说去其它药店抓三副普通的药,就是三十副药都绰绰有余了,他分明是趁火打劫,坐地起价。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眼下没有他法,只能任人鱼肉。她暗暗盘算,虽然现在身无分文,但把一匹马卖掉还能有一笔不小的费用,也足够支付剩下两天的药钱。如果三天后雨化田的伤势没有起色,看她不拆了独眼龙家。   独眼龙见中药煮得差不多了,一手拿着把消毒过的手术刀,一手端着个瓷碗,在柳絮飞左手手臂上比划了几下,准备下刀。柳絮飞看他那架势,顿时浑身发毛,扭头不敢再看。   半晌,她的手臂上传来一阵钻心疼痛,然后是液体滴在碗里的声音,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吓到了,她开始觉得头晕、恶心,继而出了一声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手臂被什么东西紧紧包扎住了,接着,一碗热糖水递到她眼前。她强打精神接过碗,慢慢地一点一点抿了下去。她坐在凳子上,见独眼龙把接了她的小半碗血加进药煲,又继续用文火煮了半个时辰。她看着跳动的火苗,也没有把握雨化田吃了这药到底能不能好起来,但她能为他做的,已经全部为他做了。   她在原地坐了一会,感觉精神好了些,她把袖子放下,又检查了一番,尽量不让别人看出任何痕迹。她一夜没睡,又失了不少血,此刻头痛欲裂。但她一刻不敢耽误,药一煮好就带回客栈。   她见雨化田躺在床上,还是她离开前神志不清的模样。她扶起他,用调羹把药一勺一勺地喂进他嘴里。这些动作本来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但现在她左手受伤使不上力,只能全靠右手干活。他比她身形高大许多,任她再小心翼翼,还是碰到了几次伤口。她疼得撕心裂肺,又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暗暗抽气。她庆幸他没有清醒过来,否则以他的敏锐,很容易看出破绽。   喂完了药,柳絮飞又给雨化田喂了粥,不知道他是没有胃口还是一直半昏迷状态,他吃得很少,只吃了半碗粥就不肯再下咽了。柳絮飞疲倦极了,她飞快地把剩下的粥全部吃完,就趴在桌上昏昏睡去。   待柳絮飞再醒来时,四周已经漆黑一片,她听到身后的床上传来紊乱而沉重的呼吸声。她点燃蜡烛来到床前,见雨化田虽仍在昏睡,却双拳紧握,满头大汗,脸部还有细微的抽搐。她猜他是做噩梦了。   雨化田此时确实陷入了梦魇。在梦中,年幼的他独自站在兵荒马乱当中,提着大刀的汉族士兵正在胡乱砍杀他的族人。他见到一个跑得慢的大妈一下子被砍掉了脑袋,那脑袋滚到了他的脚下,他还看到她的双眼瞪得很大,仿佛仍不相信发生的一切;一个汉人在他面前刺死了一个老伯,又立刻把刀拔了出来,那带有温度的鲜血喷在他的脸上,他拼命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一种无助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哭喊着爹娘的名字,却没人应答。   他边走边哭,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最好的玩伴,他刚想伸手拉她,却被飞驰而来的骑兵撞开,等他再看到她时,鲜活可爱的小女孩已成了一堆肉泥。   族人的房子都是竹木结构的草顶房,这种房子最怕火灾,一家着火的房子很容易就会殃及池鱼,衍变成无法扑灭的大规模火灾。混乱中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着火了”。熊熊火光就在他四周蔓延开来。他看到一个满身是火的族人从火场中冲了出来,痛苦地挥动着双手,最后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却无人有暇上前救他,他的叫声越来越小,最后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还有一些来不及逃出来的族人,也被困在屋里活活烧死。   烈火吞噬一切的声音、族人痛苦的求救声和汉族士兵残忍的笑声交织一片,他看着山明水秀的家乡顿时成为了尸骨如山的修罗战场,心里害怕急了。他想离开这里,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他跌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四周张望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拉他一把。正当他绝望之际,有双纤细的手伸到了他的跟前,他立刻紧紧握住那手,怎么也不肯放开。他抬头想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却像隔了一层浓雾,什么也看不清楚。   雨化田猛地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失神地盯着房梁,意识渐渐恢复过来——这里不再是梦中的地狱,而是客栈的房间,他也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瑶族小童,而是权势滔天的西厂督主。   他撑坐起来,盘腿调息,当体内的真气运行了一个周天后,他感觉胸口的血气已经顺畅许多。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心知只要调理得当,身体应该没有大碍了。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闭眼揉了揉眉心,想起昏睡前的事情,那个女人说去给他抓药,抓到哪里去了?   他并不知道现实中发生的一切,只记得自己每次困于梦魇无法脱身时,都是一双小手拉他出来。他疑惑地把自己的手翻来覆去,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已经混淆了。如果是梦境的话,那手的触感未免太过真实;如果是现实的话,那会是谁?是她一直守在自己身边吗?   他正兀自出神,柳絮飞已经推门进来了。他抬头看她,发丝微乱,面容苍白,一张清秀的脸写满了憔悴,眼圈下有两块乌青,应是这些天没休息好所致。以前在黑雪岭时,她也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却从来没有这幅瘦损的样子。   柳絮飞见雨化田看自己的目光有异,不由地低下了头。原来,她白天去医馆放血煮药,回来还要守着呓语不断的他,在他昏睡的三天当中,她根本没时间好好梳妆。此刻在他面前,她简直是毫无形象可言。   她把食盒放在桌上,背过身去匆匆整理了下面容,再回头便笑着凑到雨化田跟前,问:“无正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有?”   雨化田刚在梦魇中遇到的都是狰狞可怖的面孔,一下被柳絮飞明媚的笑容晃得有点刺眼——她清白单纯,而他沾满鲜血,两人简直是云泥之别。他别开视线,说:“我好多了,谢柳姑娘照顾。”他下意识地去看她的双手,想确认梦中那手的主人身份,她却把手背在身后。   柳絮飞美滋滋地想:“他能在这么短时间醒过来,那独眼龙确实有两把刷子。再服下今天的药,三天的药疗便结束了,他能好个大半,我也不用再受皮肉之苦。”她的嘴角扬起一股满意的笑容,把药倒出端到雨化田跟前,说:“醒了就喝药吧。”   雨化田看了她一眼,接过药碗并不立即喝下。他端详着手中的药,那药看上去虽与普通中药无异,靠近鼻子却能嗅到不寻常的气味。   雨化田杀人如麻,但对鲜血非常敏感。他最喜整洁干净,若衣裳沾有一点血迹,那件衣服他绝对不会再穿;如果血液沾在手上,他必定要洗刷多次,直到一丝味道也无。前两天他是昏迷任着柳絮飞照顾,现在清醒过来,稳着浓浓血腥味的中药,他哪还愿意喝下?他淡淡问道:“药里面加了什么?”   柳絮飞眉头一皱,背在身后的双手紧张地绞着手指。她没想到雨化田会有此一问,也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本想凭空捏造一番,却苦于不懂医理。她只能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反问他:“你不信我?”   雨化田见她神色不自然,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把药碗径直往她的手里一推,说:“我不喝来路不明的东西。”   柳絮飞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当初是他不愿找人看病,她求爷爷告奶奶地忙活了半天,还割肉放血,才有了这碗来自不易的药。天知道她这两天过得有多劳累,他倒好,睡了两天现在人是醒过来了,但也翻脸不认人了。   她重新把药碗推给雨化田,说:“这是第三碗药,你喝完这碗就不用再喝了。”但她在气头上,没控制好力度,一下子撒了半碗药在雨化田的身上。   雨化田杀女真士兵时,衣角粘了不少血迹,与狼群搏斗时,他又觉得身上沾了不少狼的臭味,本来他已经对自己现下这副模样很不满意,现在倒好,那药一直渗透进了他的里衣,他全身上下混杂着浓烈的草药味,其中还有他最讨厌的血的腥味。他脸上立刻覆上了一层寒霜,狠狠道:“出去!”   柳絮飞认为雨化田是在无理取闹,她也不再相让,重重地把药碗往桌上一放,咬牙切齿道:“雨无正我恨死你了,我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你这种人就是活该!”说着,她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外了。 ☆、食盒   柳絮飞从未对雨化田说过这么重的话。他知道她是动了真怒,翻身下床想叫住她,刚一张口,胸口又是一阵血气翻滚,他忙扶着桌子坐下,调息一番才把喉咙的鲜血压了回去。等他缓过劲时,柳絮飞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雨化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右手扶额看着桌上剩下的半碗药。那药暴露在空气中的时间久了,上面凝固了一层东西,这坐实了他对药里有血的推测。但那又怎么样呢?明明是自己让她去抓的药,为了让她安心,还说信她,可刚才的一切,怎会不叫她寒心?她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他很少有后悔之事,现下心中却生出几分懊恼。他又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大概就是她说的“活该”吧。   他回到床上歇息了两个时辰,胸口的血气再次不受控制,翻江倒海地四处乱涌。他别无他法,痛苦当中瞥到了桌上的半碗药,把心一横挣扎着来到桌前,捏着鼻子把那早已冷掉的药全部灌了下去。   那药虽非出自名医之手,但独眼龙医术剑走偏锋,趁热喝三剂确实能够药到病除,眼下雨化田过了服药的最佳时辰,冷药喝下药效减半。他虽然控制住了心脉,胸口仍隐隐作痛。   “砰砰砰”,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想到有可能是柳絮飞返回,他欣喜问道:“是谁?”门外却传来一把陌生男声,那人说:“客官,与你同行的姑娘给你买了两套衣服,吩咐小的送上来。”   雨化田打开门,店小二脸上堆着笑,把捧在手上的衣服递给他。他站在房间门口向楼下大堂望了望,并未柳絮飞的踪影,问店小二:“姑娘人呢?”   “姑娘走了啊!”店小二看来,这小两口是吵架了,他秉着劝和不劝分的原则,补充道:“我看她对您挺好的,这几天都是她在忙出忙入。她身体好像也不是很好,哎,客官你不知道啊,这几天她天天往外跑,每次一从外面回来,脸色苍白得像张纸似的,有次还差点晕倒了,幸好我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说到这,店小二偷瞄了眼雨化田,雨化田像把出鞘的利刃,站在那里不用说话,单看他一眼就足够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了。他赶紧低头赔着笑,说:“小的今天多嘴了,这就下去忙活,不打扰客官休息了。”   柳絮飞给雨化田买的两件衣服,一件白色,一件青色,都是他喜欢的颜色。他轻轻抚摸着衣料,质地虽然不是上等,在这样的镇子中也是数一数二了。他露出一个舒心微笑,心想她虽然大大咧咧地,全无宫里女子的端庄,但对他总算用心。   他选了白色那件换上,大小、长短都很合适,如同为他量身打造似的。他梳洗一番后,决定出去走走。虽然这个决定对不宜动武的他来说,有点冒险。但他给自己找了个充分的理由——这觉睡得时间太长,是时候活动下筋骨了。   他打开门,那店小二再次折了回来,手上还提着个食盒。这次店小二不敢多做停留,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地交了食盒便告退了。   这个食盒比柳絮飞之前拿回来的要大,是三层结构。他打开第一层,是碗热腾腾的药,他拿到鼻子前嗅了下味道,与打翻的药是一样的。之前他灌下半碗药,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反而药效还立竿见影。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咕噜咕噜”地把那药全部喝下。   雨化田接着打开第二层,是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他把里面的银子倒出来,掂量了下,那笔钱支付他回京的费用了。   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   他疑惑地打开第三层,里面只有一张叠得很整齐的纸,奇怪的是上面还有很多皱痕。他把纸打开展平,一眼认出这是柳絮飞在黑雪镇上带回来的女真人通缉画像,当时他捏成一团随手扔了。他以为这画像早已随着守林人小屋的那把大火燃烧殆尽了,谁知道这女人藏了起来还一直带在身上。   在宫中沉浸多年,他自认已能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但如同平静的湖面被和煦的春风吹过般,此时他的心中竟泛起了阵阵涟漪。他飞快地把画像叠好收了起来,大步走出客栈。   雨化田凭着丰富的收集情报经验,一路顺藤摸瓜,很快找到了独眼龙的院子。柳絮飞一天内放了两次血,头晕得厉害,此刻正在独眼龙家中休息。   独眼龙听到门外响起敲门声,他从窗户缝往外偷瞄,见来人是个白衣公子,身姿挺拔,面容俊美,他已经猜到三分,转身入了里屋,笑嘻嘻地对柳絮飞说:“小姑娘,你的相好找你来了。”   经过三天的接触,柳絮飞知独眼龙为人虽然见钱眼开,却也非常热心,渐渐与他熟络,称他为“叔”。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我哪有什么相好?莫要胡说坏我清誉。”   独眼龙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叹气道:“现在的年轻人啊,老子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刚才还冒着生命危险割手放血,转眼之间就说不认识人家。算了算了,你既不愿见他,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他走。”   柳絮飞越听越不对路,独眼龙口中的她的“相好”,难道是雨化田么?他不在客栈待着,怎么跑出来吹风,还找上门来了?她站起来,急切道:“叔您千万别让他进来。”她在屋里团团打转,自言自语道:“完了完了,他那人这么死心眼,不进屋看一眼不会善罢甘休的。您这儿这么小块地方,我藏哪儿呢?有没有后门或者地道什么的给我躲一躲?”   独眼龙没有理她,径直走到门前,向门外喊话,“公子请速速离去,你找的人不在这里。”   听到这话,柳絮飞眼睛都大了,雨化田还没开口,独眼龙就急急着撇清关系,这不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她向独眼龙连连比划,示意他莫要再说了。不知道独眼龙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还是故意为之,他向门外喊道:“老子收人钱财□□,你等鼠辈快快离去。”他的话音刚落,雨化田的敲门力度却是大了几分。   柳絮飞被这两人弄得头痛不已,看样子这独眼龙是挡不住雨化田的了,她苦苦寻思着待会见了雨化田该怎样与他解释。   过了一会,敲门声骤然消失,柳絮飞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那门就被人从外往里大力踢开,接着雨化田就好整以暇地走了进来。他冷冷地扫了屋内一眼,对着柳絮飞的方向负手而立道:“你在这干什么?”柳絮飞尚未回答,独眼龙提起双拳就向雨化田攻去。   独眼龙表面上是个穷街陋巷的江湖郎中,年轻时是名震一时的铁掌门门主。铁掌门重掌上功夫,也善医术,二十年前曾雄霸一方,可惜遭奸人所害,一夜之间销声匿迹,门主也不知所踪。二十年来,独眼龙走街过巷,隐居于野,已不问江湖之事。   雨化田不愿当面求医,独眼龙本不想出手救治,所以他故意开出天价,还要求柳絮飞割肉放血,谁知这傻姑娘全部答应。他年轻时曾喜欢过一个姑娘,性子刚烈得很,认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这与柳絮飞倒有几分相似,如果当年没有那些变故,两人走在一起的话,女儿大概也有柳絮飞那么大了。   独眼龙把柳絮飞当做世侄女,在他看来,柳絮飞对雨化田极好,雨化田却不知好歹,枉费了她一番苦心。   今天一早本来是柳絮飞最后一次割肉放血,她满心欢喜地拿了药回去,过了一个时辰又哭丧着脸回来了。独眼龙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也不肯多说,只挽起袖子,说:“叔,您再给我割一刀吧。”   独眼龙劝说一番未果,见她此意已决,只得为她重新放血煮药。那姑娘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没休息多久又提了药匆匆而去。等他再见到她回来时,她一脸媚笑地对他说:“叔,我买了些东西,没多少银子了,您就别收我这剂药钱了好么?”   独眼龙见她脸色苍白,明显是失血过多又休息不好,他一边招呼她坐下,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你啊,搞得自己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真是不要命了!”过了不久,雨化田就找上门来了。他怎么说也活了四十多个年头,看尽人情冷暖,两人的一举一动他看在眼里,推测了个大概,便有心推两人一把。   雨化田先行发难把门踢开,独眼龙正好抓住这机会。虽然他已退隐多年,但拳上功夫未曾落下,比年轻时要精湛不少。他使出一招白蛇吐信,攻向雨化田面门,接着又是一招推窗望月,就要打在雨化田的胳膊上。   这种招式雨化田本来不会放在眼里,但他身受重伤,一心来寻柳絮飞也未料到有高人会藏身于这破烂民房内,当下不攻只避,独眼龙那掌贴着雨化田的衣袖而过,生生地把袖子撕成两半。   柳絮飞见两人动起手来,怕独眼龙下手没个分寸伤了雨化田,又怕雨化田强行运功伤了心脉,连忙挡在两人中间,说:“别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独眼龙冷哼一声,说:“小姑娘,这就是你那个倾尽家产、挨了四刀都要相救的朋友啊?”他长叹一声,说:“难为你为这种白眼狼流了这么多血,他还不知好歹。”他作出一副还要攻击雨化田的样子,说:“你让开,等老子一掌拍死他为你出出气。”   柳絮飞来不及堵住独眼龙嘴巴,只能眼明手快地把他举在空中的手拦住,说:“不不不,我不气,我一点都不气,叔您别伤他!”她又回头去看雨化田,他双眼透出犀利的杀气,似乎随时都要大开杀戒般,她连忙去拽他的手臂,“雨无正,我们赶紧走吧。”   雨化田却像脚下生根似的,仍站在原地,盯着独眼龙也不言语。柳絮飞怕两人又要打起来,凑到雨化田耳旁轻声说:“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走了!”她一跺脚,朝门外去了。 ☆、风车   柳絮飞只顾低头快走,她绕过几条巷子,正要转入镇上大街时,一个白影忽然在街角出现,挡住她的去路。她一时没控制住脚步,与来人撞了个满怀。这一撞刚好撞到了她的左臂伤口,撕心裂肺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她抱着左臂蹲在地上,一脸痛苦。   来人陪着她一同蹲在地上,问:“你伤哪了?给我看看。”   柳絮飞不用抬头,也能够辨识出那是雨化田的声音,与往常冷冰冰的语调不同的是,他此时的话语竟带有些许关切,似乎还有一丝着急,她却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疼痛稍微过去,她拍拍身上灰尘,起身离开。   雨化田再次挡在她前面,说:“柳姑娘,你不是说你不生气了么?”他轻咳一声,说:“那药我吃了,确实药到病除。”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你刚才不也不肯吃药吗?现在吃了药,倒是生龙活虎地。”柳絮飞别过视线,“你的东西我已经给回你了,咱们两清。”她并无停下来的意思,与雨化田擦身而过。   雨化田在宫中先后服侍过数位嫔妃,哄女人的话不是不懂,但都是些虚情假意的花言巧语。他觉得现在说什么来挽留柳絮飞都显得不够真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看柳絮飞越走越远,他听到远处传来的鞭炮声音,急中生智道:“柳姑娘,快过年了,要不你过完年再走吧。”   柳絮飞脚步一顿,要不是雨化田提及,她都没意识到要过年了。算算时间,两人相识至今,居然也两个月了。想想一路颠沛流离、跌跌撞撞,她心中生出几分不舍。   事情还有转机,雨化田赶紧追了上去,站在她身后,语气温和地说:“柳姑娘,无正自幼孤身一人,已经多年未与他人一起过年了,不知你是否愿意与无正共度春节?”   柳絮飞背对着雨化田,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等着她的回答。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也有三年未与家人过年了。”她转过身来,走回雨化田身边,低声说:“走吧。”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街上节日的气氛也浓烈了起来。放眼望去,写春联的,挂灯笼的,贴窗花的,选年画的,不一而足。这是柳絮飞第一次在北方过年,很多事物她都觉得新鲜,不自觉地就看多了几眼,她与雨化田并肩走在街上,却始终没有与他交谈。   雨化田感觉两人间的气氛有点尴尬,他决定先行开口打破僵局,说:“柳姑娘,你喜欢什么?无正给你买来赔罪。”   柳絮飞不是得理不饶人之人,既然她肯留下与雨化田过年,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但他既然先行示好,她也该给个台阶他下。她环顾四周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小贩身上,她下巴一抬,对雨化田说:“诺,我要那个。”   雨化田原以为她看中的是什么胭脂水粉,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居然是个卖风车的摊子。架子上插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风车,在风中不停转动,煞是好看,但那是小孩子玩的东西,她要这个做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重新问她:“你要什么?”   柳絮飞抬手一指,仍指着风车摊子,反问他:“我喜欢风车,你可是不乐意?”   雨化田上前选了一个大红风车,中间一圈是绿色的,两种颜色搭配起来,相得益彰。他把风车递给柳絮飞,问:“还要什么?”   “谢谢,我们回去吧”,柳絮飞微笑着接过风车,她迎着风的方向高高举起,风车不停地转了起来。   她大概是仍不肯接受他的道歉,才选了个不值钱的风车敷衍了事。雨化田重申道:“柳姑娘,今天的事是无正不对,你不必如此。”   柳絮飞边走边吹着风车,随口回答:“我没怪你。”   “那你为何……”雨化田认为她在说反话。   柳絮飞停下脚步,对着雨化田摇摇头,说:“我本来以为,无证不是那般迂腐之人。”   “迂腐”一词,该是形容朝廷上那些不知好歹的文绉绉官员,这还是雨化田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次来形容他。他脸色一沉,问:“我哪里迂腐了?”   柳絮飞偏头看着雨化田,说:“无正可是认为,我不要你的贵重物品,就是没有原谅你?”她向天笑了一声,说:“‘情义抵千金,真心值万金’的道理无正不是不懂吧?珍奇之物我又不是没见过,我要的是有用的东西。”   雨化田见过宫中妃嫔收到皇帝赏赐的奇珍异宝眉开眼笑的,也见过朝中大臣得以加官进爵欢天喜地的,唯独没见过有人对风车情有独钟。他心中不解,问:“那你说说,这风车怎么用?”   柳絮飞回到客栈,把风车插在窗户的盆栽泥土里,说:“今年诸事不顺,买个风车转运,求得来年平安健康,就是无价之宝。”   雨化田从小孤苦无依,父母、师傅、挚友先后离世,听宫里老人说,这种命格叫做“天煞孤星”,他自己会越来越好,但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被人背地里称为“灾星”,但现在从柳絮飞口中说出与他相遇是“不顺之事”,他心中还是很不好受。   其实想想也是,自从柳絮飞遇上了他,不是被人追杀,就是因他受伤,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也难怪她会如此想。他正默默泄气,又听到她叮嘱的话语:“这个风车你送给我就是我的,现在我转送给你,插在这里你不要乱动。你今年受了太多苦了,过年转转运,明年包你万事大吉。”   她说的“诸事不顺”,原来指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我?那是不是说,即使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时,知道他就是那个杀人无数、满手鲜血的西厂督主时,她也会包容他的一切?   雨化田有那么一瞬间失神,一个一直藏在心中的问题脱口而出:“你为何对我特别好?”   这个问题柳絮飞也多次问过自己,说是救死扶伤吧?好像她为他做的已经远远超过救治一个陌生人。说是同情他吧?她爱心也太泛滥了吧。难道说,她真的是喜欢上他了吗?不,这种荒唐的念头她绝对不能在他面前承认。尤记得他那句“饥不择食”,若是被他知道的话,大概会被他狠狠地取笑一番。   她收起笑容,眼帘垂下,撇清关系道:“我不觉得对你特别好。如果不是你,换作是任何一个人,比如店小二,比如独眼龙,我都会这样对他。”   “这样的么?”雨化田有些失落,他背靠在墙上,不再看她。半晌,他说:“柳姑娘,我们再要多间上房吧。前些天无正要你照顾,不得已委屈你了。你尚未嫁人,与无正孤男寡女地同在一室,恐有损你的清誉。”   柳絮飞不知他为何提这个。两个月来两人同吃同住,她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而且客栈的人见两人同进同出,都以为两人关系亲昵,现下要多间房只会让人起疑。她吞吞吐吐道:“这里的人都以为我们是……呃……是那种关系”,她偷瞄了他一眼,确认他神色无异,才接着说:“你这样做,反而欲盖弥彰。反正这里的人也不认识我,没关系的。”   雨化田开始着手整理床铺,他一边把一床被子铺在地上,一边说:“无正已经好了许多,但还要多休息几天,等过完年就可以继续上路了,这些天只能暂时委屈柳姑娘。我打地铺,姑娘睡床吧。”   雨化田的衣袖在与独眼龙的打斗中已经撕裂,柳絮飞想趁着这几天不用赶路给他修补好,但又不好直接开口,便说:“如此甚好。既然过年,无正就不要穿白色了,无正不是还有一套青色的衣裳么?可是嫌不好看?”   雨化田用低沉的声音应了一句,柳絮飞没有听清,问他:“什么?”雨化田却没有再开口,柳絮飞讨了个没趣,自己下楼吃饭去了。   待房门关上,雨化田换上了那套青衣。他猜到柳絮飞要给他缝衣服的小心思,把白衣叠得整整齐齐,又把他的画像塞进白衣里,以保证她可以轻易看到。不过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刚才说的那句几不可闻的话,是“我很喜欢”。   两天后便是除夕,除了雨化田、柳絮飞两人,住店的过往商旅都回家乡了。掌柜见客栈空闲下来,早早打了烊让伙计放假。他见两人还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柳絮飞平时出手大方,对人也温和有礼,干脆这几天把客栈交付给了两人。   于是,两人的年夜饭便成了柳絮飞要解决的问题。她在厨房研究了一番,发现食材是有的,肉类、蔬菜什么都不缺,就是不懂怎么下手。以她的水平,在黑雪岭给雨化田煮面已是极限,现在要让她像平常人家般准备一桌丰富的年夜饭,那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雨化田抱臂站在厨房门口,说:“柳姑娘,我来吧。”   柳絮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说她从小接受的是“君子远庖厨”的教育,也不说雨化田会不会烹饪,就说以他近乎洁癖的生活标准,他怎么可能自愿亲自下厨?   雨化田见她呆若木鸡,挽起袖子走到她身旁,说:“我看看,能做什么菜”,他敲了敲大白菜,又拿起一棵萝卜,再看了眼鸡笼里咯咯叫的母鸡,微笑着说:“说起来,无正也很久没下厨了,今天正好活动活动下。柳姑娘出去坐着等吧,很快就有得吃了。”   “雨无正,你是不是发烧烧坏脑袋了?别吓我。”柳絮飞一脸的不敢相信,她想伸手摸摸雨化田的额头,却被他不耐烦地打开。   雨化田斜眼看她,说:“怎么?我就不能下厨做饭吗?还是你以为,我天生就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少爷?”他一边把她往外推,一边说:“我今晚不想吃你那个面了。你给我出去等着,不许进来捣乱。” ☆、试探   柳絮飞没有他法,摆好碗筷后,就乖乖地坐在大厅等雨化田。她以手撑着下巴,双眼不停地往厨房方向张望。百无聊赖中她开始天马行空:“我是不是又哪里惹到他了?他该不会打算在饭菜下毒杀我灭口吧?”她很快又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他武功那么高,要杀我易如反掌,何必多此一举。而且这几天我与他相处得挺好的啊……”   还是做一些事打发时间吧。她在客栈内转了几圈,见到酒架子上有几埕未开封的土酒,拿了一埕下来倒满两杯。她微微地舔了一下,那酒的劲度很足,味道很烈,很少沾酒的她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她记得小时候有次为姐姐庆生,两杯下肚一张小脸就涨得通红,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睡了一天才醒,从那以后她滴酒不敢沾。她见今天是过年,雨化田心情看上去又很好,她决定破例舍命陪君子了。   半晌,雨化田开始把菜陆陆续续地端了上桌。柳絮飞一看,口水直流,桌上有她最爱的栗子鸡汤,还有糖醋排骨、萝卜炖羊腩、芹菜炒肉、酿豆腐、干锅包菜,色香味俱全,不知道比她平时做的素面白粥要诱人多少倍。   雨化田看着她,微笑着把一只鸡腿夹到她碗里,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柳姑娘,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尝尝无正的手艺如何?”   柳絮飞这些天来一直奔波劳累,肉都没吃上几顿,眼看一桌都是她最爱的食物,不由得心花怒放,她笑逐颜开地看着雨化田,说:“无正,你待我可真好。”她把另外一只鸡腿夹给雨化田,说:“你也吃。你之前受了伤,快补补。”   雨化田吃了几口菜,把玩着酒杯,说:“柳姑娘,我记得在遭遇狼群那晚,你不是这样说的。”   “我说了什么?我都忘记了。”柳絮飞心不在焉地回应他,手中的筷子却没停下。   雨化田放下酒杯,压低声音坐近她,说:“你说,我是‘没良心’的。”   柳絮飞夹菜的手一顿,偷瞄了雨化田一眼,他脸上恢复了一如既往地平静,让她猜不透他是真的记仇还是故意逗她。她艰难地吞下嘴里的食物,把筷子搁在碗边,思虑不是因为这种小事他怀恨在心,现在要报仇雪恨下毒毒她吧?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说:“你听错了。你在我心中,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明明是敷衍了事的话,雨化田却很有兴趣,问她:“那你说说,在你心中无正是怎样的人?”   这下真是给自己挖坑了!他喜怒无常,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万一回答不对路子了,他会不会又来掐脖子这一套?柳絮飞试探地问道:“无正想听真话?”   “那是自然。”雨化田点点头。   “我说真话,你别生气好么?”   雨化田颔首。   柳絮飞喝完一杯酒,仗着酒劲,壮着胆子掰着手指头数给雨化田听:“你啊,性情古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冷僻乖张……”   见她一个手掌数完,竟没有提到他的半点优点,雨化田脸色一沉,说:“在柳姑娘心中,无正就没有半点好的?”   “还是有的”,柳絮飞又摊开另外一个手掌数给雨化田看,“你看你啊……武功高强、运筹帷幄、坚忍不拔,正常的时候对我还是挺好的。还有,你长得好看”。她本就不胜酒力,此时已有一点醉意,她笑着指了指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别喝了”,雨化田把她的酒杯移开,又往她的碗里夹了几块肉,“吃菜。”   柳絮飞却没有拿起筷子,她托着腮,认真地对雨化田说:“无正,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怕你,我甚至想过不管你一走了之。你就不能别对我那么凶吗?”   原来她还存过这般心思。雨化田刚想开口问“你后来怎么不走了”,这句话却被外头一阵爆竹声吞噬了,她没有听到他的问题,又开始吃起菜来。   雨化田苦笑地看着她,她虽然全无宫中女子的万千仪态,脸上却一直挂着怡然自得的笑容。他并无一丝反感,看她吃他做的菜吃得这么香,反而心中升起一股满足感。   柳絮飞解决完了鸡腿,衷心感叹道:“雨无正,你做的菜太美味了!”她见他吃得又慢又少,觉得他是暴殄天物,忍不住往他碗里夹了满满的菜,“这么好吃的东西,你得多吃点啊。”她停了一停,好奇问:“无正的厨艺都是哪里学的啊?难不成你是个厨子?”   话一出口,柳絮飞就后悔不已,身份是两人间最为敏感的话题,她尤记得雨化田上次掐她脖子时的痛苦。她不由地捂着脖子,闷声吃菜,不敢再去看他。他的声音却在她耳边响起,“若无正过去真有一段迫不得已的经历,柳姑娘是否会嫌弃无正,不再愿意与无正相处?”   没想到他会如此发问,她摇摇头,说:“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救你的时候本就不知道你是何人,也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从哪里而来,又何来嫌弃一说?交朋结友,贵在平等以待。”为了让他安心,她补充道:“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可以结为……结为……”她苦苦思索一种自认为最合适的关系。   雨化田心跳忽然加速,他不相信她会现在说出那两个字,但又有一丝期盼。终于她重新开口,说:“我们可以结为兄妹。”   兄妹为人伦之一,雨化田特立独行并不看重,但不代表柳絮飞也不看重,他不认为她以后会做出违背伦理之事。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最好的方法便是现下拒绝。他把手上的酒杯重重一放,冷冷地说:“你不懂武功,又总是自作聪明,我不会与你结为兄妹。”   柳絮飞听他语气不善,以为他真是嫌弃自己,一时气闷又无处发泄,只得伸手把酒杯拿回来,她斟了满满一杯,碰了碰雨化田的杯子,说:“雨无正,这杯我敬你,敬你……忍了我这么久。”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雨化田知她听信了他的话,又觉得两人间的气氛有点紧张,他决定转移话题,说:“柳姑娘,待你送无正回京后,有何打算?”   柳絮飞漫不经心答他:“我自然是要继续到处游历的。”   这个女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凭她那点小聪明,在外头能自保就不错了,还想着到处游历?雨化田冷哼一声,说:“女孩子家读万卷书一样无法考取功名,行万里路到头来不也要嫁人?柳姑娘,你年龄也不小了,我劝你早点嫁人才是正事。”   柳絮飞认为雨化田讲得并不在理,她睁大眼睛看着他,说:“无正,在你看来,女人除了相夫教子,就不能有自己的追求了吗?同样为人,为何男人可以建功立业,可以封侯拜相,可以出去接触世界,女人的天地只能是在家里?”她借着酒意,也不管雨化田爱不爱听,说:“按照你的说法,女人嫁得好就行。宫里那些娘娘、贵妃,嫁给皇上,她们嫁的是最有权力的男人,柴米无忧,有人使唤,嫁得够好了吧。但是她们天天在做什么呢?每天行尸走肉,争宠吃醋,历史上不知多少骇人听闻的后宫争斗例子。这样的生活就有意义了吗?将自己的命运赌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是不是傻?”   雨化田在后宫摸打滚爬多年,深知妃子间的手段,皇上看似后宫佳丽三千尽享齐人之福,实际上也对这么多女人头疼得很。皇上有时在朝廷被一群大臣逼得很紧,回到后宫打算休息一番,还要应付嫔妃们的明争暗斗。有次明宪宗甚至和他说漏了嘴,“朕都不知她们,哪个是真心,哪个是假意?还是说,凡是接近朕都是有目的的?”   他一时语塞,吃了几口菜后,复又问她:“那你没有点防身的功夫,游历遇到危险该如何是好?”   柳絮飞略一点头,说:“这点我也有想过,最好就是让个有拳脚功夫的人陪我,我就不用孤身游历了。”她想了一下,又说:“就是不知道,那人是否有空?”   雨化田以为她指的“那人”是他自己,暗暗感叹没想到这女人还会和他玩欲拒还迎这套,他自然也乐在其中,说:“你不问那人,怎知道他没空?”   柳絮飞托着下巴,眼珠子转了两圈,说:“他也有说要陪我到处去看,但他很忙的,经常要行军打战,往往一去就是一年半载。”   雨化田觉得不对劲,她话中所指明明就是另外一人,而且很可能是个男人。他皱眉问她:“你说的是何人?与你什么关系?”   雨化田今天怎么了?好像对她的事情特别感兴趣,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她奇怪地看他一眼,说:“你在京城生活,应该听说过昭武将军杨如,他儿子杨瑾意与我从小相识。”   大户人家子女间两小无猜、互生情愫的事例雨化田听得多了,他讥诮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青梅竹马。大明百姓谁人不识昭武将军,他儿子想必也是一表人才。”   雨化田又开始阴阳怪气的说话,柳絮飞不愿在他面前占下风,干脆站起来,在大厅边走边点头道:“是啊,瑾意他既是谦谦君子,又有将才之风,他武艺高超,身长八尺,剑眉星目,穿起白袍来啊……”她故意走到雨化田面前打量了一番,逐字强调:“真是器宇轩昂!”她不住的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感叹道:“怎么人与人的差别就这么大呢?”   雨化田自斟自饮了一杯,说:“看来是无正多虑了。想必如此出类拔萃之人,若要你嫁他,想必你也不会觉得委屈吧?”他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敬了柳絮飞一杯,说:“他日若你两结为夫妻,别忘了也给无正发封喜帖,好让无正开开眼界何为‘人中龙凤’。”   柳絮飞一直把杨瑾意视为兄长,哪有出嫁之心,但雨化田这样说了,她嘴上也不肯服软,说:“承你吉言,到时定要早来喝多几杯。”随即也把酒全数喝下。   许是喝得太急,许是酒性太烈,她一下子被呛到了。她感觉喉咙火辣辣地,不停地咳嗽,雨化田却未问候她一声,只冷冷地丢下一句:“无正不胜酒力,失陪了”,便上楼去了。   过了好一会,柳絮飞才缓过劲来,她甩了甩头,独自坐回饭桌前,看着一桌还未吃完的佳肴,想不通为啥刚才还好好的,两个人又吵起来了呢?这大概是人们说的八字不合吧。她心中堵得慌,自己明明尽心对他,为何他总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说话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大过年的也要弄得不欢而散。她趴在桌上歇息了一会,头也难受,心也难受,想起人们说的“一醉解千愁”,心想大概喝醉了明天再醒,就不那么难受了吧。   她撑起身来,开始一杯接着一杯地灌进肚子里,口中喃喃道:“雨无正……雨无正……我恨死你……”到最后她实在是支撑不住了,趴在桌上昏昏睡去了。 ☆、年夜   雨化田也喝了不少酒,此刻却一点醉意也无。他坐在客房里闭眼调息,双耳不受控制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他清楚听到柳絮飞在楼下咳嗽了好一阵才止住,接着便是不间断的倒酒声,还有她低低的责骂声,再到后来,万籁寂静。他不用出门看,都能猜到她是醉过去了。   他年少时曾在御膳房帮过一年厨,烹调对于他来说不是难事,但他贵为西厂都督已有五年时间,日常起居都有专人打理,哪里还要他亲自下厨。今天看她在厨房磨磨蹭蹭、束手束脚的样子,他本想站在一边看她笑话,但全然没有想象中的愉悦,反而最后还动了要给她做饭的念头。   做饭就做饭吧,反正今天是过年,他也不愿再尝那些了然无味的素面白粥。本来两人于席间交谈甚欢,但他一听她自以为是的提出要结为兄妹,心中就不是滋味,到后面她大大赞扬了杨瑾意一番,更让他忍不住出言讥讽。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从宫中最卑微的小太监做起,自问忍耐力过人,多年前当他发现表情容易出卖一个人的心理时,他已经习惯了戴上面具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于是他总是一副波澜不惊、心平气和的样子。   他之所以能上到今天的位置,重要原因之一是他既能获得了明宪宗的垂青,也能讨大大小小妃子的欢心。他在女人堆中处理各种关系游刃有余,可以毫不违心地说着各种阿谀奉承的话,也可以卑躬屈膝地为奴为婢。但那个女人,是个特例。在她面前,他的情绪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喜怒忧乐通通浮现了出来。   他的心中有座冰山,那是他的□□,保留了与他人的安全距离,但那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翻过这座冰山。她经常笑嘻嘻地与他说话,虽然他有时也不知道她在傻笑什么,但看到她的喜眉笑目,他的心中仿佛多了个太阳,温暖的阳光照在冰山上,层层冰雪开始消融。   他似乎正在变成一个鲜活的雨化田,一个有情感的雨化田。他越来越不愿意与她说虚伪的漂亮话,见她受伤,他心中着急;见她忧虑,他会去想解决的办法。他乐此不彼地说些话去逗她,把她弄生气了又开始考虑让步。   他自诩聪明,但与她相处时,他总觉得自己捉摸不到她的动向。她与一般的名门闺秀不大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虽然他不大想承认,但她偏偏每次都说得挺有道理。他愿意与她分享彼此间的想法,哪怕是激烈的思想碰撞,也让他眼界大开。   她做事经常不按常理出牌。作为女子,敢于四处游历,可以把素味平生的重伤男子救回家,以为他是小倌却不嫌弃他的出身,甚至愿意为他割肉引血。哦,对了,还有那次不成功的美人计,他想想就觉得好笑。   除此之外,她认定的东西不会轻易改变,这种百折不挠的性格倒与他很是相似。   对于他来说,过去费尽心思讨好一个女人是家常便饭,但他现在不想这样,他想发自内心地为这个女人做一些事。   外头响起此起彼伏的炮竹声,快要跨年了吧。他重重地叹了叹气,手持蜡烛出了房间。   借着微弱的烛光,他走到她身旁,见她趴在桌上沉沉睡了过去,手边扶着的酒壶已是滴酒不剩。他轻轻推她,唤道:“柳姑娘……柳姑娘……”   她嘟囔了几句他没听清的话语,扭头又睡过去了。   雨化田不忍见她天寒地冻地就此过一夜,把她打横抱了起来,缓缓上了楼梯。她在他怀中平缓地呼吸着,温热的鼻息碰到他冰冷的喉颈,他脸上微微一红。他有点分心,低头看她,他的一丝长发随即滑到她的脸上,她被这忽如其来的触感弄得不太舒服,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   雨化田呼吸都屏住了,若她此时醒来,两人的境地岂不是非常尴尬?他在脑中快速编造了一个最好的借口,幸好她并未清醒,很快又没了动静。   雨化田松了一口气。他把柳絮飞轻轻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又打来热水为她仔细擦了脸。他想起自己昏迷之际,虽然口不能言,但意识尚存,他数不清她为他擦了多少次脸,心中微甜。   他推开窗子,见镇上的家家户户都出门放鞭炮了,炮竹声越来越大,与鼎沸的人声交织在了一起。在最热闹的时候,几道烟花破空而上,在空中绽放出美丽的图案,照亮了漆黑的夜空,那光映在柳絮飞熟睡的脸上,甚是好看。   像被人拨弄住了心弦,雨化田忽然心跳加速。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她,但是第一次可以看得那么肆无忌惮。宫中的绝色美女他见得多了,她的容貌与她们相比,只能算得上是清秀,但就是这样的一张脸,竟让他动了心。   她的脸色因喝了酒而发红,小嘴微翘,他鬼使神差般伸手去摸她的脸庞,当手掌快要触碰到她时,在空中顿了一下,又改了用指尖。他的食指轻轻滑过她的眉骨、她的鼻梁、她的唇角,他不敢用力,怕她就此惊醒,只能描绘出一个大致的脸部轮廓。   他掀开被子的一角,露出她的左手,他把她的衣袖挽高,本应雪白无痕的手臂上缠绕着厚厚的纱布。他把纱布层层解开,四条刀痕露了出来,像四条丑陋的蛇一样横跨在手臂内部。他身上有更深的伤口,也熟悉刀剑划破皮肤的声音,他完全可以想象,那三天她是如何扛下来的。特别是最后一天,她明明已经为他引了三次血,是他发脾气不肯喝药,她才要挨多一刀。她从不在他面前换药,也不和他抱怨,要不是当天独眼龙道出真相,他都不知道她为他做了这么多的事情。   他何德何能,竟然有人愿意如此待他?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是该这样过的了——踩着万千尸骨走上权力巅峰,或者在最风光之际,或者在渐渐失宠之时,被早已眼红的大臣或者心有不满的皇帝拉下马来,死无全尸。运气好的话,也许他还能告老还乡,全身而退。鉴于他的太监身份,他的秘密不能公诸于世,否则就是要杀头的欺君大罪。他顶着“雨公公”的称呼,娶妻生子是不要指望的了,大概皇帝哪天心血来潮,会命令他与与哪个宫女结成对食,他再收养几个义子,不管他们是真情还是假意,能让他老来有伴而不是孤独终老,便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结局了。   他并非天生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他从小被掳入宫为奴,命运替他做了选择,为了自保他必须争取更大的权力,但站得越高,他心中越慌乱。无论是后宫还是朝廷,都是没有人情只有利益可言的地方。他不知多少次梦到冤魂索命、满地鲜血,每当他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身处冷冰冰的房间,他只能故作镇定,继续如履薄冰的生活。   但现在他是越来越厌恶那样的生活,特别是遇到了这个叫柳絮飞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开始牵动着他的心。他被当成皇宫的杀人机器,一直以为自己是无法喜欢上一个人的,但现在他惊讶地发现,他原来也有正常人的情感,与她一起的两个多月来,他体会了何为害羞,何为牵挂,甚至,何为吃醋。   他不敢去想与她的未来,其实像他这种人,本来就没有未来。但是当她亲口说出与杨瑾意的情意时,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   作为西厂都督,他的职责之一就是要监督大臣们的一举一行。那杨瑾意他是见过的,确实如她说的那样,百里挑一,人中龙凤。论权术,论武功,论外表,他都有绝对的自信,但是他独独缺少了杨瑾意的清白家世。杨瑾意是将军之子,是未来的大明栋梁;他虽说是西厂都督,却满手血腥,还是太监的身份,出去民间走一圈问一下,任何一个有正常判断能力的人,都不会舍弃一个保家卫国的大将军转而欣赏一个不齿于人的太监。   但他确实不甘心啊,他这么努力地活着,凭什么他就不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甚至连喜欢一个人的权力都要被剥夺。他闭眼重重地把拳头砸在墙上,再睁眼时暗暗下了一个决定——哪怕她日后要嫁的是杨瑾意,哪怕他无法光明正大地承认喜欢,他今晚都要不管不顾一次。   他俯身把她看得更加仔细,心跳的频率越来越快。他杀过很多人,指挥过千军万马,应对过大臣的刁难,受过皇帝的责问,那些都没有此刻来得紧张。他在宫中服侍过万贵妃,但那是敷衍交差,要他心甘情愿地去亲一个女人,这还是头一回。   借着窗外巨大爆竹声的掩护,他屏住呼吸,终于壮着胆子俯身亲了一下她的小嘴。麻麻的触感从两人相碰的嘴唇间蔓延开来,美好又温暖,他的脑子顿时空白一片。但他不敢加深这个吻,浅尝辄止就赶紧起身。   他站在一旁凝视着她,她的面容在跳动的烛光中依然安详,她应该是一直没醒过来吧。这样也好,到了明天,他就能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如既往地与她相处。今晚,他是太放纵了。 ☆、念想   伴着早晨的一缕阳光,柳絮飞在一阵头晕中睁开双眼,她艰难地撑坐起来,发现雨化田并不在房里。他的被铺整整齐齐地叠在地上,她甚至不知他昨晚有没有进屋睡觉。   她用手捏了捏肩颈,开始努力回想昨晚的事。她只依稀记得昨天他们好像因为什么事情有了争执,最后弄得不欢而散,雨化田早早回了房间,只留她一个人在楼下喝闷酒。再后来……再后来她是怎么回到房里的?她脑子一片空白。甚至他两是怎样吵起来的,她都不大记得了。   既然想不起来就别想,这是她的优点。睡前有总总的不愉快,只要不是天塌下来的事,她睡一觉就气消了。她伸了个懒腰,套上鞋子一溜烟跑下楼去了。   今天是大年初一,客栈还未营业,但柳絮飞一走到大堂中央就闻到了阵阵香味。她摸到厨房门口,香气是从冒着蒸汽的锅中飘出来的,雨化田正站在一旁,忙个不停。她轻咳一声,“你在煮什么?这么香啊!要帮忙吗?”   雨化田眼皮子都未抬,径直把煮好的食物端了上桌。柳絮飞凑上去一看,他蒸了包子,烙了卷饼,还煮了一锅水饺。她口中发出不住的赞许,用崇拜的眼光看着雨化田,说:“雨无正,我真是要重新认识你了。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雨化田给她盛了一碗饺子,说:“昨天无正酒喝多了点,如果有得罪柳姑娘的地方,还请不要见怪。”他把饭碗推到她的面前,“尝尝。”   柳絮飞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她没动筷子,疑惑问他:“昨天你怎么得罪我了?我好像没有什么印象。”她撑着下巴,眼珠子眨了眨,“说来也怪,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的房间吗?我都想不起来了。”   雨无正给自己也盛了碗饺子,他慢条斯理地吃了一个,说:“我昨天回房就睡下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并不清楚,今天早上我起床时,你已经在床上大睡了。”   柳絮飞有些羞赧,心想自己醉得不省人事,仪态肯定很是难看,也不知道她昨晚有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万一有的话,准被雨化田看了笑话去。她不自觉地紧了紧领口,绞尽脑汁回忆起昨晚的事,却仍然一点印象也无,只好劝慰自己早上是穿戴整齐的,昨晚应该没有什么特别。   她埋头吃了一个饺子,吞咽下肚后还是放心不下,吞吞吐吐地问他:“我们……昨晚……呃……我的意思是说……”   雨化田瞥了她一眼,说:“你是想问,我们昨晚有没发生过什么吗?”不等她接话,他轻蔑地笑道:“你放心,我没有那么好胃口。”   柳絮飞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下来,不住地绞着衣角。她深深呼吸几口气,告诉自己大过年的,不要和他计较。她握了握拳头,重新拿起碗筷。   雨化田见她不再追问,也逐渐松弛下来,两人沉默地吃着早点。过了一会,柳絮飞端详着勺子里面装着的半个咬开饺子,好奇问:“疑?这是什么?”   按照北方的过年习俗,把硬币包在饺子里,谁吃到新的一年就会有好运。舀饺子时,雨化田特意留了个心眼,把那个有硬币的饺子留给了柳絮飞。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没想到柳姑娘还挺有福气,锅里这么多个饺子不吃,偏偏咬到一个有铜钱的。那钱你可收好了,保你一年走运。”   柳絮飞顾不得把剩下的饺子吃完,小心翼翼地拿了铜钱去水井边冲洗干净,又拿了手帕包好,才心满意足地回来。雨化田见她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说:“至于么?一个铜钱就能把你乐成这样。”   柳絮飞连连摆手,说:“这哪里是一个铜钱,这是无正你给我带来的好运气。”她嘟囔着嘴,“你都没有送过什么东西给我,回京后人海茫茫,以后我两都不知道何时相见了。我留在身边,也算是个念想。”   雨化田听她说得感伤,想想日后两人确实很难相见了,亦开口问她:“那柳姑娘呢,有何物给无正留个念想么?”   现在是春节,小贩们都回家团圆了,街上的店铺大都不开门,哪里有什么可买?柳絮飞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忽然点点头,说:“有,你等我一下。”   她上楼取了之前给雨化田买的那套白衣,送到他跟前。雨化田迟迟没有接下,说:“柳姑娘,你怎么如此敷衍?送过的东西也好意思再送吗?”   “你这人这么挑剔,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子说。”柳絮飞展开白衣,那撕裂的袖子已经被她缝好,而且被刺绣上去的柳叶图案掩盖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做衣服的人故意为之。   雨化田双手抚上修补的地方,那图案做工精细,针脚走得整齐,看得出线的颜色也经过了一番搭配。他不知她是何时背着他完成的,大概是他去院子里的时候吧,她做事一贯雷厉风行,没想到做女工还能独当一面。   见雨化田默不作声,柳絮飞的心里敲着小鼓,问:“无正觉得如何?”   雨化田甚是喜欢,但不愿当面承认,他平静道:“聊胜于无。”虽然他已经尽量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可眼角的一丝笑意却被柳絮飞捕捉到了。   柳絮飞看他满意,也跟着高兴起来,两人间的氛围轻松起来。她故意问:“雨无正,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雨化田一怔,随即摇摇头。   柳絮飞得意地看他一眼,说:“你何时才能改改你这口是心非的坏毛病啊?我大方,不要紧。要是换作其他姑娘,你这种性子太不遭人喜欢了。”她越说越起劲,“你人长得好,武功又高,要是在性子上吃了亏,那多不划算啊。我看你如果能改了这个毛病,肯定大把姑娘看上你。”   “我当是什么”,雨化田冷笑一声,他也故意在柳絮飞送的白衣中摸寻一番,说:“我也想问柳姑娘,之前我把一张纸塞在衣服中,现在怎么不翼而飞了?”他不怀好意地盯着她,问:“柳姑娘,你有看到吗?”   柳絮飞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他的画像,当初她决心与他一刀两断,把画像放在食盒中送还给他。后面她给他缝衣袖的时候,又在白衣里见到了他的画像。她不知他是无心还是有意为之,也不去考虑那么多了,既然她不走了,这画像就应该重新由她来保管。她见雨化田一直没有提画像的事,也干脆装糊涂。现在他劈头盖脸地问她,她只好硬着头皮说:“什么画像,我不知道啊。”   雨化田又是一声冷笑,说:“我只说了是一张纸,并没提是画像。”他身子前倾,明知故问道:“柳姑娘,你口中说的,是何人的画像啊?”   柳絮飞咬牙切齿地说:“那人啊……那人表面温润如玉,实则心里坏透了。”   雨化田学着柳絮飞的语气,说:“你何时才能改改你这睁眼所瞎话的坏毛病啊?我大方,不要紧。要是换作其他公子,你这种性子太不遭人喜欢了。你人长得不算很好,又不识武功,要是还在性子上吃了亏,那多不划算啊。我看你如果能改了这个毛病,说不定会有公子看上你。”   这话题是柳絮飞先挑起的,她却被他呛得够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她认定雨化田是天生不会好好说话,决定不能再接他的话,她闷头吃完早点就独自出门去了。   大年初一,多数人都在走街串巷拜年,街上闲逛的人不多,柳絮飞在此地只识得独眼龙一人。她上门拜访了一番,被独眼龙打趣道:“那个好看的公子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啊?”   “哎,别提了”,柳絮飞揉揉眉心,没好气地回答:“一提他我就头疼。”   独眼龙瞅她一眼,问:“小两口吵架了?”他嘿嘿一笑,说:“头疼你还对他千依百顺的,谁让你喜欢他?”   柳絮飞惊讶地合不拢嘴,她愣了半天,才说:“叔,您别乱说,他那尖酸刻薄的脾气,我是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了不是?再说了,我又不是嫁不出去,谁会喜欢他?”   旁观者清,独眼龙把两人的小心思看在眼里,这两人一个古道热肠,一个心思缜密,本是绝配。但两人在感情上又都慢热得很,谁都不肯先迈一步,只能死要面子活受罪了。也不知这两人何时才能走在一块,旁人是帮不了这么多的,只能靠他们自己了。独眼龙微微叹气,转移话题:“不说就不说。叔给你说个有趣的吧,最近京中啊,出了件怪事……”   三天前的北京,上空本来万里无云,忽然天边传来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火球不知从何而起,刹那间王恭厂一带火光铺天盖地,烧毁房屋上千间,伤亡几百人。最诡异的是,灾后多具尸体□□,衣服或成碎片,或远远地挂到了树上。明宪宗下旨彻查此事,却无人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北京一时人心惶惶,消息传到全国各地,很多道听途说的人添盐加醋,流言四起。这事恰在跨岁之时发生,有人说是天谴,甚至有人说朱家皇朝不保。明宪宗头痛不已,往日他定派出厂卫彻查此事,但西厂都督此时下落不明,东厂手头手边又押了几个大案,一时难以抽身。案子只能暂时悬在那里,从成化二十一年岁末拖到了二十二年的春节。 ☆、别离   柳絮飞听后,也百思不得其解。她自幼师从地理大师张世新,对各类地理现象并不陌生,她最先想到的是地震灾难,但尸体灾后裸体的现象,又不是地震的后果;如果说是陨石灾难吧,宫中有钦天监和观象台,不会一点预兆都没有报告;还有可能是龙卷风,旋风所过之处,破坏力大,连大树都会连根拔起,但是衣物不知所踪,人却留在原地,这又说不过去。   这些日子来柳絮飞养成了一个习惯,遇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与雨化田分享。眼下她没有新的头绪,想着雨化田那么聪明,应该会有一套说法。她和独眼龙再聊了一会,就兴致勃勃地回去找雨化田了。   她推开客栈的大门,一楼空无一人,却隐约听到二楼的客房传来说话的声音,只是低低沉沉的,她听得不太确切。   当她走进房门时,却只见雨化田一人正在沏茶,手边也只摆了一个杯子。她纳闷地在房里转了一圈,在他身旁坐下,问:“无正,你刚才是在和谁讲话么?”   雨化田烫了另外一个杯子,倒了茶推到她面前,反问道:“你昨晚酒喝多了,现在还没醒吗?”   柳絮飞心中疑惑,客栈还未营业,掌柜和店小二没有回来,雨化田在当地不认识其他人,按他的性子也不会让其他人进入房间,莫非刚才真的是自己听错了?可能真的如他所说,平时滴酒不沾的她一下子喝了太多酒,整个人的反应都出问题了。   她敲敲脑袋,抿了一小口清茶,开始绘声绘色地给雨化田讲起京中的奇闻来。雨化田却一脸的波澜不惊,等她讲完自己的推测,他淡淡地笑了,说:“无正久居京城,柳姑娘口中的王恭厂一带,我是听人说过的,里面有军火仓库,火药成堆,威力不可小觑,爆炸起来倒像你所描绘的景象。”   柳絮飞想想也有可能,但尸体“脱衣”的现象又该如何解释呢?雨化田笑得深不可测,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特定的环境造成奇特的结果,这不是我们什么都能解释得通的。或者是灾后有人趁火打劫,在尸体上掠夺一番,为了掩饰罪行故意布成这种局面,本来□□的尸体只有少数,但被人有心利用,以讹传讹,再加上‘天谴’一词,借此挑起民愤,也是有可能的。”   这怪事本来就是小道消息,从京城一路口耳相传到全国各地,当时的真实情况恐怕也很难给出个准头了。雨化田虽然没有实质证据证明自己的观点,但柳絮飞觉得他的推测也符合情理,起码比她设想的地震陨石龙卷风都要合理。她正想称赞他,他已抢先一步开口:“柳姑娘,无正身体已经好了不少,在此地耽搁了有一些时日,眼下必须赶回京城。”   柳絮飞本来以为他要歇个三五天再动身,谁知他心血来潮现在就提启程的事,她之前为他治病,当掉了马车,身边的银两只够购买一般的马匹。她迟疑了一下,说:“无正想什么时候动身?你能骑马了吗?我再去买两匹马吧。”   雨化田一时没有做声,以手指敲打着茶杯的边缘。柳絮飞以为他是担心银子的问题,安慰道:“我这儿还有钱,足够一人一匹马,这样我们脚程也会快些。”   雨化田一声轻轻的叹息,抬头看她,说:“不必了,那钱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一个人走。”   “什么?”柳絮飞忽地站了起来,不小心把手边的茶杯打翻在桌上,滚烫的茶水烫到了她的手背,一滴一滴地从桌面流到了地上。她不可置信地盯着雨化田,说:“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雨化田见她的手背已经红肿起来,她还浑然不觉,他也站起身来,一边扣着她的手腕往外走,一边说:“我带你去冲一下冷水。”   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从雨化田的手中挣脱出来,说:“你刚才是说,你要一个人回北京了是吗?”她的表情明明是大怒,声音中却带了一丝悲凉。   雨化田双手背在身后,踱到窗前,说:“先前你替我在茶馆留的记号被我朋友看到,他们已经寻上门来了。我有要事得早日回京,这一路凶险,便不与你同行了。”   说是说照顾她的安全,柳絮飞哪里听不出来雨化田这是要过河拆桥的节奏,他有更加神通广大的朋友接应,自然要把一无是处的她当包袱扔掉了。她想想一路走来的艰辛,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不觉红了眼眶。   雨化田在窗前站了一会,听着背后没有半点动静,转身就见到她那副样子。他紧紧地握了握拳头,说:“抱歉,我也不知道要走得这么着急。”他还想说一些话来安慰她,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似的,终究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柳絮飞抬眼看他,五官棱角分明,一身青衣衬得他的皮肤更加光洁白皙,如今他器宇轩昂地站在她跟前,已于去年与她相遇时大相径庭。她反问自己,这不就是她当初救他时想要见到的结果吗?   她以往救过一些猫猫狗狗,都是等伤愈后就送它们离开。她安慰自己,他与那些她救过的小动物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他是人,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产生不舍得的念头是很正常的事。她有她的追求,他也会有他的生活,这种不舍很快就会被抛诸脑后。   这样一想,她心中稍稍舒坦,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朋友和你碰上了头,我也替你高兴。”她干笑一声,“要不无正留个地址,我以后去京城也可以探望你。”   雨化田在北京除了出入紫禁城就是回西厂,他总不能把这两个地方告诉柳絮飞,而且他也没想过两人日后还要有交集。看她双眼含泪,他更不忍心胡编乱造一个地址,便一时答不上话来。   柳絮飞见他没有回答,却以为他是不愿告知。想想也是,他在最狼狈的时候遇上了她,脱离险境了哪还愿意再与她有接触。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说:“我还有事,待会我就不送你了。我两一路走来也算有缘,无正答应我,以后无论如何都得爱惜自己,好么?”   见雨化田颔首,她也不再停留,转身就要离开。   雨化田手关节捏得发白,在她即将步出门口时,终于还是喊住了她。她停下脚步,微微侧头,却没有转身看他。   看着她的背影,他却不知道再说什么,想了半天挤出一句 :“谢谢,保重。”   两行清泪从柳絮飞眼中滑出。她怕他看了自己笑话,没有应他更没有回头看他,脚下不停地出了客栈。   雨化田心情低落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忽然听到几下敲窗的声音。他收敛心神,恢复了以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神情,说:“进来吧。”   三人应声推窗而入,在他面前站成一排。最左一人是个白面光头,脸上有处显眼刀疤,手握五尺长剑,是西厂三档头继学勇;右边的是二档头谭鲁子,粉面唇红,左眼角下有一颗美人痣,表情阴沉冷酷,乍一看上去和雨化田还有几分相似;中间站着的是大档头马进良,他嘴上覆着一个铁甲面罩,一只眼珠是白色的,身后背着双剑。虽然三人皆是平民装束,但身形挺拔,不怒而威,隐隐散发着杀气。   马进良态度恭敬,先行抱拳开口:“大人料事如神,京中事态发展尽在您掌握之中,皇上身边没个说得上话的,已经没了主张。一切准备妥当,还请大人早日动身回京主持大局。”   雨化田胸有成竹的笑道:“如此甚好,我们即刻回京。”   原来在柳絮飞为雨化田去茶馆留了记号不久,雨化田就与西厂的人暗地里接上了头,但黑雪岭一役损兵折将,他贸然回京只会给朝中大臣参他一本的机会,他决定先在民间等待有利时机。上天总算待他不薄,他并没有等多久,京中就传来了王恭厂爆炸一案。正如他对柳絮飞所说的那样,他安排西厂的人到处散播流言,弄得人心惶惶。再加上民间有所谓的正义人士对大明不满已久,借此契机杀了几个重要官员,布置成“天谴”的假象,但他们并不知道,一切都在雨化田的掌握之中,他们的正义之举正是帮了雨化田一把。如今宫中乱成一团,明宪宗身旁一时无人可用,正是他回京的最好时机。   三人为了迎接雨化田回京,昨天已经潜伏于磐安镇,但没有雨化田的命令,谁也不敢靠近客栈,只得远远待命。三人见雨化田身为西厂督主,连着亲自下厨两日,又见他与那姑娘同吃同住,早已猜到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但雨化田启程在即,并未打算带那姑娘同行。他做事一向心狠手辣,斩草除根,怎会轻易放人一条生路?三人一时捉摸不透雨化田的用意,只好私底下互相推脱一番,决定让继学勇去问。   除了进宫侍奉万贵妃,继学勇也未见过雨化田有与别的女人接触,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皱着眉头上前一步,面露犹豫之色,“大人……”   雨化田一边把马进良双手递上的黑色斗篷披上,一边说:“何事?吞吞吐吐的。”   继学勇看了马进良和谭鲁子一眼,两人都对他做了个“说”的口型,他轻咳一声,只好开口:“请大人明示,那姑娘留是不留?”   雨化田的手停了一下,又继续系着斗篷。待穿戴整齐了,他才说:“马进良、谭鲁子,你们先跟我一同回京。”他指了指继学勇,“那姑娘应该是回广州,你留下一路暗中保护她。待过了京师界,你交给手下的人继续护送,你回来复命。”   继学勇一时难以接受,他跟着雨化田多次出生入死,此番来磐安镇一心打算随他回京重夺大权,谁知他竟安排了这样一份差事给自己。继学勇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了,刚想开口,雨化田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姑娘以后还用得着,你中途别出什么岔子才好。途中若有生变,你可给我来信请示。”   继学勇一向佩服雨化田。他想督主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对这姑娘如此重视,肯定是日后西厂能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当下也不再有怨言,摸摸光头道:“属下遵命。” ☆、重逢   柳絮飞故意在外头待了很晚才回客栈。她在黑灯瞎火地房间中摸索着点了蜡烛,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单独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上,心中空荡荡的。想到朝夕相处的雨化田就这样说走就走了,连半分眷恋都不曾显露,她忍不住眼泪又下来了。以前雨化田在的时候,她也差点被他气哭过几次,但怕被他看笑话,最后都死死忍住。现在四下没人,她终于放声哭了出来,还越哭越大声,像要把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的不快全部宣泄出来。   不知哭了多久,她声音哭哑了,眼泪也流干了,嗓子火辣辣地很是难受。桌上放着半壶冷茶,还是雨化田早上剩下的。她顾不了那么多,拿起茶壶就往喉咙里灌。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心中自嘲:“这下可好了,连他最后留下的东西都被我消灭殆尽。也罢,等过了今晚,这页就算翻章了。”   她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第二天睁眼已是日上三竿。她听着楼下有人说话的声音,大概是掌柜的回来开店了。她想想自己转眼也已经离家半年,是时候回家里看看。   她收拾好包袱下楼结了账,与独眼龙告别后,买了一匹棕头大马就往南方去了。   她慢慢悠悠地行了数日,平安地入了山海关。她决定先休整一番,在关城内找了间酒家打尖。当她正百无聊赖等着上菜时,一个高大的男人忽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她腹诽着这人不请自来这么没有礼貌,并没有抬眼看对方。她把玩着筷子,耳旁却传来一把带着喜悦的熟悉声音:“飞儿,果然是你!”   柳絮飞一怔,定睛一看,原来是杨瑾意来了。她上一次见他还是一年前的事,当时他来广州柳府看她,她有孝在身不能与他有过多接触,他也有军务在身,两人匆匆见了一面就此别过。现在过了一年,他上了战场杀了敌,被皇帝册封为守备,官至五品,再不是以前那个没有实战经验只有满腹理论的儒将了。他朗目皓齿,身手矫健,此时一身黑色的劲装更衬得他英武不凡。   他乡逢故知,柳絮飞格外高兴,笑着问杨瑾意:“你怎么会在此?”他是将军之子,这里又是边关,她心中推测个大概,压低声音问:“可是有战事?”   杨瑾意露出一丝难见的腼腆,说:“我是找你来了。”   “来到边关找我?这么着急”,她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家里出了要紧事,“这是怎么了?可是我阿姐出了事?”   “没有……没有的事”,杨瑾意摇摇头,“我前些日子去柳家找你,听下人说,你要去关外那边看什么风水宝地。恰好父亲要来这边巡查军营,我就跟过来看能不能遇上你,没想到今天挺凑巧。”   杨瑾意口中的父亲,是大明昭武将军杨如,虽然杨将军是个武将,但喜读史书,故与柳絮飞的父亲柳泽园交好,两家经常走动。说来也巧,两家夫人怀孕的时间接近,杨瑾意比柳絮飞只大了半年。   柳絮飞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又忙于公务疏于管教,只好把两姐妹送到广州祖母家,偶尔才接来北京小住一下。祖母年事已高,也没多少精力管教,柳絮飞要不在家读书,要不就偷偷溜出去玩。她小时候上山下河爬树,什么都试过,性子野得很。   柳絮飞记得自己第一次被接到北京时只有五岁,当时跟着父亲去杨瑾意家拜访,两人因一件小事起了争执,她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挽起袖子和杨瑾意厮打在一起,最后是她被杨瑾意揪着头发哭着收场。后来杨瑾意长大些了知道男女有别,又被母亲训多了,柳絮飞再上门做客时,开始让着柳絮飞。柳絮飞虽然懵懵懂懂,但见这个哥哥对自己还算不错,便天天跟着他在后面跑。   杨瑾意的父亲对他的管教甚是严格,从小就往着要上战场的将军那方面培养,他每天接触的不是军国大事,就是谋略兵法,这一切都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柳絮飞则不一样,她每次与他见面,谈的多是读书所得,枯燥的文字从她口中说出,往往变成她自有的一套见解,她还会与他分享夫子张世新所传授的地理知识。见她对名山大川一片神往的样子,他与她约定日后伴她游遍大明。   杨瑾意每次见柳絮飞,她总是一副精力充沛、无忧无虑的样子,他与她一起时很快活,渐渐地对她在兄妹感情外衍生出了男女之情。他本来想着等她及笄那年就上门提亲,谁知还未来得及开口,柳泽园就去世了,她需要在家守孝三年,杨瑾意就等了她三年。好不容易等孝期结束,他上门寻她,她却往关外去了。他不知她确切去了哪里,又与她联络不上,思量着她若返回大明,必入山海关。山海关是杨家驻地,他干脆在这一边视察军情,一边等她。   柳絮飞对杨瑾意虽然没有爱慕之意,但杨家世代为将,为大明立下赫赫军功,她对杨瑾意甚是敬仰。此刻见他专门来边关等她,心中一阵感动,两颊微红,说:“瑾意你对我太好了。”   杨瑾意正要答话,就见店小二一边吆喝着:“客官您让让啊,好酒好菜好伺候咧”,一边把饭菜端了上桌。杨瑾意干脆坐到柳絮飞身旁,给她夹了满满一碗的菜,说:“看你一路风尘仆仆的,关外没啥好吃的吧,赶紧多吃点。”   柳絮飞心头一热,想想杨瑾意与雨化田对自己,简直是天壤之别,偏生自己掏心掏肺地对雨化田,他走得倒是挺潇洒。她看着碗里的饭菜,触景伤情,不自觉地湿了眼眶。   杨瑾意从未见过她哭泣的样子,顿时心神大乱,他是武将,身上未带有手帕一类的东西,只能抬起袖口,刚要触到柳絮飞的脸庞,却被她如梦初醒地避开,她一边快速抹去眼泪,一边起身道:“抱歉,我失态了,瑾意你先吃,我去洗把脸就回来。”   杨瑾意知她从小好强,若不是真到伤心处,是不会在旁人面前落泪的,他猜她在关外定是受了什么委屈,或者遇上了什么难过的事。但他没有多问,等她回来吃了点饭,才开口道:“飞儿,你在此地住上一段日子,我把手头的军务处理好了,送你回广州如何?”   杨瑾意年纪轻轻,已官至守备,朝廷是打算把他往大将军的方向培养的,若她留在此地,他定会分心经常来找她。柳絮飞好言劝道:“瑾意,这可不成,你已经因为在此地等我耗费了不少时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自然识得回家的路。你军务繁忙,切不可再因我荒废了。”   好不容易才见到她,她又想独自上路。杨瑾意心中着急,冲口而出道:“可是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柳絮飞见他一脸急躁,忍不住笑道:“我两认识都十几年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你说吧,我现在听着。”   那些话早已在杨瑾意心里练习了数百上千遍,但忽如其来地就让他说出口,而且还是在人来人往、龙蛇混杂的边关酒家里,他一点准备也无。“我……你……嗯……”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对上柳絮飞一双清澈的眼睛,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低头道:“还是没事了。”   平时挺爽快的一人,今天这是怎么了?柳絮飞奇怪地看着他,说:“不说也罢。我在广州的家也没什么亲人了,现在也不是非要回去不可。要不这样吧,我走海路经渤海到黄河口,先去济南游览一番。我一落脚就给你写信,等你忙完了手上的事,你来找我也不迟啊。”   杨瑾意略一思量,柳絮飞说的安排也不错。虽然他口上是说需一段时日处理军务,但具体要多长时间,他心里也没个准数,最近京城出了王恭厂爆炸案,女真人又蠢蠢欲动,边疆战事随时吃紧,她若留在此地,自己也不安心,不如先安稳下来,再说嫁娶之事。他都已经等了她三年,也不在乎多等一段日子。于是,他点点头,说:“如此甚好,你一定要给我写信,再不能像之前那样没个交代了。”   柳絮飞跟着杨瑾意在山海关小住了几天,天天陪着他巡查军营,见他指点士兵习武时意气风发,排兵布阵时神采飞扬,手下的人都对他甚是赞许,她心中感叹,那个记忆中毛毛躁躁的愣头小子,一眨眼功夫已经成为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国之栋梁了。   杨瑾意身边有四个武功高强的护卫,轮着保护他的安全,其中一人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叫作顾寅。军营本来就没几个女子,柳絮飞无事可干时想找顾寅聊天,她却表现得非常冷淡。还有几次,她看到军营的士兵,围在一起谈天说地,她见他们笑得开心,正想凑上去一起参与,他们见她上来,却互使眼神停住了嘴,一脸恭敬地散开了。   柳絮飞想了很久想不明白,为何在这军营,大家对她都怪怪的。她最后笃定这大概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子,住在军营不太方便。她本无意久留于此,现在愈发坐立不安,找了个借口就向杨瑾意辞行了。   她坐船南下,在黄河口登岸改走陆路,到了济南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她给杨瑾意写了信报平安,想想阿姐柳映雪入宫为妃已有四年,宫中规矩繁多,除了父亲过世时两人能见上一面,之后再未见过了。她这段时间四处游历,居无定所,转眼也与阿姐一年未通信,也不知她在宫中怎样了。于是,她又修信一封寄去紫禁城,半月后等来了回信。 ☆、小倌   柳絮飞坐在一张古朴雅致的书桌后,伴着一屋的袅袅清香,就着柔和的阳光,细细阅读柳映雪给她寄来的家信。   柳映雪虽然与柳絮飞同一父母所生,性子却大不一样。柳絮飞满腔热忱,她则温婉贤淑;柳絮飞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她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闺秀做派。她在柳泽园去世前的一年被选入宫,时间一晃已有四年,虽然她姿色与才识俱佳,但淡泊名利这点倒是与柳絮飞一样。她不喜争宠,故极少承恩于明宪宗,更谈不上孕有子嗣。   不过世事就是这么巧,前几个月她在御花园赏木芙蓉时与皇上偶遇,皇上见她一身素雅立于三醉芙蓉间,如仙子下凡。那情那景之下,皇上动了心,当晚召她侍寝,过了月余她竟发现有了身孕。   要换成民间的女人,高兴都来不及了,柳映雪却非常害怕,皆因整个后宫都知道,皇上独宠大他十几岁的万贵妃。   那万贵妃虽然是宫女出身,但深受皇帝喜爱,异常跋扈,不说普通妃子,连吴皇后都忌她三分。有次,万贵妃觐见吴皇后时,越礼顶撞,早已心有不满的吴皇后抓住机会大发雷霆,   吩咐手下对万贵妃掌嘴二十。万贵妃没有因此受了教训,反而跑去向皇上告状。她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皇上一怒之下摘了吴氏的皇后头衔,想改立万贵妃为后,最后在朝中大臣一致的反对声中只好作罢,改为册立王氏为后。   王皇后小心隐忍,不妒不闹,连妃妾之礼都不对万贵妃有所要求。经此一事后,万贵妃在宫中更加目中无人。她早年曾经生下一名幼子,但不过一岁就夭折而亡,之后再无身孕。她妒忌和仇视一切年轻貌美的妃子和宫女,一听到宫中有什么风吹草动貌似怀孕的消息,就立即派人去下毒手。所以明宪宗在位数年,还未曾有过子嗣。   明宪宗母亲仁寿皇太后看在眼里,多次劝阻却无效,只好通过大选秀女广开后宫的方式,为明宪宗开枝散叶。柳映雪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为了明宪宗的妃子,被赐予惠妃的称号。   现在柳映雪有孕在身,即使没有主动声张,但估计瞒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她为求自保,跑到仁寿皇太后跟前哭诉,求皇太后一定要保住她腹中胎儿。皇太后抱孙心切,答应尽力而为,又怕柳映雪身边无人照应,特许她找娘家人入宫陪伴安胎。   柳映雪父母已逝,只有妹妹柳絮飞和她相依为命,所以就在信中提到,希望柳絮飞能早日进宫陪伴自己。   柳絮飞放下手中的书信,看着眼前的香炉阵阵出神。转眼之间,她与雨化田别离也已经三个月了。在这期间,她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只字片语,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京城?这次进宫陪伴阿姐,她正好也可以去寻一下他。   她并不想打扰雨化田现在的生活,只想悄悄地去,能远远地看他一眼,知道他现在过得不错,她也心满意足了。   很快就能见到阿姐和雨化田了!她心中一阵欣喜,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又给杨瑾意写了信交代去向,便火急火燎地往京城去了。   济南离北京只有几百公里,柳絮飞骑马走了几天就到了紫禁城外。她寻思着天色已晚,宫门已经落钥,今天想进宫是来不及的,决定先找家客栈落脚。   她落座点完了菜,店小二听她口音不是本地人,说:“等吃过了饭,姑娘可以好好转转周围,我们北京的夜市,可是热闹得很!”   柳絮飞小时候来过北京几次,但父亲在史馆的工作繁杂,未能抽空带她到处玩。她对北京的记忆不多,似乎都是和阿姐待在屋里学习琴棋书画,偶尔有杨瑾意带她出去溜达,但没到天黑就把她送回家了。现在她听店小二这样一说,立刻兴奋道:“好啊好啊,我最喜欢热闹了,小哥也给推荐几个地方让我去凑一凑热闹呗!”   “姑娘,你可问对人了!”店小二掰着手指数给她听,“皇城南门前的棋盘街、西城的城隍庙市、宣武门的廊房,都很繁华,卖艺的、表演的、卖东西的……应有尽有,去瞅瞅保证不让你失望。”   柳絮飞并不对店小二的描述异常神往,她家乡繁华的地方大概也是那般模样。她又问:“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是别的地方没有,你们这里特有的呢?”   这可一下子把店小二给难倒了,他摸摸后脑勺,支吾了一下,说:“呃……有是有,但那个地方……不太适合姑娘家去。”   柳絮飞最爱尝鲜,一下来了精神,问:“什么地方?说来听听。”   店小二低咳了一声,捂着嘴凑到柳絮飞耳边,小声道:“在前门大栅栏那一块,有几条胡同,是人们寻花问柳集中之地,称为八大胡同。其中有一家长春院,都是些年轻小倌,各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既有委身于达官贵人的,也有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姑娘若是觉得逛夜市无趣,又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去那里看看。”   一个年轻女子被推荐去喝花酒,任柳絮飞再不拘小节,此刻也涨红了脸。她连连挥手,说:“我自然是不去那些地方的。我饿了,赶紧上菜吧。”   柳絮飞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晚饭,一边想着店小二口中的八大胡同,雨化田曾经模棱两可地承认自己是小倌,虽然她怎么看他怎么都不像,但目前没有关于他下落的其他线索,人海茫茫上哪儿找他去?再说了,宫门不是她那等寻常老百姓随意进出的地方,明天一入宫可能就要等阿姐生完孩子后才能出来了。她当下决定晚上还是去长春院探探。   草草解决了晚饭,柳絮飞回房换了男装,又对着铜镜照了一会,甚是满意自己的小厮打扮,出客栈往着大栅栏的方向去了。   她拐进一条黑乎乎的胡同,正寻思着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忽然被身后一个醉醺醺的人撞了一下。那人满身酒气,脚步不稳,撞了人也没有半点道歉的意思。她刚想指责,又想到这人应该是去往八大胡同的,干脆跟在他后面。   那人虽然酒醉,但还能认路,柳絮飞没费多大劲,就跟着他到了一条挂满红色灯笼的胡同。一进那胡同,柳絮飞就看见一副糜烂的景象:三三两两的女人聚在一起招揽客人,她们衣着暴露,浓妆艳抹,搔首弄姿;那些白天外表光鲜、道貌岸然的才子官员,此时各个兽性暴露,或者拿着酒瓶大口的灌酒,或者怀里抱着一个女人,手却不知道往哪里摸。   柳絮飞庆幸自己没有做富家公子打扮,那些女人全当他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厮,并没有围上来招揽生意。她低着头,快步穿过胡同。   一拐弯,眼前又是一条挂满灯笼的胡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里聚集的都是男人。她看到一个满肚肥肠的老男人,正揽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向她走来。她一阵反胃,紧贴着墙低头走过去了。   她走到胡同最深处,看到一座阁楼立在眼前,悬着的牌匾书写着三个大字“长春院”。她忐忑地推门进去,一个孟浪的男子便迎了上来。   那男子是长春院的老鸨,他打量了柳絮飞一眼,见她衣着打扮不像有钱人,但气色红润又不像普通小厮,他正思量着该如何称呼她。她却先开了口:“我家老爷病重,老太太着急得很,唤我来找我家公子回去。”   那老鸨“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扫了柳絮飞几眼,说:“天天都有人上门找人,烦都烦死了,我还要不要打开门做生意啊?”   柳絮飞料到是这种回答,她很配合地拿出一锭金元宝塞给老鸨,讨好道:“哎,这不是我家老太太催的急吗?您看这够不够?您就行个方便吧?”   老鸨接过金元宝,立刻换了一副殷勤的姿态,眉开眼笑道:“予人方便就是予自己方便,小哥你要找谁?我给你叫去!”   柳絮飞摇摇头,说:“您有所不知,我家公子不喜别人知道他来此地,每次来用的都是假名,我得亲自进去一趟才行。”   按照规矩,小厮是不能随意进出长春院的,但老鸨收了柳絮飞的钱,又心想这小厮出手都这么大方,他主子身份应当更加高贵无比。万一那客人家里真有什么急事要催他回去,他一个小小的老鸨可是得罪不起啊!   他把柳絮飞引进长春院,两个涂脂敷粉的小倌立刻迎了上来,其中一位用手帕扬了扬柳絮飞的脸,柔媚问道:“这位客官,找谁呢?”   老鸨不做亏本的生意,他一边推开那两个小倌,一边说:“去去去,忙着呢。”那两个小倌讨了无趣,一扭一扭的走开了。   柳絮飞强忍不适,在长春院的大厅转了一圈,装模作样的扫了一下在场的客人,实际上是看小倌。但都是些故作姿态的庸脂俗粉,哪里有雨化田的影子?她暗暗高兴,但为了保险起见,又把老鸨拉到一边,说:“这里没有我家公子踪影,如何是好?”   老鸨犹豫了下,眼睛瞟上二楼厢房,说:“你家公子会不会正在厢房里……呃……忙着呢?”   柳絮飞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并不知道长春院的构造,她说:“那我上去找他!”   老鸨急忙伸手拦住了她,说:“万万不可!上面的客人都是达官贵人,如果扫了他们的雅兴,这条罪名我可担当不起啊!要不你说说,你家公子喜欢找的是哪个小倌?我给你找去。”   这正中柳絮飞之意,她说:“我家的公子眼光可高了,普通的他还看不上,我听他说,他喜欢的那个小倌,皮肤雪白,五官柔美,但性子高傲自负得很。”她想了下,学着雨化田的样子,说:“他看人都用眼尾看,也不会好好说话,一张嘴就‘哼’‘哼’‘哼’这样的。”   老鸨听柳絮飞描述完,不满道:“皮肤雪白,五官柔美的小官,我这里多的是,但是你说的高傲自负,在我的□□之下,根本就不可能让这种人留在长春院。”他狐疑地打量着柳絮飞,“你是不是存心来捣乱的?”   柳絮飞见那老鸨隐隐生气的样子,不像装出来的,既然他说没有雨化田这样的人,大概就真的没有了。她一边窃喜,一边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啊,我记错了,我家公子去的不是长春院,而是长青院啊!”   什么长青院?那老鸨自问纵横这个行业十几年,没有他不知道的小倌馆,这下他更加笃定这个小厮是来捣乱的,他不客气地推了柳絮飞一把,说:“赶紧走,赶紧走!”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要进宫了,宫斗不是本文主题,我们还是好好谈恋爱哈。新人新文求鼓励,你们的收藏留言是我的动力O(∩_∩)O ☆、进宫   柳絮飞虽然今晚未能见到雨化田,也不知道哪里还能寻到和他相关的线索,但她安慰自己起码验证了他不是小倌的猜想,也算没有白走一趟。更何况,人生情缘,各有分定,所谓“有缘千里来相见,无缘对面不相逢”,既然他们失之交臂,也就可能来日相见。她心情很好,一路哼着小调回了客栈。   第二天一早,柳絮飞梳妆打扮了一番,换上得体的衣服,向紫禁城的宫门守卫拜上了柳映雪给她寄来的信物。她在门口等了一个上午,终于来了两个宫女领着她进入紫禁城了。   一踏入紫禁城的范围,柳絮飞顿时看呆了眼。她自诩博闻强识,也没见过如此华丽宏伟的宫殿。她走在白玉铺造的光滑地面上,穿过一道道庄重的红门,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的反射下射得她睁不开眼睛。那两个带路的宫女,始终低着头,迈着小碎步徐徐向前。她不知走了多长的路,路过多少亭台楼阁,直到都被绕晕了,才听到其中一个宫女说:“姑娘,到了。”   柳絮飞抬头一看,一座楼阁被一池池水环绕,还有几条鲤鱼在清水里游来游去,朱红正门顶端悬挂着黑色牌匾,上面是三个灵动飘逸的大字“长定宫”。   柳絮飞想到即将要见到阿姐了,心中大喜,提起裙摆上了台阶。她刚要踏进长定宫的大门,却被那两个宫女阻止了。她们向柳絮飞行了一礼,说:“姑娘请在此稍等,奴婢这就进去通传。”   柳絮飞扁了扁嘴,心想这宫中规矩就是多,回个家也要如此麻烦,还是在民间自由自在。她顿足站在门外,不住地往里面看。   不一会,一把熟悉的声音传来:“飞儿!”柳映雪在一群宫女太监的陪伴之下,大腹便便地走了出来。   柳絮飞笑逐颜开,连忙上前扶着阿姐的手,亲昵地说:“阿姐,你可想死我了!”   柳映雪温婉的笑笑,握着柳絮飞的手,说:“你在信中提到,又跑去哪里野了是不?你啊,还是这个性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柳映雪身旁一个紫衣丫鬟开口,“二小姐,你总算来了,娘娘天天叨扰着,想早日见到小姐呢!”那丫鬟名唤清淇,年龄与柳絮飞相符,从小跟在姐妹两身旁。她随柳映雪入宫陪嫁时,还只是个黄毛丫头,四年过去,如今已出落得仪态万千。   柳絮飞楞了一会才认出她来,她赞叹道:“宫中水土真是养人,清淇,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清淇微微欠身,笑道:“二小姐,你就别笑我了,你蕙质兰心、清艳脱俗,哪是我能比的。”她看了两人一眼,说:“两位主子,这里风大,进去再说吧。”   柳家姐妹边走边说,到了长定宫主厅,柳絮飞扶着柳映雪坐下,自己也坐在了旁边的圈椅里。她一手托腮,怔怔地看着柳映雪的肚子出神。   柳映雪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着说:“你来的可真及时,还有两个来月,我的孩儿就要出世了。”   柳絮飞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孕妇,她好奇问:“阿姐,怀孕辛苦不?你的孩儿乖不乖?有没有踢你啊?”   柳映雪摸了摸柳絮飞的头,说:“做母亲的哪有不辛苦的?你整天就顾着玩。与你一般大的姑娘,哪个不是许配给人了。”她叹了口气,“要不是父亲的事,你与瑾意早就应该……”   “你就这么想我嫁出去?”柳絮飞最怕柳映雪提婚姻大事,她连忙说:“我这次入宫,是来完成你的人生大事的,并不是来商量我的人生大事。再说了,我和杨瑾意从小打架打到大,我把他当哥哥,他也只把我当妹妹,我们又不是两情相悦。你就行行好,放过你的好妹妹,不要再提了吧。”   柳映雪没好气地看着她,说:“父亲在世时都拿你没办法,我又能对你有什么办法?眼下父母仙逝,只剩我两姐妹相依为命,你不喜欢,我不强求你便是。这种事情最终还是要你自己愿意。”   柳絮飞吐了吐舌头,说:“阿姐,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她坐近柳映雪,低声问:“这段日子,你过得可还顺利?”   柳映雪站起身,拉住柳絮飞的手,说:“妹妹,你跟我进来,阿姐有东西给你。”柳絮飞会意,默不作声跟她进了内房。   柳映雪把门关好,拉着柳絮飞在床边坐下,小声说:“外面鱼目混杂,不便多言。以后要讲贴心话,千万得进了房间再说。”   柳絮飞面露不敢相信之色,说:“阿姐,这可是你的长定宫啊!怎么,这里也会有万贵妃的耳目吗?”   柳映雪点了点头,说:“飞儿,你没有卷入后宫的斗争当中,当然不知道这个女人心肠有多恶毒。她三番四次要害我和我腹中胎儿,幸得皇太后怜悯,我才暂时逃过她的毒手。我还有两个月就要分娩,眼下是最关键的时候,也是怀孕最危险的时候,万一出了什么漏子,不但小的会保不住,大的也会性命堪忧。那女人不知安排了多少耳目在长定宫,我能信得过的,就只有从娘家跟过来的泳纯嬷嬷和清淇,现在多了一个可信任的,就是飞儿你。”   她叹了一口气,把柳絮飞的手抓得更紧,说:“都是阿姐自私,把你拉进了这趟浑水,我怕你这次入宫也会有所损伤。”   柳絮飞皱了皱眉头,说:“阿姐,一段时间不见,你说话怎么如此生分了?母亲死得早,父亲又无暇照顾我俩,一直以来都是你待我最好。现在你有难,我怎么可能弃你不顾?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与你还分彼此吗?虽然我人微言轻,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保你与腹中胎儿的。”   柳映雪与柳絮飞的阔达不同,她多愁善感,一听妹妹这番肺腑之言,眼泪就下来了。   柳絮飞一边掏出手帕为她擦去眼泪,一边好言劝慰:“妹妹都来了,你还哭什么?你都是快做娘的人了,还动不动流眼泪?也不怕这爱哭的习惯影响到你孩儿,万一是个男孩子,终日以泪洗脸的,那哪成啊?”   柳映雪被她逗笑,假嗔道:“净爱胡说!”她拉着柳絮飞的手,轻轻的按在她的肚子上,说:“我的孩儿,你有这样一位好阿姨,真是福气。”   柳絮飞也学着柳映雪的样子,蹲下身,把耳朵贴在柳映雪的肚子上,静静的听着里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她笑着对柳映雪说:“阿姐,你的孩儿踢我呢!这么顽皮,一定是个男孩子。”   柳映雪微微叹了口气,说:“我不求他是男是女,只求他平安长大。”   柳絮飞见她那副样子,怕她又要忧思,连忙起身坐在她身旁,转移话题道:“阿姐,我这次去关外,见闻可多着呢,我给你讲讲吧。”   两姐妹久别重逢,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宿。第二天,两人共同用了早膳后,柳映雪说:“妹妹,你这次能进宫陪我,多得皇太后恩准,于情于理,待会你陪我到皇太后那里谢恩吧。”   柳絮飞点头答应,她略微思考,又问道:“皇太后那里离我们这儿有多远?”   柳映雪回答:“皇太后所住的地方叫养心殿,坐轿子的话,离我们这长定宫只有一炷香的距离。”她以为柳絮飞不愿与宫中之人接触,补充道:“妹妹不用担心,皇太后慈祥可亲,我也常到皇太后那走动呢!”   柳絮飞笑了笑,说:“我并非担心那事。出了长定宫,我们万事小心,别给人抓了话柄。”她换了一身衣裳,又让清淇为她梳了一个合适的发髻,让柳映雪看过,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了,两人才携手出宫。   宫中管事太监得知惠妃娘娘要去养心殿,一早备好了两顶轿子等在长定宫下。每顶轿子旁站着轿夫四人,他们都卑微的低着头,等着主子的命令。柳家姐妹各坐上了一顶轿子,跟在柳映雪身旁的外丫鬟清淇发话道:“起轿!”八名轿夫就抬起轿子,摇摇晃晃的往着养心殿的方向去了。   柳絮飞坐在轿子里,微微拉开窗帘的一条缝,看到外面全是红墙绿瓦,也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她想到这光鲜的背后,还不知道藏了多少危机。她兴味索然地放下帘子,不过一日光景,她对这个紫禁城,已从昨日的新鲜变成了今日的疲倦,只盼着阿姐能平安生产,她也能早日离开。   一炷香后,轿子在养心殿门口停下,柳絮飞跟着柳映雪进殿,见到了她口中的皇太后。皇太后倒是很平易近人,问她的都是些生活小事,比如住得习惯与否,读过什么书,可曾婚配之类的,柳絮飞一一按礼作答。   茶过三巡,柳映雪见皇太后脸有疲态,也不便多打扰,便想与柳絮飞先行告退。   柳絮飞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到皇太后说:“絮飞可先出门候着,惠妃且留步。”柳絮飞抬眼看向柳映雪,见她神色自若地使了一个眼色。柳絮飞明白阿姐是想让自己不要担心,她向皇太后下跪行礼,“皇太后万福金安,民女告退。”   柳絮飞出了养心殿,径直往下轿的地方走去,虽然只是一刹那,她已经捕捉到了一名轿夫望着她出来的方向,脸色稍异。   与雨化田一起历难的那段危机四伏日子,她养成了敏锐的性子。这时,她的脑子快速地运转起来——刚才她与阿姐一起进去,轿夫连头都不敢抬,现在怎么见到一人出来,脸色就变了呢?那轿夫很是可疑,难道说,他的目标是阿姐?   为了验证想法,柳絮飞走到两顶轿子之间,说:“皇太后把惠妃娘娘留了下来共商大事,看样子还要很久,我们先行回去吧。”她一边说话,一边快速地扫过所有轿夫的脸,注意到之前那名神色有异的轿夫,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柳絮飞钻进她来时所乘的轿子,透过窗缝,他看见那可疑轿夫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并不来抬轿。她心中有数,喝停轿子,重新钻了出来。   这时,柳映雪缓步走出了养心殿。她正要坐上另一顶轿子,却被柳絮飞拦了下来。柳絮飞说:“惠妃娘娘,民女刚进宫,对很多事物都觉得新鲜,民女斗胆,想和惠妃娘娘换顶轿子,请娘娘准许。”   自己这个妹妹,想法最多,她之所以这样说,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柳映雪便也由得她换了轿子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文的初衷,就是想找古言看,却是满屏的宫斗、宅斗、重生、穿越,偶喜欢传统一点的古言,干脆挽起袖子自己写了,所以这些宫斗……偶真是无力啊!但剧情需要,又不得不写,下一章两人就见面了,小天使设想的场景和偶的一样么? ☆、贵妃   听着轿子滋滋作响的声音,柳絮飞一路胆战心惊,双手死死地撑住轿子的两边,不敢有半点放松。当在过一条长长的夹道时,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知道是轿子哪个角的榫卯松掉,她只听到“啪”的一声,整个人就从轿子的底部掉了下来。幸好她早有防备,又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打了几个滚卸力,才没有伤到骨头。   柳映雪的轿子走在前面,她听到后面的声音,立刻大喊:“停轿!”   她快步出轿,见柳絮飞躺在了地上哼哼呀呀地。她也顾不得什么宫廷礼仪了,立马回去把柳絮飞扶起来,关切地问道:“飞儿,伤到哪里了?”   柳絮飞含糊地说了一句,柳映雪并没有听清。她只好俯下身,把耳朵贴近柳絮飞的嘴边,问:“妹妹,你说什么?”   柳絮飞小声地说:“我没事,阿姐你快让清淇报告宫中,把我说得有多严重就有多严重。”柳映雪一惊,与她拉开一定距离再看,她仍是那副显得很是疼痛的样子。   柳映雪起身在清淇耳边低语几句,让她现在就去报告掌印太监,把事情往大的方面说,又吩咐另外一个宫女立刻去请太医。   安排好一切后,柳映雪见柳絮飞仍是躺在地上不动,不免很是担心。她陪在柳絮飞身旁,小声说:“妹妹,你早就知道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还要自己去受苦。”   柳絮飞一边惨叫,一边断断续续道:“那女人的手段……哎哟……我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她这次害不了你,还会有下次……下下次……疼死我了……我就是要把这件事情闹大……最好闹到皇太后和皇上那里,让他们知道那个女人有多恶毒……以后她行事起来,起码……哎……有点顾忌……”说到最后,她还假意抽泣起来。   当值的掌印太监陈泽泠一接到消息就小跑着赶来了,他见柳絮飞不明情况的躺着,柳映雪楚楚可怜地在她旁边陪着,那八个跪在地上的轿夫不断磕头、不断叫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也连忙下跪磕头,说:“奴才该死,娘娘受惊了!”   柳映雪擦了下眼泪,说:“本宫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出了这事,也不知道我妹妹伤得怎样了。陈公公,太医还没到吗?”   陈泽泠头也不敢抬,只能连声安慰到:“就到了就到了,娘娘再等一会吧。”   柳絮飞见他是个怕事的,决定要再火上添油一把,她断断续续地说:“幸得皇室庇佑……我在上轿前突发奇想,与惠妃娘娘换了顶轿子……否则……否则……躺在这里的就不是我了……陈公公,你得好好查一下是怎么回事……否则这谋弑皇嗣之罪,没人担当得起啊……”   陈泽泠一听罪名如此之大,大气都不敢出了,他俯身于地上,口中念叨着:“是是是,奴才一定彻查,还娘娘安枕无忧。”   柳絮飞在长定宫里躺了几天,见装得差不多了,又恢复了之前生龙活虎的样子。陈公公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她当然也不指望能查出什么结果。   在这个宫中,谁不知道,只有万贵妃敢对皇嗣下手,陈公公揭露真相是找死,撒手不管吧,这事又已经惊动了皇上和皇太后,不查实在没办法和皇上交代。怎么做都是一条难走的路,估计陈公公最后为了自保,也只能把罪名全部推给那几个轿夫。即使万贵妃没有因这件事伏法,但那些轿夫是她的人,整治了他们,也算给她颜色看了。现在这件事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万贵妃再想下毒手,也不敢如此猖狂了。   可还没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万贵妃那边就来了公公带来口谕,她听说惠妃娘娘有一个冰雪聪明的妹妹入宫陪产,现在她帮皇后娘娘处理六宫事务,自然要尽地主之宜,好生招待,于是便传柳絮飞到她的慈宁宫一叙。   柳絮飞表面温婉娴静,按照礼数接旨感谢,心中却深恶痛绝。那传旨公公一出门,她便咬牙切齿地对柳映雪说:“这算什么,礼尚往来么?”   柳映雪六神无主,只好安慰道:“别怕,我们上次卸了她的爪牙,她这次无非是想给我们来个下马威。你去到慈宁宫,凡事小心,说话前几番斟酌,做事放低姿态,要是她敢动你,我怀着皇上的亲生骨肉,想尽办法都会把你弄出来。”   柳絮飞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我在外头就听老百姓说过她的事迹,一直没有见上一面,这次总算可以大开眼界了。”她拍拍柳映雪的手,说:“不用担心。”   劝慰阿姐是一回事,柳絮飞心里其实也没个谱。她跟着领路的公公,七绕八拐地来到了慈宁宫。她担心出错被抓小辫子,一路只敢低头走路。进了慈宁宫,她也没有抬头,只小心翼翼地跪在了偏厅一侧。她伏在地上装出一副顺从的样子,说:“民女柳絮飞叩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等了半天,柳絮飞没有听见半点声音,她用余光偷偷扫视了四周,又竖起耳朵听了会,周围并没有发现半点人的气息。她大着胆子看了厅内的正位一眼,根本就没有万贵妃的踪影。隔着偏厅的门帘,她隐约看到里面的大厅有人影走动。   她心想:“玩我呢这是?那毒妇就是想存心晾着我吧。”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悄悄为自己鼓劲,“别以为那样我就会害怕!”   忽然,她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一名宫女恭敬地说:“娘娘,西厂雨公公在宫外已经恭候多时。”   一个慵懒的女声响起:“传。”想必那就是万贵妃的声音了。   等了一会,里面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约莫就是宫女口中的西厂雨公公进来了。前几天她还听到宫中传言,说那西厂公公,只手遮天,进皇宫就像回家那样,还上了绣床,今天她可真有眼福,什么人都见识到了。   万贵妃说:“心肝宝贝开心果,你过来。”里面传来一声小小的狗叫,大概那狗就钻到万贵妃怀里去了。   万贵妃对来人发了一阵嗲,说:“辽东一事后,你已经重掌大权,又何必招惹东厂呢?你的职责是防范宫女背着我上皇上的龙床,干嘛要花心思去和东厂那班奴才争权夺势?不如留在后宫,陪我玩哄我开心啊!”   柳絮飞翻了个白眼,还没来得及腹诽,又听到了一把男声:“奴婢岂敢辜负贵妃娘娘的信重?宫里头的女人只要让皇上多看了一眼,都活不过第二天。娘娘请放心,西厂绝不允许宫中,有人私怀龙种。”   柳絮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把男声低沉又不带一丝温度,属于一个她朝思暮想都想重新见到的人。只是她不明白,为何他会出现在万贵妃的寝宫里?莫不是……莫不是说……他就是人们口中的雨化田雨公公?   她心中很乱,急着想理清一切,他的声音却不允许她停下思考。他说:“前日我又发现有人暗结珠胎。”万贵妃立即紧张问:“是谁自甘下贱,让男人白占便宜?”   他说:“那三个贱人,其实是跟侍卫有染,不管是不是龙种都是个麻烦,已经让我处决了。”万贵妃响起一阵刺耳的笑声,说:“宫女你能处决,那妃子呢?”他轻笑一声,说:“只要你想,我就有办法。”   接着,里面传来一阵阵调情的声音,柳絮飞没听清万贵妃说了句什么话,就听到他说:“奴婢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不计其数,脱衣恐扫了娘娘雅兴。奴婢不喜在人面前脱衣,还请娘娘不要为难。”   万贵妃娇嗔一声,说:“不脱就不脱吧,你每次都是这样。”她把身旁的一个东西递给他,“你拿此物来服侍我也是一样的,我喜欢得很。”过了一会,万贵妃□□难灭的□□一声高过一声传了出来,周围的宫女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头抬都不敢抬一下。   柳絮飞虽未经人事,也没有看清万贵妃递给他的是何物,但那晚她去八大胡同转了一圈,足够她想象两人在里面做些什么。   她能够闭上眼睛不看里面,却无法捂住耳朵禁绝一丝声音进入脑海。在这场折磨中,她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脸上早已爬满泪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场活春宫终于结束,里面的声音又消失了。柳絮飞觉得喉咙很干,她舔舔嘴唇,一股血腥的味道遍布口中,原来她过于用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嘴唇咬出了血。   万贵妃好整以待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她说:“惠妃特向皇太后请示,唤了妹妹入宫陪产。惠妃秀外慧中,但她的妹妹自幼在民间长大,不懂宫中规矩。本宫把她请来了,本来想着亲自教导,就让她先在偏厅候着。可惜现在本宫身体疲惫,也不想见客了,厂臣送她回去,也教教宫中规矩。”   柳絮飞心中苦笑,这场酷刑原来还远远没有停止。她真是小看这万贵妃了。万贵妃把她请来,原本就不是打算设局刁难她,而是先让她罚跪挫她锐气,又故意让她听到与雨化田之间的对话,让她产生恐惧心理,最后还旁若无人地上演一场活春宫,是要告诉她,她万贵妃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这个后宫,万贵妃要横着走,要光天化日地给皇上戴绿帽子,也没人敢阻拦。现在让雨化田送她回去,是暗示雨化田要杀人灭口么?她总算明白,阿姐为何急着要让她入宫作陪,这个女人,真的很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追文的孩纸有没有高洁党,担心一些小天使踩到雷点哈。如果书中有雷区的话,这个应该算是唯一一个了。我也很想CJ些,但那个你懂得的剧情是电影里暗示出来的,这文好歹也是个同人文,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悔意   听着雨化田沉稳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柳絮飞把头伏得更低,低得鼻子都贴着地板了。如果这时有一条地缝,她一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雨化田停下步子,看着地上如临深渊的女人,没有半点怜惜,冷语道:“姑娘请起。贵妃娘娘身体疲倦,不宜再见客,特命奴婢送姑娘回长定宫。”   等了一会,他见她没有半点起身走人的意思,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她仍是不动,他的耐心随之消耗殆尽,强行动手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雨化田下手毫不留情,那力道简直是要把柳絮飞骨头捏碎。她一下吃痛,挣扎着自己站起来,说:“我自己走。”因为刚刚流过泪,她的声音很是沙哑,雨化田一时没有辨认出来,只是觉得有些熟悉,他命令道:“抬头。”   柳絮飞没有理他,转身向慈宁宫外走去,她跪的时间长了,双腿发麻,走路都是一拐一拐的。雨化田心觉不对劲,追上去拦在她前面,再次命令道:“抬起脸给本督主看看。”   避是避不开的了。她停下脚步,深深呼吸一口气,抬起那张满布泪痕的委屈小脸,正对上雨化田一双由冷漠转为震惊的眸子。   雨化田有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脑子顿时空白一片,连柳絮飞与他擦肩而过他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这个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整个紫禁城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天地间金色一片。他阴沉着脸跟在柳絮飞身后,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纤弱的背影在地面上拉得很长。他想起第一次见她,那时他被她救回家,他躺在藤网上也是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看上去比以前还瘦了些,不知道她这段日子过得可好?   当日,雨化田从关外回到京城,朝中那群早已看他不顺眼的大臣,以老臣谭钥为首连着参了他几本,理由是雨化田安抚女真不利导致黑雪岭损兵折将。东厂忙着应付刺杀了几个重要官员的江湖侠客,腾不出人手去破王恭厂爆炸的案子,那群老臣又不知好歹倚老卖老,在朝廷上多次与明宪宗争执,宪宗急需有人在身边为自己所用,故力排众议重新启用雨化田。   雨化田重新走马上任后,短短一个月时间,无所不用其极,把东厂破不了的案件全部弄得个“水落石出”,期间屈打成招是不可避免的,雨化田可管不了这么多,他要的就是快和成绩。至于那群弹劾他的官员,他没有一一对付,只是找了个机会上奏弹劾谭钥玩忽职守,宪宗本来就对谭钥多次冲撞自己不满,这下逮到机会,将谭钥论罪罢官。   如此一来,雨化田重回权力巅峰,那群官员怕他秋后算账,又有谭钥前车之鉴,对他更为恭敬谦让。西厂得到宪宗重用,横行无忌,在全国布下密不透风的侦缉网,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逮捕,严刑逼供,官员皆敢怒而不敢言。   万贵妃见雨化田重新得势,又常在大内行走,便乘他入宫当值时召唤他来慈宁宫。她久在深宫,虽然最得宪宗宠爱,但毕竟大了宪宗十几岁,年老色衰。宪宗正直壮年,精力旺盛,他最为尊敬的母亲又多次催促一定要早日开枝散叶,所以有时也会宠幸其他妃子,甚至宫女。万贵妃看在眼里,妒火中烧,出于报复,每次宪宗一招别的女人侍寝,她也要雨化田“服侍”自己一番。   除此之外,后宫有些事情她不方便出手处理的,也全数交给了雨化田。惠妃的龙种是万贵妃最想除之以后快的目标,不料惠妃有先见之明,先下手为强去请了皇太后保自己和胎儿周全,万贵妃几次下手都未能得逞。等雨化田忙完朝廷之事重新为万贵妃办后宫之事时,惠妃的肚子已经七个月大了。万贵妃为一劳永逸,干脆让雨化田等惠妃即将临盘时再下手,来个一尸两命。   雨化田本就不是真心为万贵妃办事,两人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他把精力和重心放在与朝廷大臣的斡旋上。他没有见过惠妃,对她了解甚少,只知道她父母已逝,背后没有家族势力支撑着她。他想着自己在宫中一手遮天,要解决这种无依无靠的妃子不是一件难事,所以没有事先了解惠妃的亲属。以前柳絮飞只和他简单提过有个嫁了人的姐姐,也没提嫁去哪里。今天之前,他完全没有把两个女人联想为姐妹关系。   雨化田万分懊恼自己的大意。刚才在慈宁宫服侍万贵妃时,他不是没注意到偏厅跪着个女人,他只以为与往常一样,那是个万贵妃看不顺眼的出气对象罢了。如同柳絮飞未曾料到他会在那里出现,他也没想到会在那样的场景重遇她。他肆无忌惮地说着那些话,做着那些事,估计全部都被她印进脑海里,怎么抹都抹不掉了。他平常做事杀伐断绝,极少生出悔意,今天却第一次尝到了肠子都悔青的滋味。   柳絮飞认不得回永定宫的路,她一路凭感觉乱走。其实认不认得回去的路已经不重要了,她知道了雨化田如此多秘密,万贵妃又开了口要雨化田教她“宫中规矩”,雨化田怎么可能还轻易放过她?   她是见识过雨化田的手段的,他那投石取命的手法很是骇人,还有他上次发怒掐她脖子的力度,他的武功可能比杨瑾意的还要高,她要想在他手上耍小聪明逃脱?想想都觉得很绝望。   她后悔起来,干嘛不好好地待在家做柳二小姐,非要山长水远跑去黑雪岭看龙脉。龙脉没看见不说,还背回了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一开始以为他是逃出来的小倌,出于同情对他百般照顾,房子烧了,手镯当了,只为保他平安。最好笑的是她自作聪明自导自演一出美人计,却得到他一句“饥不择食”的评语。哎,他对她的厌恶都只差没说出口了,她脸皮怎么这么厚?在济南想着他,来到京城也想着他,甚至女孩子家还跑去烟花之地寻他。   她很是感伤,想不到她柳絮飞短短十九个年头今天就要走到尽头了,她还有很多事情未做,很多地方未去,很多美食没试过,还有姐姐与她未出世的孩儿在等她回去。   其实想想,雨化田对她也并非半点情谊也无的,起码当初分别时,他也没有对她痛下杀手。不过那大概是因为他没想到两人还有相见的一天吧。   如果她现在能表现好点,装成根本就不认识他,死都不说他的秘密,他心情好的话说不定还会放她一条生路?如同熄灭的火堆中有一个小火星跳动了一下,柳絮飞重新燃起一股求生的信念。她一边借着昏暗的天色缓慢行走,一边东张西望有没路过的宫人。   皇天不负有心人,当柳絮飞拐过一堵宫墙后,她终于见到了两个宫女正提着宫灯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她像见到了救星,立刻飞奔过去,拉着其中一个宫女的手,热忱地说:“两位姐姐,我是长定宫惠妃的妹妹,我迷路了不知怎么回去,请两位姐姐好心指路。”她抬头看了看天,着急地说:“现在天色已暗,惠妃娘娘等着我回去用膳呢,你们快告诉我吧!”   两位宫女听到惠妃的名字,本想开口,却见到雨化田站在宫墙转角,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人。宫里的人都是人精,一下猜到其中必有隐情。   两位宫女交换了个眼色,立刻跪下,异口同声道:“奴婢参见雨公公,见过姑娘。”其中一个年龄稍年长的宫女说:“奴婢两人一直在懿坤宫侍奉淑妃娘娘,未到过长定宫,还请姑娘另问他人。”   柳絮飞讪讪地放开拉住宫女的手,失望地后退两步,心想自己真是够傻,雨化田跟在她后头,等于在她头上立了个牌子写着“帮她者死”,她居然还天真的以为自己就要得救了。就在她无计可施之际,雨化田忽然开口:“身为宫女,连长定宫都不知道,还留你们有何用?”   柳絮飞不可思议地往后一看,雨化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上来。这时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宫女手中的宫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照在雨化田缺少血色的脸上,甚是吓人。其实,雨化田以前也是这副五官,但现在他恢复了太监的身份,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还画了妩媚的眼线,已经和柳絮飞记忆中那个需要她照顾的雨无正判若两人。   她不敢再看,赶紧把头扭回来。那两个宫女已经在磕头求饶,嘴里连连说:“奴婢该死,请雨公公恕罪。”   雨化田不动声色地下了命令:“带路。”   两个宫女只觉逃过一劫,连忙低头站了起来,恭敬地提着宫灯在前面引路,柳絮飞和雨化田一前一后地随后而行。   入夜的紫禁城很是安静。四人一路无语,除了踏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柳絮飞只听到墙角蟋蟀的叫声,经过树下时,偶尔还有蝉鸣声。她听不到雨化田的脚步声,心中渐起侥幸之意——难道说,他见有人在场,不准备下手了?还是说,他已经悄然离去了?   她不敢回头证明自己的猜测,只一路快步跟上,又路过几个灯火辉煌的宫殿,熟悉的事物终于开始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她心中大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正要告诉宫女不必再送时,却被人冷冷叫住:“柳姑娘。”   这句话像有魔力一般,走在雨化田前面的三个女人顿时都在原地停下脚步不敢再动。雨化田走到宫女面前,大手一挥,两个宫女即刻会意告退,转眼间只留下柳絮飞一人。柳絮飞心中七上八下的,既然他同意宫女带她回长定宫,为何又在这关头叫住他,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开不开心啊 ☆、陌路   雨化田见柳絮飞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中很是厌烦。这副模样他不知道见过多少——那是人们慑于他权势的表情。但这样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她脸上,特别是在面对他的时候。他想见到的是那个无拘无束的她,而不是现在这个唯唯诺诺的她。   她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他提醒自己不能着急,更不能胁迫。他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柳姑娘,别来无恙?”   柳絮飞笃定他在试她,她干笑两声,装傻推脱道:“大人乃圣上左右臂,常人难以一睹真容。民女鄙陋,之前从未有见大人的福分,今日乃民女首次见到大人。不知大人何来‘别来’一说?”   柳絮飞回答的时候一直低着头,自然不知道雨化田此刻的表情有多难看。他沉默了一会,说:“你原本如何唤我,现在还是如何唤我。”   这人是用假身份用上瘾了么?怎么还逼着她陪他玩身份扮演似的?以前不知道他是人们口中无恶不作的“雨化田”,“无正”“无正”地叫着倒是顺口,现在还怎么敢这样叫他?而且唤他“无正”的话,岂不是提醒了他,她是个知道他秘密的祸根吗?如果她概不承认,说不定还能有一丝生机。   她顾左右而言他:“以前民女未见大人,私下与惠妃娘娘称大人为‘雨公公’。今日得见大人,果真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天人’也,民女私以为还是称‘雨大人’合适些。”   见柳絮飞执意划清界限,雨化田上前一步,说:“今日慈宁宫之事,实在抱歉,还请柳姑娘不要放在心上”,他看着她的双眼,“以此为鉴,绝不重蹈覆辙。”   柳絮飞知道雨化田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但她想起过去总总,已经不知道他哪句真那句假了,既然分不清,就不要再相信罢。何况,她也不明白雨化田无端端地作甚发誓,以后他服侍万贵妃与否,又与她有何关系。现下她只觉得疲乏,想快点回去长定宫休息。   她“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路面上,缩着肩,说:“雨大人别这么说,折煞民女了。民女自幼耳朵不灵,眼又不好,今天什么事也没瞧见,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民女记性更是差,回去睡一觉后,连去慈宁宫一事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虽然雨化田有很多事情想和柳絮飞说清楚,但也清楚她的性子,越逼得紧她越要逃,一切都得慢慢来。眼下她至少要在宫中待到惠妃生产才离开,来日方长不怕没有机会。他调整了下心绪,说:“你跪我做什么?我今日不逼你就是。”   柳絮飞琢磨着雨化田的话语,心想:“今日不逼我?是说今日放我一条生路吗?那是不是现在我可以回长定宫了?”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雨大人,今日时候已经不早了,惠妃娘娘还在长定宫等民女回去。如果大人没有别的事,民女想先行告退了。”   见她毫无眷恋之色,雨化田疲惫地开口:“去吧。”   当年他少年执掌西厂,为了立威,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最后达到了人们谈其色变的效果,没想到今天,他想让一个女人放下戒备重新接近他,却是如此艰难。这算是现世报了吧。   柳絮飞三步并作两步回到长定宫。她一踏进宫门,柳映雪就迎了上来。柳映雪双手合十,边祈祷边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你终于回来了。”柳絮飞故作轻松地说:“哎哟,阿姐,瞧你急地,我福大命大,外人伤不了我半分。”   柳映雪见妹妹虽然面带笑容,但声音中带着浓浓的鼻音,明显哭过了。她说:“妹妹你别瞒我,今天万贵妃唤你去做什么?”   柳絮飞挥挥手,说:“扫兴的事,不提也罢。”她向柳映雪撒娇道,“今天一天我都没怎么吃东西呢,你有没给我留饭啊,我快饿死了。”   清淇一边招呼下人把饭菜热了,一边把柳絮飞带到偏厅请她落了座,说:“二小姐,娘娘有孕在身,自然是挨不得饿的,她只粗粗吃了几口,便说要等你回来。你看,一桌子菜基本都没怎么动过呢。”   柳絮飞虽然嘴上喊饿,拿起筷子却迟迟没有动作。柳映雪陪她落了座,关切地问道:“妹妹怎么不吃?是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么?”   柳絮飞摇摇头,说:“自然不是。我饿过头了,就不想吃。”柳映雪给她舀了碗鸡汤,劝道:“不吃饭,你喝点汤吧,汤里还有你最爱的鸡腿。你慢慢地总要吃一点下去吧。”   柳映雪的眼里满是心疼,柳絮飞不想姐姐担心,端起碗喝了口汤。那汤是栗子鸡汤,甫一入口,前尘今夕全部向她涌来——那味道简直就和雨化田春节给她做的鸡汤如出一辙。只是那个当初为她挽袖作羹汤的男人,今日再见,居然是如此光景。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汹涌,掩面回了房间。   柳映雪急急跟了去,见柳絮飞正把头捂在被窝里嚎啕大哭。她这妹妹,平时不拘小节,此刻哭得撕心裂肺,定是遇到了真正叫她难过伤心之事。她轻轻地在柳絮飞身旁坐下,也不去打扰她,等柳絮飞哭得差不多止住了,她才问:“飞儿,你老实告诉阿姐,今天遇到什么事了?是不是在万贵妃那里受了委屈?”   柳絮飞接过柳映雪递来的热毛巾,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番,神色黯然道:“我去关外游历时结识了个人,和他在一起还挺快活的,今天重遇他却心里难过得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原来这小妮子,是春心动了。柳映雪温柔地笑笑,说:“原来是这样啊,我估计你是喜欢上那个人了吧?”   柳絮飞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斩钉截铁道:“万万不可能。”   柳映雪抚着妹妹的长发,说:“怎么不可能?你见不到他时是不是思念得紧?对于他说的话,你要不乖乖顺从,要不故意与他对抗?他遇到麻烦了,你是不是第一时间想着给他解决?比起常人,你是不是特别关心他的一切?你今天重遇他时,心脏有没有砰砰直跳啊?”   柳絮飞一下子在床上瘫倒,口中喃喃道:“完了完了,你说的全中。我这脑子是有问题啊”,她忽地又坐起身,“阿姐,我看给你安胎的薛大夫医术不错,下次他来长定宫,你让他也给我看看,开几副中药治治我这脑子。”   柳映雪觉得好笑,说:“女大当嫁,喜欢上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事。你这又是干什么?”   柳絮飞掩面哀叹,说:“你快别提婚嫁的事,我喜欢人家,人家一点都不喜欢我,而且我们是绝对不可能的。又加上今日之事,我还是早日悬崖勒马为好。”   柳映雪听柳絮飞的话很是古怪,她今天除了慈宁宫哪里都没去,她口中的男人应该是在宫里遇到的,后宫的男人不多,除了皇上、公公就是侍卫,按照推断,这小妮子莫非是对哪个侍卫动心了?她说:“你今日怎么了?你一向敢爱敢当,畏首畏尾不是你的风格。你中意的是哪家公子?你若是难为情,要不阿姐帮你说去?”   柳絮飞大大地“哎”了一声,连连摆手道:“不必了,我现在是离他越远越好,反正等你平安生产后我就离宫,这两个月我眼不见为净。我打算哪都不去,就待在长定宫陪你。”她在床上打了个滚,说:“这儿太可怕了,我还是去走访名山大川乐得逍遥。”   柳映雪笑着说:“阿姐本来就没想让你卷进漩涡里啊,召你入宫只是想有人在一旁陪着说话罢了。你若不想见人家就不见吧,我量人家也没有胆子找上长定宫来,两个月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听了柳映雪一番安慰,柳絮飞心里好过了些,但她仍对今日慈宁宫一事耿耿于怀,她拒绝了姐姐再用些晚膳的建议,头脑发胀地睡过去了。   她一连几晚睡得都不安稳,不知做了多少梦。梦里有人抱她亲她,样子却很是模糊,等她看清那人的模样时,立即吓得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一抹额头,全是大大小小的汗珠,她一边擦汗一边喘气,心想:“我这是魔怔了么?怎么会做这种亲昵的梦?而且梦中之人还是雨化田那鬼样子。”她用力摇摇头,告诉自己就算曾经有喜欢过谁,那也绝不可能是雨化田,现在雨无正已经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她也该逐渐走出来了。   她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肚子已是瘪得不行,她决定要大吃一顿转移注意力。她走到正厅,却见长定宫的几个婢女正跪在地上向柳映雪辞行。她一脸疑惑地问柳映雪:“阿姐,这是怎么回事?她们都要走了么?”   柳映雪微微颌首,说:“宫中来了话,说我生产在即,要重新调配人手服侍长定宫。待会当值公公就带人过来了。”   柳映雪私下向柳絮飞透露过,长定宫有不少万贵妃的耳目,她细细扫过那几个婢女,都是柳映雪曾经怀疑的对象。她心想:“难道说,万贵妃是发现这批人久不得手,要换一批新人再来加害长定宫么?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事到如今见招拆招吧。” ☆、消暑   柳絮飞才坐在偏厅里咬了几口包子,就听到清淇的报传:“禀告娘娘,西厂雨公公来了,正在门口候着呢。”她惊得差点噎死自己,喝了一杯清茶才把包子吞了下去。环顾四周,偏厅只与主厅隔了一层薄薄的珠帘,也没有别的门,她想躲起不见雨化田是不可能的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出去,低头站在一群宫女后面,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雨化田进门扫视了一番,早已见到柳絮飞掩耳盗铃地站在角落里。他与柳映雪寒暄了几句,问:“奴婢听说,惠妃娘娘来了个聪明伶俐的妹妹陪伴待产?”   宫中嫔妃都知道雨化田是万贵妃的人,柳映雪以为他是代万贵妃上门刁难,心想切不能让他抓了篓子,便招呼柳絮飞上前请安。柳絮飞心中不情不愿,脸上却笑得温婉,她给雨化田行了礼,说:“民女柳絮飞见过雨公公。”   “不必多礼”,雨化田见她比数日前还要清瘦,大致猜到其中缘故,但见数人在场,他不好上前,便向柳映雪开口道:“惠妃娘娘,您这妹子来了,长定宫缺了何物尽管吩咐下去,可别让人说我们皇宫怠慢客人了。”   柳映雪欠身答谢。雨化田又说:“惠妃娘娘不必客气,能服侍娘娘是臣的福气。臣每月逢五当值,初五、十五、廿五当天都会在宫中守夜,娘娘有何处用得上臣的话,大可派人到御马监通传一声。”   雨化田兼任西厂都督和御马监掌印太监,大权在握,柳映雪早听说他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两人往常也没有走动,不知为何今日相见,他竟客气如此。她按礼节回了话,雨化田起身告退。正要迈出宫门时,他又折返说:“惠妃娘娘有孕在身,眼下正是要紧关头,臣还有几句话想对柳姑娘叮嘱一番。”   柳絮飞心中万分抗拒,却被雨化田点了名字不好不去,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他走进院子。雨化田屏退众人,说:“柳姑娘,万贵妃不是你们两姐妹能惹得起的人物,切记不可莽撞行事。”   虽然不明白雨化田此话用意何在,但听上去也是一番好意,她点点头,说:“多谢大人提醒。”   雨化田静默了一会,说:“你就不能换一个称呼叫我?”   柳絮飞略一思量,说:“您若不喜欢我唤你‘大人’或者‘公公’,那我唤您‘雨督主’可好?”   她存心装傻,雨化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那日我不知你在慈宁宫,才与万贵妃……”他顿了一下,“那事是我不对,你还能不能与我好好交谈了?”   柳絮飞听他又提当日之事,喉咙顿时堵得发疼,她不愿被他看穿心思,一脸诚惶诚恐地后退几步,说:“雨督主,您与万贵妃地位崇高,所做所想实在不用向民女解释。而且,民女愚钝,不知您所说的‘好好交谈’是何意思,还请督主明示。”   雨化田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怎样才肯消气?”   柳絮飞抬眼看他,见他正紧紧盯着自己,明明是与往常一样的面无表情,她却从他的眼中读出了异样的情感。她赶紧把视线移开,告诉自己那不是她该去想的东西。她说:“雨督主,民女不想怎样。民女前些日子摔了脑袋,这一年的事都不记得了。民女但求平平安安过完这两个月便出宫去,还请督主放民女一条生路。”   雨化田冷笑一声,心想:“你让我给你路走,你何曾给过我路走?”他这几天白日忙着处理公务,一直到深夜才回府邸休息。大档头马进良劝他重伤初愈,莫要累坏了身子,他却不管不顾,个中缘由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府邸虽然有数十下人,但各个畏惧他,人人低头干活,丝毫不敢高声阔谈,诺大的府里却是一点人气也无,他甚是想念她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样子,醉心于处理公务对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麻药。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闭上眼就是她跪在慈宁宫寝室外看他与万贵妃做那档子龌龊之事的场景,他悔不当初,找了个借口来长定宫看她,她却仍是那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他心中有气,又不能撒在她身上,手掌暗暗聚劲,便朝庭院中一棵碗口大小的树打去,那树顿时拦腰折断,他也转身拂袖而去。   他定是又生气了吧?他武功盖世,刚才那掌若是打在她身上,恐怕她当场血溅三尺了。她摇摇头,无论是落难民间,还是现在回宫,他这番阴晴不定的脾气还真是一点没改。   “二小姐。”背后传来一把陌生的女声,柳絮飞回头一看,一个面生的宫女正怯怯地看着她。那宫女面容姣好,脸色却有点苍白,看上去很是柔弱。她问:“你是新来的宫女吗?”   那女子点点头,说:“奴婢叫素慧容,是刚进长定宫的宫女,惠妃娘娘特派奴婢来服侍姑娘的。”   柳絮飞说:“我唤你素素吧。我不是妃嫔,行事简单,你照顾我日常起居即可。在我面前,你也不用自称‘奴婢’,我们以前柳家的下人都是自称‘我’的,这样我听得舒服些”,她打量着素慧容,“你以前服侍的是哪位娘娘?”   素慧容脸上微红,说:“奴婢……我以前在酒醋面局,负责宫中酒酿之物,这还是头一回服侍娘娘,还请小姐不要嫌弃,我会尽量做好的。”   柳絮飞虽然摸不准素慧容的来历,也不知道她来长定宫是否身有任务,但看她手脚勤快,柳絮飞试探了她几次也没有看出她有何破绽。柳絮飞渐渐放下戒备,两人熟络起来。   长定宫后院有棵桑葚树,农历四月是桑葚成熟的季节,她摘了几个尝尝,酸酸甜甜的,味道好极了。她在宫中闲得无聊,招呼素慧容来帮她采了满满几篮,又跟她学了酿造方法,每天把心思放在酿桑葚酒上,日子倒是过得挺快。   立夏一过,宫里头渐渐热了起来。晚上温度还算适宜,但白天太阳一照,柳絮飞中午用膳时都得出一身热汗,身上黏黏乎乎的,任她对着满桌子的菜肴,也提不起劲来。她焦唇心燥,吃得不多就回房午休,躺在床上又是连连虚汗,难以入眠。她郁闷地坐起身来,沐浴更衣一番,才勉强睡去。   第二日,她如往常般酿完酒回房,发现一直放在床头的箱式枕已经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天青宝石枕。她一触到那枕,冰凉的感觉立刻从她手指尖蔓延开去。那枕浑身宝蓝,独具异域风情,制作者还别有用心地雕成了猫的形状,鞠态可爱。她拿在手上把玩片刻,爱不释手,但无功不受禄,这枕是从何而来的呢?   她把素慧容喊来,晃了晃拿在手上的枕头,问素慧容:“我原本的枕头哪里去了?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素慧容乖巧答道:“小姐,我看你这几日怕热难睡,便自作主张,给你换了新的枕头,所谓‘寒头暖足’,夏天头部降温,对小姐是大有裨益的。”   柳絮飞抿了抿唇,说:“素素,这个枕头不是低廉之物,哪里来的?”她打量着素慧容,“我看这也不是长定宫之物,否则阿姐早就拿出来给我用了。”   素慧容略微迟疑,说:“惠妃娘娘有孕在身,宫中照顾自然更加尽心。眼看天气愈加炎热,宫中今日派人送了许多消热之物来,磁枕、竹席、凉榻,应有尽有。娘娘不适合枕太凉之物,我就直接把枕头拿给小姐用了。”她看了眼柳絮飞手上的枕头,伸出双手就要接过,“小姐可是不喜欢?要不我给你换回来吧。”   柳絮飞摆摆手,说:“罢了,既然送来了就用吧,刚好我也热得睡不着。”她把枕头放好,问:“素素,今天吃的是什么?我胃口不好,你给我煮点清淡点的粥食,我在房里用膳吧。”   素慧容应了一声,往厨房去了,过了一会,她托着个食案进来,又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上。   柳絮飞配着小菜喝了粥,对眼前的绿豆糕却显得意兴阑珊,她说:“这绿豆糕我是吃过的,干干松松,吃到嘴里就碎了,还难以下咽。”   素慧容倒了碗茶水,把绿豆糕泡在里面,用勺子调开,推到柳絮飞面前,说:“小姐,你那种吃法不地道,试试我这种。”   柳絮飞半信半疑地拿起一试,绿豆的香混杂着冰糖的甜,顿时在她口中蔓延开来,果然与以往的味道大不相同。她喝完了一碗,由衷赞叹:“好吃!”她意犹未尽地又喝了一碗,才心满意足地把碗放下,问:“这是长定宫的厨子做的吗,怎么以前没在宫中吃过?”   素慧容收拾着碗筷,说:“长定宫的厨子主要做些普通的菜肴,这绿豆糕是御膳房的厨子做的。小姐若喜欢,我明天又给你带回来。” ☆、香囊   素慧容说到做到,第二日果然又带了个食盒回宫。柳絮飞打开一看,满满三层都是些小巧的点心。   她咬了一个山楂锅盔,外壳酥酥软软,里面的山楂馅酸酸甜甜,她立刻就喜欢上了这股味道。她又抓起一个桂圆细饼从中间掰开,香糯可口的酥皮里面包着满满的桂圆果脯料,很是可口。她分了半个饼给素慧容,说:“素素,这味道好得很,赶紧尝尝。”   素慧容连连摆手,说:“这不是我吃的东西,小姐你慢用。”   柳絮飞在屋里转了一圈,把门窗关好,说:“这房间就你我两个人,你怕什么?”见素慧容仍是犹豫不决,她板起脸,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你是不是嫌弃我这个小姐,不愿意与我同台吃饭?”   素慧容抵不过柳絮飞的要求,小小地咬了一口,柳絮飞满意地笑笑,继续对素慧容半哄半骗,两人把剩下的点心一并解决了。   “素素,那做点心的厨子?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柳絮飞忽然问道。   素慧容略一迟疑,说:“今天我去御膳房,大伙都忙得热火朝天,我看着有个厨子手边空闲,那点心全部是央他做的。不知小姐有何事?”   “你等我一下”,柳絮飞把一瓶酿好的桑葚酒找了出来,“那师傅今日辛苦了,你帮我回个礼给他吧。”她拿起那酒摇了摇,嘀咕道:“不知道这酒味道如何,还未开封的,我自己都没舍得喝呢。”   素慧容把酒送了去,待她回来时已经是天黑了。柳絮飞上前问她:“怎么样?那厨子喝了么?”   “喝了,还赞不绝口呢!”素慧容笑着点点头,“他让我回来一定得谢谢小姐,还说以后小姐有什么想吃的,让我去知会一声,他给小姐开小灶。”   这正中柳絮飞下怀,她听得心花怒放地,掰着指头说:“素素你给我记下来,我要吃虾饺、烧麦、肠粉、艇仔粥……”   “二小姐等一下”,素慧容忍不住打断柳絮飞,“您说的这些都是什么?我怎么全没听过?”   柳絮飞一拍脑袋,说:“这是我家乡广州府的点心。和北京的点心不大一样呢,你没听过很正常。但应该难不倒御膳房的点心师傅啊!”   素慧容有些头痛,解释道:“宫里的膳食大多是按照皇上的口味设计的,大概御膳房的师傅做起北方的点心会熟手些。”   柳絮飞坐在凳子里托着腮,说:“哎,我想家想得要紧,要是这个时候能吃上家乡的食物就好了。”她很是沮丧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也只是想想罢了,没关系的。”   素慧容劝慰道:“我也不知道那师傅懂不懂做,都是胡乱猜测的。小姐您先别灰心,您把点心名字写下来,我给送过去让师傅过目。不过总归需要一些时日。”   说来也怪,自从素慧容来了长定宫,柳絮飞想吃的东西基本都能做到有求必应,不说前些日子她指定要的广州点心,即使是随口说的各地美食,一两天后都能吃上。柳絮飞不禁发出感叹,这皇宫什么都不好,看来就是吃的最好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柳絮飞每次吃了小灶,便叫素慧容带桑葚酒去回礼,回了几次后,素慧容都看不下去了,她问:“二小姐,您看您这……是不是回的东西也太单调了?能不能有点新意?”   对方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厨子,柳絮飞面有难色:“我不知道回何物为好,素素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素慧容想了一下,说:“我看小姐的针织活干得可好了,要不你给他缝个香囊?”   柳絮飞疑惑地看着她,说:“这样好么?我怎么听说男女互赠香囊是定情之物?”   “这不打紧的”,素慧容连忙解释道:“如果香囊只能送情人的话,未免太武断了,那些没情人的青年男女难道就不佩戴了么?端午刚过,佩戴香囊是风俗,没人会往男女之情那方面去想。现在已经入夏,蚊虫渐多,小姐往香囊里面放点驱蚊的东西,好用着呢。”   柳絮飞没有明确同意素慧容的建议,但也没有否定。她独自在房间时,取了针线和布帛,缝了一个鱼图案的香囊,又在里面塞了艾叶、白芷、桂皮、高良姜等物。她的针线活甚是高明,一晚时间就制作出来了。她把香囊握在手里,发了一会呆,终究是放进锦盒搁在一旁。   第二日,素慧容端了水盆进屋服侍柳絮飞梳洗,她扫了眼妆台上的摆设,问:“小姐,我一进房就闻到淡淡的艾草香,你可是在制作驱蚊的器物?”   “是”,柳絮飞随口答道。她梳了几下头发,话锋一转,“不过我改变主意了,那香囊我留着自己用,不送人。前些日子皇上不是赏赐了好些物品给长定宫吗?你选一两件,替我送给那做点心的厨子以示谢意吧。”   素慧容面露难色,正想劝说柳絮飞,门外却躁动起来,急切而凌乱的脚步声一阵接着一阵,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柳絮飞和素慧容交换了个眼色,她把梳子放下走出门外,素慧容也跟了出去。宫女们都急急着向柳映雪的住处而去,柳絮飞心想不好,也跟着到了柳映雪的院子。   柳映雪房门紧闭,门外站了不少人,既有长定宫的宫女,也有几个她未见过的男子,从他们的穿衣打扮,大概是医仆之类的。清淇站在一边,满脸忧色,额上、发鬓都沾满了汗水,却顾不得抬手去擦。柳絮飞上前一步,问:“出什么事了?”   清淇垂着双眼,沮丧道:“今早起床,娘娘不知怎么的,肚子痛得下不了床,我让人去请了薛太医过来,太医说娘娘最近情绪波动大,怕影响了胎儿,要立刻开药调理。但是所需之药,宫里缺了一味。”   柳絮飞一跺脚,急道:“缺了就去买啊,这里是皇宫,诺大的太医院怎么……”她的声音过大,那些医仆闻声扭头看着她,她咳了一声,低声说:“怎么不去民间买?”   清淇说:“薛太医说了,那药名为粉乌草,为御用之物,长在雪域之巅,珍贵无比,常人难以获得,一般是西域进贡到宫中才有的。前些日子皇上龙体抱恙,用了一些,西域那边的进贡又跟不上,所以就……”   柳絮飞听得头疼,皇宫都缺的东西,还能上哪里找去?她问:“让薛太医想想办法,总不能在这里干等吧。”   清淇往房内看了一眼,说:“薛太医已经通知了太医院,让人尽量找去了。他现在里面给娘娘医治,尽量拖着时间。”她双眼眼眶发红,“刚才他出来了一趟,和那边的医仆说了些话,我只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什么……什么‘今晚’……”   柳絮飞倒吸一口凉气,她勉强定了定神,说:“莫要说了,阿姐福大命大,当能吉人天相。”   到了晌午,柳映雪的情况不见好转,太医院的人也没有带来新的消息,柳絮飞想找素慧容安排下太医和医仆们的饭食,却发现她不见了踪影。   夜幕降临的时候,素慧容才神色匆匆地从外面回来,她把一个盒子塞到柳絮飞手上,催促道:“小姐,快拿进去给薛太医。”   柳絮飞满脸疑惑地接过,刚想打开一看,却被素慧容制止了,她一边推着柳絮飞往里面走,一边说:“人命关天,小姐你就别迟疑了。”   柳絮飞把盒子交给薛太医,他一见里面之物,两眼顿时发亮,惊喜道:“柳小姐,这粉乌草你是如何得来的?”   柳絮飞一时也答不上话来,只得说:“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薛太医,你赶紧设法给娘娘服下吧。”   “是是是,本官大意了”,薛太医连忙起身,拿着粉乌草向医仆交待去了。一个时辰后,柳映雪把药服下,疼痛逐渐缓解,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天的忙活总算告一段落,柳絮飞一回房就累得扑倒在床上,她躺了一会,目光扫到妆台上的锦盒,起身又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柳絮飞考虑了半天,终究是敲开了素慧容的房门,把锦盒塞给她,说:“素素,今天你辛苦了,这东西给你吧。”关于粉乌草的来历还有其它事情,柳絮飞却是一句都没多问。   每月十五是戏班子进宫的日子,想看戏的嫔妃或聚在清音阁前一同观看,或有妃子牵头在自家宫殿搭台唱戏邀请众人来看。柳家姐妹虽然也喜欢看戏,但考虑柳映雪有孕在身行动不便,大多推脱。   没想到六月初十这天,皇太后差人来传话,说如果惠妃想要看戏听曲,戏台就可直接设在长定宫。这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不仅不用出门折腾,而且依万贵妃的性子,她肯定不愿纾尊降贵来长定宫听戏,姐妹两刚好乐得清静。柳映雪受宠若惊,当场回礼答应。柳絮飞也很兴奋,她在宫中不能随意行走,长定宫又没有什么娱乐节目,便眼巴巴地等着那天快些到来。 ☆、看戏   六月十五那天,一众后宫佳丽早起梳妆打扮,除万贵妃外都来了长定宫听戏。虽然长定宫是头一次如此热闹,但柳映雪心细如尘,宫中大小事务有条不紊,一直到开始唱戏都没出什么岔子。   来的是享誉京城的忠都秀戏班,按照规矩,戏班子先演自己的拿手剧目,再由嫔妃点戏。柳映雪是主人,她先点了一出《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伴着乐师们悦耳的奏乐,台上举手投足皆是戏,赢得妃子们的不断喝彩。柳絮飞坐在一个角落里,脸带微笑,看得甚是专注,熟悉之处还跟着哼唱几段。   一剧结束,台上很快又奏起乐来,但新演的这剧,妃子们瞧了一会都没看出是什么名堂,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低语不解。柳絮飞却看得明白,这是三国戏中的《战濡须》一幕,讲的是曹操与孙权之间的一场战役,最后结局战平,孙权这方的领袖是吕蒙,忠都秀戏班排戏时把他设计成了全剧的中心人物。   如此冷门的故事怎会成为忠都秀戏班的拿手剧目?柳絮飞一边看戏,一边不经意地往四周观察,但待《战濡须》落幕,她仍一无所获。   一个宫女快步走到柳映雪跟前,传话道:“娘娘,东厂万公公来了。”   柳映雪还未答话,一个眉毛发白、满脸戾气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环视了在场的妃嫔一圈,行礼道:“东厂万喻楼叩见各位娘娘。”他的声音很尖,明明是敬语,从他口中说出却是骄纵之言。   柳映雪给万喻楼赐了座,他却推脱道:“今日臣当值,专门来参见各位娘娘,如果主子们没有特别事情的话,臣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想先行告退了。”   柳絮飞紧了紧眉头,往身后的素慧容招招手,素慧容会意上前一步,压低身子问:“二小姐有何吩咐?”   柳絮飞以手盖嘴,小声问:“今日十五,怎么是他当值?西厂雨公公呢?”   素慧容看了她一眼,说:“我也不是很清楚,都是听人说的。前日皇上去围场打猎遇刺,雨公公为了追捕刺客,从马上摔了下来。据说雨公公那腿半年前刚断过,当时没处理好。这次又摔了,怕是习惯性骨折,还有可能……可能……”   柳絮飞有点着急,问:“可能什么?你倒是把话一口气说完啊!”   “是”,素慧容连连点头,“可能终身残疾。故今天当值,他都没能来。”   雨化田那么骄傲自负的一人,万一真的从此瘸了,他怎么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来?那西厂督主的位置本来就不好坐,这下好了,还多了一个被人讨论的话题,他那性子,受得了么?她越想越难过,刚才的轻松愉快消失殆尽,再没有心思去看戏了。   散场后,她只匆匆吃了几口饭便回房休息。她觉得房间有些闷热,推开窗户看了一会月亮,又觉得夜凉如水,还是把窗户关上。她踱回圆桌旁坐下,不一会又起身开窗,听着窗外的虫鸣,只觉心烦意乱。   她再度离开窗户,决定做些事情分散注意力。她拿起平时翻看的古书,逼自己集中精神不要想其它事情,但勉强读完一页就读不下去了;她又取出针线,胡乱缝了个图案,却因分神而扎到了手;她找了块干净的布,开始抹起房间里的物品,她抹得仔细又用力,但平常天天有人给她打扫房间,哪里有什么灰尘。她浑身上下就像被什么咬了似的,愈发坐立不安起来。   她像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兽,开始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她不断提醒自己还有一个月就离宫了,这段日子装得那么辛苦,切不可前功尽弃。熬过今晚,今晚早点入睡,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可现在心乱如麻的,怎么睡得着?   前些日子酿的桑葚酒,还剩最后一瓶她没给素慧容拿去送人,留在了屋里。她看到那酒,想起年夜那晚醉酒的情景,一下子把酒的封条撕开,倒了一杯,就往喉咙里灌。   她的五官顿时凝结在了一起,眼泪都飙了出来——那哪是什么桑葚酒,明明就酿成了桑葚醋。这么难喝的东西,她还一次次地拿去送人。真是难为这喝酒的人了,对她的忍耐程度是要有多高,才会传话回来说好喝?   折腾了大半天,她终于还是想通,敲开了素慧容的房门。她盯着素慧容的眼睛,说:“素素,我现在要见你家主子。”   素慧容一脸莫名其妙,问:“二小姐,我家主子不就是惠妃娘娘和你妈?”   柳絮飞进房把门关好,说:“你别和我装,我一早就知道你是雨化田派来的人,这些天都是你在帮我。现在我要见他,你肯定有办法。”   素慧容睁着一双无辜的眸子,说:“二小姐,你别和我开玩笑了,你今天怎么了,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   柳絮飞气不打一处来,心想素慧容果然是雨化田教出的人,嘴巴这么硬,当面被质问了还脸不红心不跳的,要不是看在她没有加害柳映雪意图的份上,她一早就翻脸了。既然素慧容不愿意承认,她也不必显得着急。她坐下倒了杯茶,边喝边说:“御膳房的东西我已经吃厌了,你以后不用拿给我吃,我也不会再缝什么乱七八糟的香囊。哦,对了,那个玉石枕我睡得不舒服,我今晚就把它换掉。还有,明天我会和阿姐说,你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素慧容见柳絮飞话已至此,只能服软道:“二小姐,虽然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但你若真有急事要见雨督主,我尽量给你想法子去。”   素慧容确实很有办法,她很快就从外面找了两套小太监的衣服回来,侍奉着柳絮飞换了衣服,又熟门熟路地领着她来到了御马监。   柳絮飞在一个隐秘角落站了一会,两个年轻小太监驾着一辆马车徐徐而来,在她前面停下。素慧容从车里下来,带着柳絮飞来到马车后面。她打开一个半人高的箱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二小姐,委屈你了。”   柳絮飞心存疑虑,抓着素慧容的手问道:“素素,这样行不行啊?万一宫门守卫要开箱检查那可怎么办啊?被抓到的话,我怕会连累阿姐。”   素慧容扶她进箱,快速解释道:“别怕,御马监归雨督主掌管,负责御马和禁军,这是他们外出办急事的车,宫门守卫也是雨大人的人,绝少会查。我这样做只是保险起见,免得被别人瞧了去。这里离雨大人的府邸不远,辛苦小姐一段路了。”   柳絮飞忐忑不安地钻进箱子,过了一会,她听到车轮碌碌的声音,马车该是风驰电掣地往宫门方向走了。虽然整个人蜷缩在箱子里,但两侧开了几个小孔,她并不觉得闷热。到了某处地方,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她借着小孔,隐约看到外面几个守卫粗粗巡查了一番,也没有盘问什么,马车很快又重新行驶起来。   外面逐渐传来鼎沸的人声,光线也亮了起来,她推测已经出了宫门,到了闹市区了。她还没想好待会见到雨化田要说些什么,马车就在一座大宅前停了下来。   她下了马车,见那是一处广亮大门,上面挂着一块简单牌匾,有“雨府”二字。除了门外两块撇山影壁和照亮用的灯笼,门口没有过多装饰。低调又不失威严,这倒符合雨化田的性格。   一个嘴上戴着铁甲面罩的锦衣卫快步从台阶走下,他看了眼柳絮飞,径直走到素慧容面前,颔首示意两人进去。   素慧容扯扯柳絮飞衣袖,说:“姑娘,这是西厂大档头马进良马大人,这里怕有皇宫的耳目,我们进去再说吧。”   柳絮飞跟在素慧容身后穿过一条抄手游廊,离雨化田距离越近,她越是发憷不安。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叫住素慧容:“素素,要不我……我还是不去和雨大人说话了,我远远看他一眼就可以了。”   素慧容惊讶地张大嘴巴,说:“二小姐,你在说什么傻话,这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我自然知道”,柳絮飞很是踌躇,“可我不知见了雨大人要与他说什么。”   素慧容哪肯同意柳絮飞在关键时候调头就走,她心生一计,忽然在柳絮飞面前跪下,磕头道:“二小姐,其实您早就知道奴婢是雨大人派来的人,但小姐一直留奴婢在身边,也没有揭穿奴婢身份,奴婢甚是感激,现下小姐不肯去见雨大人,奴婢也无他法,只能先走一步。”说着,她从衣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就要往心窝捅去。   柳絮飞大惊失色,赶紧把她匕首夺下,说:“你这是在做什么?”   素慧容叩了一个头,沮丧道:“二小姐你不知道大人的手段。”   院子里有个池子,柳絮飞把匕首扔了进去。她打量着素慧容,说:“我怎么不知他的手段,我还领教过。罢了,我来都来到这里了,总不能叫你功亏一篑,白白殒命。你也别出这种招数,我去便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目测点击要过万啦,小天使们的留言对我超有鼓励的,今晚把明天的一章提前放出来啦 ☆、释嫌   柳絮飞走到最里面的院落,院门虚掩着,她虽然看不到里面的景象,但直觉告诉她雨化田就在里面。她深吸了口气,推门迈了进去。   院里有几棵梅树,但现在不是梅花花季,枝头光秃秃的,树下摆了张榻屏,雨化田没穿飞鱼服,只一身白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柳絮飞见他衣袖上有柳叶刺绣,知是她送的那件。他脸色煞白,一头长发自然披下,与背后的梅树相得益彰,显得更加孤寂。   四周静悄悄地,一个外人也没有,柳絮飞仿佛能听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她有些恍惚,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就像她初见他时那样。她上前几步,沉默了一会,柔声开口:“你怎样了?”   这是两人宫中重遇以来,柳絮飞第一次用“你”而不是用“雨督主”“雨大人”来称呼雨化田,雨化田微微睁开眼睛,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   柳絮飞觉得两人间的空气都要凝固了,看雨化田脸上,又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她讨厌他这幅样子,什么都藏在心里,什么都不愿主动说出,什么都让别人去猜。她换了种恭恭敬敬的语气,说:“雨大人,民女僭越了,这次来是念及大人这段日子对长定宫的照顾,又听说大人受了伤,特来看望。请大人安心养伤,民女先告退了。”   雨化田缓缓道:“柳姑娘,你三更半夜嚷着要来看我,一路劳师动众,现下没说两句就要走,我两真的到了这种无话可谈的地步吗?”   柳絮飞觉得雨化田真是无理取闹,好好问他他不回答,恭敬问他他又不满意,眼下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从来就左右不是人。她紧紧握了握拳头,热血上涌,快步走到雨化田面前,说:“我是来看你脚断了没有,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雨化田抬头望她,嘴角渐渐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在他脸上越扩越大。她不明白他有何可笑,转身就走,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他说:“大夫说我这段时间休息够了,腿没事,不过也要多练习走动,毕竟骨头刚接上。”他也不管柳絮飞愿不愿意,借着她手臂的力站了起来,说:“你扶我。”   这人是摔了双腿还是摔了脑袋,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脸皮如此之厚?柳絮飞扁扁嘴,不情愿地把他推开,但他的手劲很大,紧紧拉着她的右手不让她抽身。她无计可施,只能由着他靠着自己借力,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在踱到第三圈时,柳絮飞瞄了雨化田一眼,见他若有所思地带着笑容。那笑与他往常的皮笑肉不笑不同,竟像是内心真实情感的流露,她好奇问道:“想什么呢?”   雨化田停下脚步,说:“柳姑娘,你不觉这场景似曾相似吗?”   当初在黑雪岭两人搀扶着逃命的日子,确实与现在有几分相似。她脱口而出道:“唯一不同的是,那时你还不是雨督主。”   雨化田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静静地站了一会,说:“我累了,柳姑娘借个肩膀我靠靠。”   柳絮飞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雨化田一把抱在怀里。他站直时要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现在他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看上去的确是累了想找人靠一下罢了。六月盛夏,徐徐的夜风伴着雨化田的气息打在柳絮飞的后颈上,她有些情迷意乱,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别动”,雨化田把她抱得更紧,一字一顿道:“我很后悔。”   柳絮飞一时很难把这四个字与雨化田联系起来。她不是没听过他的道歉,却从未听过他言后悔,他也会有后悔之事吗?他后悔的是以前对她爱理不理的?还是当初别离?亦或是与万贵妃之事?她问:“督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有何可悔?”   雨化田轻笑一声,说:“我做事一向计划周全,这次出了岔子。”   柳絮飞心跳忽然加速,双眼不知看去哪里。过了半天,雨化田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你”。   反正雨化田也看不到她现在的表情,她的脸上漾起一个得胜的笑容,声音却仍然波澜不惊:“督主是唯吾独尊之人,岂可让计划外的事情发生?”   雨化田听她虽然仍是一口一个“督主”,话里却满是戏谑之意。她渐渐放下防备,他也不打算隐瞒,承认道:“我动过杀机。”   柳絮飞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心想:“好啊,我是你救命恩人,原来你真的是想杀了我。”   雨化田接着补充,“还不止一次。”   柳絮飞听得眼睛都大了,她刚想推开雨化田,他又说:“后面终究是……”   终究是狠不下心,下不了手吧。柳絮飞心中冷笑。   雨化田却说:“不必了。”   柳絮飞对这句话很是不满,认为这是雨化田吃定她的节奏,说:“什么叫做‘后面终究是不必杀我’?我柳絮飞最是两面三刀、贪生怕死之人,哪天我被人抓去严刑拷打,保不齐就把你供出来了。”   雨化田用修长的手指卷着她的长发,说:“有我在,谁敢动你?”   柳絮飞仍不服气,说:“说不准我哪天心情不好,也会……”   “我信的人寥寥无几,你是一个”,雨化田没有给她继续往下说的机会。   像雨化田这样的人,想杀他的人估计成千上万,他却让她掌握了一个可以让他万劫不复的秘密,她怎会辜负他的信任?她心头一阵感动,咬咬唇,壮着胆子双手环上他的腰身,轻轻唤道:“雨无正……”   她总算肯给他回应了,雨化田心中这些天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他“嗯”了一声,对她接下来的话满心期待,心想这女人分开多天,怎么样都要说上两句心里话吧。   谁知她问:“我们还要在这儿站多久?”   雨化田真想一掌拍死这个女人。他稍稍拉开与她的距离,说:“你累了?我让人送你回宫。”   柳絮飞抬头看了看天,眨眨眼睛,小声说:“宫门落了钥,我现在不好回去,无正收留我一晚好不好?”   雨化田低头看她,假装不屑地说:“看在你以前收留过我的份上,我今晚就收留你,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柳絮飞心花怒放,那个她熟悉的雨无正又回来了,她认为两人已经很熟络了,很自然地去挽雨化田的手臂,把他扶进里屋。   雨化田让她在大厅稍等,独自进了卧室。柳絮飞打量起这间房子来,厅内全用楠木,此外没有多余装饰,看上去虽然简单古朴,却少了些雅韵。   她信步踱进书房,见他书架上的书大多是兵法治国、地理史书几类,倒是与她挺有共同话题。她看到他的书桌上放了一沓宣纸,不经意间扫了眼,最上面那张写了三行字,“梨花淡白柳深青、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但“梨花淡白柳深青”“惆怅东栏一株雪”两句间留了一块空白,像缺了什么似的。   她用笔蘸了墨,于那空隙间写下“柳絮飞时花满城”七字,正是当初她向雨化田介绍姓名时所吟诗句,没想到他一直谨记于心。她把那纸抽了出来,拿在手上欣赏一番,她的字体隽秀飘逸,虽与原来三行风骨劲挺之字大不一样,放在一起却相得益彰,她越瞧越满意,丝毫没发现后面站了个人。   雨化田轻咳一声,问:“为何乱翻我东西?”   柳絮飞把那字放下,漫不经心地说:“我看你这空了一块,想你该是不识字呢。”   “无正确实不识,只能一直丢空,今天谢柳姑娘赠字了。”雨化田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说:“投桃报李,无正刚好也有一物要赠予柳姑娘。”   柳絮飞低头一看,他手上是个不大的锦盒,甚是精美,她欣喜地接过,放在耳边摇了摇,问:“送我的?里面是什么?”   雨化田微微一笑,说:“打开看看。”   柳絮飞心中一甜,这算是雨化田第一次正式送她礼物,不像之前那宝石枕、粉乌草,都送得偷偷摸摸的。   她满怀期待地打开,里面是一对红珊瑚镂空镯,她一眼就认出是以前当掉买马车的那对。她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拿在手上细细把玩。   雨化田见她爱不释手的样子,说:“这可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回来,你可别再当掉了。”   柳絮飞傻笑着把手伸到他面前,说:“无正,这可是当初为了你才当掉的。现在物归原主,你可要给我戴上。”   雨化田把柳絮飞衣袖卷起,从她手中接过手镯,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柳絮飞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心中欢喜得很。她一边转动着手镯,一边问:“如果今晚我不懂找素慧容帮我溜出宫怎么办啊?你连镯子都准备好了。”   “你大智慧没有,小聪明一堆。不难看出哪些是我安排进长定宫的人。”雨化田也低头看着手镯,“何况这镯子,我本来没想着送回给你,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柳絮飞已经习惯他这种有话不好好说,非要拐弯抹角到最后把自己也绕进去的说话方式,她说:“你言下之意,就是我如果不进宫的话,你也不打算再去广州找我,春节那次别离,就是天各一方了?”   雨化田点头称是。   柳絮飞故意在他面前晃动着手镯,说:“那你还留着这手镯干什么?睹物思人?见景生情?触目兴叹?”   雨化田不喜欢别人看穿他的内心,即使是在柳絮飞面前,也不愿意被她调侃地说出他的真实想法。他背过身去,不再言语。柳絮飞偏要纠正他这点,他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就罢了,怎么在她面前也端着架子?这样活着,累不累啊。   她绕到雨化田跟前,叫他:“雨大人?”他把视线别开,没有回答。   她又唤:“雨督主?”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观察着他的表情,说:“雨公公?”   雨化田最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他,更何况这是出自柳絮飞之口,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柳絮飞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说:“你不喜欢我这样唤你,那我也不喜欢你称呼我为‘柳姑娘’。”   雨化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他的双眼,有个名字在他心里已经翻来覆去地念叨了许多遍,但一直没有机会叫出口。他重新抬眼看她,把那名字念了出来,“飞儿。” ☆、心意   柳絮飞的脸微微红了,她别开视线,说:“你不该这样叫我。”   雨化田在长定宫听过柳映雪如此唤她,在继学勇给他的信中,也是这样描述杨瑾意对她的称呼。为何与她亲近的人都能如此叫她,偏偏他不能?他眉头一皱,脱口而出道:“杨瑾意能叫,我就不能叫?”   看来年夜时她随口胡扯的杨瑾意,他还真的往心里去了。她认认真真地问他:“雨无正,你觉得在我心里,你和杨瑾意一样吗?”   夜已经深了,雨化田久不答话,柳絮飞只听到房内蜡烛燃烧的声音。她不由得想:“算了算了,问了也是白问,他死都不会承认的。”就当她准备放弃时,雨化田缓缓开口:“自然是不一样的。在我心里,你也与他人不一样,阿絮。”   柳絮飞在心中暗暗为雨化田叫好,他一向死要面子活受罪,现在能亲口说出这句话,对他而言无异于完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挑战,他总算没白费她一番苦心,愿意承认自己的情感了。她满心欢喜地说:“阿絮……阿絮……我喜欢这个名字。唤多一声我听听?”   雨化田看她一脸甜蜜,心中也无比舒坦,微笑开口:“阿絮。”   柳絮飞扶雨化田回房后,去了西厢房歇下,她乐得一晚没睡好,第二天天一亮就去了偏厅用早膳,怎料雨化田比她更早,已经在那里坐着了,昨天戴着铁甲面罩的锦衣卫与素慧容站在他身后。她径直在他身边坐下,小声问:“你伤还没好,怎么起这么早?”   雨化田看了她一眼,说:“睡不着。”   柳絮飞“嘿嘿”一笑,说:“我也是。”   雨化田想着后面还站了两人,轻咳一声,把粥推到她跟前,说:“快点吃,吃完让人送你回宫。”   柳絮飞喝了几口粥,问:“你呢?你什么时候才入宫当值?”   雨化田拍拍膝盖,说:“我这腿伤,一时半会进不了宫。”   柳絮飞没有答话,只默默地舀着粥。雨化田看她情绪不高,问:“你可知我为何伤了腿?”   “雨督主武功盖世,自然不会是技不如人。”她想了一下,说:“我猜你这是苦肉计,原因有二,一是万贵妃那边逼你向我阿姐动手逼得紧,你可以借此机会推托;二是你有心试我会不会来看你。”   雨化田点点头,“你说对了一大半,不过还有一个原因”,他话锋一转,故作神秘道:“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柳絮飞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满肚子阴谋诡计,连让我来看你都要设计一番,我才没兴趣知道。你使计归使计,别真把自己弄瘸了,看我还管不管你。”   雨化田说:“阿絮,你这话太不负责任了,当初是你没有治好我的腿”,他凑在柳絮飞耳边,小声说:“西厂杀的最多的就是始乱终弃之人。”   当初明明是雨化田不愿她找大夫上门治腿的,万一拉下了病根,怎么就归到了她头上呢?看雨化田一脸严肃,语气却像个怨妇,她生气不起来,只埋头喝粥。   雨化田给她夹了块糕点,问:“我府上的早点与宫中的比,如何?”   柳絮飞咬了一口,说:“与你做的自然没法子比了,将就一点还是能吃的。”   这话是变着法子称赞雨化田,他很是受用,打趣道:“我还以为你连宫中不明来历的食物也照收不误,没想到你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工夫挺强。”   “如果真有一个点心师傅专门为我服务,还收了我亲手做的香囊,按照你的性子,只怕要将他凌迟吧。”柳絮飞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你是西厂督主兼御马监掌印太监,平时这么多公务,你是白天处理,晚上做饭吗?我看你熬了好几个通宵吧?”   闻言,雨柳后面站着的马进良、素慧容两人对视了一眼,素慧容没忍住笑了出来。雨化田没有回头,他面无表情地把玩着个茶杯,似乎稍稍用力就能捏碎。柳絮飞怕他责怪素慧容,赶紧转移话题,问:“雨无正,昨晚你有句话我想了好久没想通,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杨瑾意能叫,我就不能叫?’你又没见过我与杨瑾意在一起,是如何得知他怎么称呼我的?”   雨化田脸色一沉,昨天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居然被她抓住了。他手上本来就聚了力,现在倒好,一分神,茶杯裂开了。柳絮飞这下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测,她问:“在关外的时候,你是不是让人一路跟踪我,事无大小都得向你报告?”她看了眼在处理茶杯碎片的马进良,“是不是就是他?”   当初雨化田先动身回京,放心不下柳絮飞独自上路,派了继学勇暗中保护,怎料在山海关处柳絮飞遇上了杨瑾意,去他军营住了几天,继学勇进不去军营,只能写信给雨化田说跟丢了。他怕雨化田以为他办事偷懒,在信中把两人的交往交代得细致到位,连怎么称呼的都记了下来。雨化田心有不快,但见柳絮飞已经安全,便命令继学勇早日回京。   现在柳絮飞问到此事,雨化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能含糊道:“他叫马进良,是西厂大档头,哪有时间理你这种鸡毛蒜皮之事。”   柳絮飞见也吃得差不多了,起身道:“你是西厂督主,事情不是更多?我不耽误你活计,先回宫了。”   这女人没心没肺的,也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雨化田叫住她:“你什么时候想出宫了,与素慧容说一声,她会安排下去。”   柳絮飞当然明白他话中所指,她俯下身小声说:“昨晚出来得急,都没好好欣赏一番京城的夜色,要不我今晚再出来看真切些?”   雨化田轻轻“嗯”了一声,打了手势让身后两人上前,提高音量道:“你们二人送柳姑娘回宫。”   昨晚柳絮飞离宫时,来不及向柳映雪请示,也不想她担心,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写着“需出宫,自有法,勿念。絮字”。柳映雪第二天一早才发现她不知所踪,看样子还是一晚上没回来。当柳絮飞回到长定宫时,柳映雪已在房内急得团团转。   虽然雨化田把万贵妃的人全换掉了,但柳絮飞还是留了个心眼,她摒退众人,把房门掩上,才对柳映雪道歉:“阿姐,昨晚的事是我任性了,让你干着急。”   柳映雪拉她坐在身旁,说:“回来就好。你说有急事出宫,究竟怎么回事?还有宫城守卫森严,你在这人生路不熟的,怎么能来去自如?”   柳絮飞也不想与自己阿姐拐弯抹角,单刀直入道:“上次我重遇的那人,你不是说我喜欢他吗?本来我还不认的,但是现在……”她脸微微一红,“现在我两在一起了。”   柳映雪见柳絮飞守得云开见月明,本来也替她高兴,但转念一想不对,宫中的侍卫能有多大的权力,本身他们就不能随意进出皇宫,更何况现在是把她弄出去又送回来。不是侍卫还会是谁?她惊讶地捂住嘴巴,说:“你不会是看中皇上了吧?”   柳絮飞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皇上那么老,我怎么会看中他?再说了,我根本就不喜欢宫中的生活。”她张开双臂,“我是属于外面的世界的。”   柳映雪听她一说,不由地想起自己已经和外界完全隔绝,想到余生都要困于这高高的宫墙之中,她不由得一阵感伤。柳絮飞看她神色黯然,连忙说:“哎,我再给你点提示,那人你也见过的,前些日子还来过我们长定宫呢。”   柳映雪绞尽脑汁想了片刻,仍然没有头绪,最后放弃地摇摇头。柳絮飞笑得灿烂,说:“是雨化田。”   柳映雪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她:“哪个雨化田?”   柳絮飞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重申道:“雨大人,雨督主,雨公公,雨化田。”   柳映雪这下听明白了,她惊骇失色,好一会才缓过劲来,断断续续道:“他……他可是个太监……”   柳絮飞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说:“太监又怎么了?太监我也喜欢他。”   柳映雪抬手抚上柳絮飞的额头,喃喃道:“你是不是发烧了,要不要我宣薛大夫进宫给你诊断一番?”   柳絮飞把柳映雪的手拿开,说:“阿姐,我没生病,也没中邪,我脑子清楚得很,我就是喜欢雨化田,他也喜欢我,就这么简单。”她努努嘴,说:“你不是与我说了,女大当嫁,喜欢上一个人很正常么?怎么现在一听是他,是这种反应呢?”   柳映雪想柳絮飞虽然成年,心性还是小孩,又未经人事,耐心给她解释道:“你知道什么是太监吗?他们阉割过,不能人道,无法开枝散叶,连男人都称不上的。”   柳絮飞摆摆手,说:“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是说不生孩子就不孝,而是说没有尽到后辈之责是最大的不孝。到了东汉时,赵歧才把孟子的话解释为‘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这才把‘无后为大’解释为不娶妻生子,断绝后代。这是后人对‘亚圣’的误解,算不得数的。而且,开枝散叶这件事情,是他们雨家要考虑的,可不是我们柳家的问题。”   柳映雪虽然自幼读书不亚于柳絮飞,但柳絮飞与她讲起道理来是一套一套的,她每次都以争辩失败告终,这次也不例外,她扶着额头,说:“你以后想怎样就怎样吧,我管不了你。” ☆、遇刺   柳絮飞没想到柳映雪如此反对,她决定把心里话掏出来。她拉着柳映雪的手,认真地说:“阿姐,你知道我平时无拘无束惯了,很少把什么人放在心上,你算一个,雨化田算一个。我知道雨化田从宫中杂役做起,即使他现在已经是西厂都督,但在常人眼中,无论他再努力,也还是个太监。可我不在乎这些,我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对他一无所知,甚至他的身份我都是进宫才知晓的。即使他有一天一无所有了,或者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太监,我还是喜欢他。”   柳映雪看柳絮飞说得动情,心中不由地感叹,自己这个妹妹真是长大了。但她还是想做最后一次尝试,她说:“你可知道,他与万贵妃的关系?我是说,宫中传言他们有过床帏之事。”   柳絮飞心想:“那哪是传言?我不仅知道,还看到。”她点点头,说:“空穴来风,事必有因。但那是他与我在一起前的事了,我既然选择与他一起,便既往不咎,以后若有再犯,绝不原谅。”   柳映雪见柳絮飞都不介意,自然也没什么好说了,她想起之前雨化田来长定宫的场景,说:“我本来听说雨化田心狠手辣、不可一世,往常也没和他有走动,那日他来长定宫,着实吓我一大跳。后来见他态度温和,客气有礼,全然不像外界传的那样,才稍稍安心。我正想不通他为何上我这呢?原来是看你来了。”   柳絮飞说:“皇上需要办事的人,也怪不得他心狠手辣。他对我,还是挺好的。我们宫里本来有万贵妃的耳目,他全给换掉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向万贵妃交代。还有昨天的戏班,我听素素说,是他去皇太后面前提议来长定宫的,那出你们都看不懂的《战濡须》,哪里是忠都秀戏班的拿手剧目,是他让戏班连夜排练,专门演给我看的。”   柳映雪第一次见到柳絮飞说起男人的羞涩模样,笑道:“所以你昨天一听他受伤,就迫不及待地出宫看他?”   柳絮飞满脸通红,争辩道:“我……我没有……他帮了长定宫这么多,也算是我们的靠山,我……我是去看看靠山倒了没……”   柳映雪脸上笑容越盛,说:“还说没有?你平时不是最牙尖嘴利么?怎么现在话都说不利索了?”   柳絮飞见装不下去了,干脆承认道:“是是是,我就是去看他了。”她缠着柳映雪,问:“阿姐,他脚伤未好,我可能这些日子要去得频繁些,可以不?”   柳映雪止住了笑容,郑重地说:“飞儿,你得替我转告雨化田,要是他敢对你不好,惠妃娘娘绝不绕他。”   得到了柳映雪的默许,柳絮飞几乎每天晚上都去看望雨化田。两人冰释前嫌,对这来自不易的重逢异常珍惜,不能出门就在府内走动。待雨化田脚伤好得差不多了,柳絮飞坐在院子一边读书一边看他习武,心中也无比惬意。   七夕是中国传统节日,相传牛郎织女当晚在鹊桥相会,又因织女心灵手巧,民间女子便在这晚向她祈求手艺和婚姻,所以七夕又称“乞巧节”。大明的民间乞巧相当隆重,七夕前几日就在京城搭起了专卖乞巧所用物品的“乞巧市”,柳絮飞虽未亲眼见过,但听素慧容描述是人山人海、马咽车阗,早已神往不已。她想到柳映雪生产日子临近,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雨化田了,便打算今日与他商量一下能不能出去,即使在马车上远远看一眼也是极好的。   柳絮飞与素慧容交代了一番,素慧容便心领神会地去御马监了。不过这次她去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柳絮飞梳妆打扮好了仍未见她踪影,待她回到长定宫时已经日薄西山了,柳絮飞急急迎上去,却见她神色一脸凝重。柳絮飞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问:“素素,怎么了?是不是督主出什么事了?”   素慧容不忍瞒她,说:“听说今天皇上在朝上大发雷霆,说督主办事不力,皇上围场遇刺一案过了大半个月还未查得水落石出,一怒之下把督主派去浙江督运漕粮,其实是把督主投闲置散了。”   柳絮飞本来是站着的,闻言惊得跌坐在圈椅里,她捂住嘴巴,半天才说得出话来:“怎么会这样?之前都没听他说过啊?”她猛地抓住素慧容的手,说:“素素,是不是我的错?他每晚都要花时间陪我,白天处理政务肯定没精神。”她很是后悔,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都怪我,我怎么就每晚都要出宫呢?”   素慧容安慰道:“二小姐,你不是不知道督主,他未雨绸缪,不会如此轻易被扳倒的。”   柳絮飞冷静下来想想也是,雨化田不是那种因为情感而影响活计的人,不知他现在有何应对之策。她说:“看来我这段时间还是别出宫打扰他为好,可我又放心不下,要不我修书一封,素素你给我送去吧?”   素慧容面有难色,支支吾吾道:“不必了。督主他……他已经启程了。”   雨化田的不告而别对于柳絮飞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两人才在一起不久,这次一别又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了。柳絮飞颓然问道:“他有没有留个话什么的给我?”   素慧容说:“今早皇上让督主立即动身,督主走得急,连府上都没回,更没时间动笔墨了。小姐你别急,我看督主心心念念着小姐的,到了浙江落了脚,肯定会让人送来书信的。”   柳絮飞苦笑道:“阿姐这几日要生产了,这样也好,我可以安心陪她了。”她把脸埋在手掌里,半晌才说:“素素,你准备一下,我要乞巧。”   柳絮飞换上新衣服,戴着雨化田送她的手镯,来到院子焚香点烛。今晚天气很好,云淡风轻,万里夜空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星星,柳絮飞虽然不知此刻雨化田身在何处,但两人能共置于同一片星空下,她感觉离他并不遥远。她心中释然,虔诚跪下,从三更到五更,连着拜了七次。   素慧容把柳絮飞扶起来,说:“小姐如此诚心,上天一定都看到了。你与督主定能早日相见,白头偕老。”   柳絮飞笑了笑,自我劝慰道:“民间女子向织女祈求的都是姻缘美满,我只求他出入平安,诸事顺利。我这愿望如此特别,想必上天定能记下我了。”   素慧容有些惊讶,心想二小姐待督主,果真是情深义重,她说:“我不想隐瞒小姐,督主之所以选我来长定宫,是看中了我有武功可以保护小姐。我的功夫虽然不算上乘,但也得过督主几年指导。虽然我只看着督主和小姐相处了二十天,但他发自内心笑的次数比过去几年加起来的都要多。我与三个档头私下聊天,都说督主结识了小姐后,一改之前那副生人勿近的面孔,添了些人情味。我看督主对小姐也是极好的,自我追随督主以来,我还没见过他对哪个女人如此上心。即使是之前的……那些贵妃,也是情势使然,应付了事,自然无法与小姐相比。即使小姐没有向上天祈求姻缘,上天看在眼里,定会助你两一把。”   柳絮飞听素慧容这样一说,心情好了许多,她笑着说:“我看你们督主选你来长定宫,还看中了你伶牙俐齿,特别懂得安慰人呢。”   三日后,柳映雪羊水破裂,折腾了大半天后,成功诞下一个皇子。雨化田虽然走得匆忙,但事先已安排好柳映雪分娩的人手,包括长定宫上下和给柳映雪接生的大夫、稳婆,滴水不漏。   万贵妃虽然怀恨在心,寝食难安,但柳根本没有机会派人下手。最后只能与其他嫔妃一起,上门道贺。她看着皇上、皇太后围在柳映雪周围,妒火都要从眼内喷出,但在众人面前不好发作,只能强颜欢笑,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   一晃半个月过去,柳絮飞没收到雨化田一封书信,甚是忧心。她见柳映雪身子恢复得挺好,小皇子也健康,思量着不如早日离宫去寻雨化田。她刚想开口,宫中却传来万贵妃昨日遇刺的消息。   据宫里的人说,是万贵妃有感于惠妃诞下麟儿,也想早日怀孕,故迷信鬼神之道,请人进宫做法。两个杀手混在法师当中,趁万贵妃不备之时出手,幸好被她的贴身侍卫及时拦下,一人当场被击毙,另一人被捕,已被押送到东厂审问。   柳映雪听得出奇,问柳絮飞:“飞儿,我怎么觉得最近皇宫不太平?先是皇上遇刺,现在又是万贵妃,两件事情会有什么关联吗?”   柳絮飞想了一下,说:“两件事情发生时间接近,确实有这个可能。但皇权至高无上,万贵妃又不得人心,惹上了不同的仇家也是不无可能。但就目前来看,一切尚未明朗。”   这时,外面有人来报,东厂二档头柴孟俞带了一队人马到了长定宫门口。柳映雪心中一惊,急道:“飞儿,这是怎么回事?我看形势不对。”   柳絮飞点点头,快速说道:“我与你想到一块去了。我们刚才才说万贵妃遇刺案找了东厂呢,怎么东厂这就找上门来了,莫不是要污蔑咱们长定宫才好。”她稍微琢磨了下,说:“阿姐,眼下你还未出月子,小皇子不能没有娘,万一真要强加罪名,一切由我来认,我跟他们去。”   柳映雪摇摇头,说:“那不行,万贵妃是冲着我来的,应该由我去。你可知道东厂是什么地方,去了怕是……”   柳絮飞打断她的话,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与我分彼此。我自然知道东厂的手段,但不打紧的,我撑得住。”她转向素慧容:“素素,你立刻想办法通知雨督主。”   素慧容跪下磕头,说:“两位主子请放心,素慧容一定不负重托,排除万难都会找到督主。” ☆、入狱   柴孟俞带着一队锦衣卫不由分说地进了长定宫,柳映雪怒容呵斥道:“柴孟俞,你以为这儿是什地方?容得你以下犯上?”   柴孟俞面上恭恭敬敬地向柳映雪行了礼,语气中却不带一丝敬意,说:“惠妃娘娘,关于贵妃娘娘遇刺一案,现在有了些眉目。”   柳映雪冷言道:“有了眉目还不快去追查,来长定宫撒野又是何故?”   柴孟俞冷哼一声,慢言道:“刺杀贵妃的凶手已经供出,是受长定宫的指示,只怕惠妃娘娘脱不了干系。”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柳映雪已对万贵妃的计划了然于心,怒道:“放肆!单凭那人的一面之词,就来污蔑本宫,你们东厂就是这样办事的吗?”   柴孟俞眯起双眼,说:“是出言无状,还是真有其事,现在还难下定论,烦请娘娘跟本官走一遍。”他一字一句道:“当面对质。”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柳絮飞走到柴孟俞面前,下跪开口道:“柴大人,民女乃惠妃娘娘妹妹柳絮飞,入宫陪娘娘待产。我与娘娘从小感情深厚,不忍见娘娘处处受万贵妃挤压,又见娘娘日前诞下小皇子,便生了歹意要将万贵妃除之而后快。”   柳映雪闻言,眼有泪光,她摇摇头后退几步,幸好清淇及时扶住才未跌倒,她哽咽道:“飞儿……你何苦……”   柳絮飞怕柳映雪多言露馅,赶紧出言打断她,说:“请娘娘理解飞儿自作主张。遇刺之事全由飞儿一人策划,娘娘温柔纯良,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否则娘娘定会加以阻止。无奈天不我与,遇刺竟未得手,飞儿不忍连累娘娘承受不白之冤,一人做事一人当,飞儿愿承认所有罪名。”她朝着柳映雪恭敬地拜了三拜,说:“以后飞儿不在娘娘身边,请娘娘万事小心。愿娘娘凤体安康,一切安好。”   柴孟俞是奉了东厂督主万喻楼的旨意,要进长定宫押送柳映雪回去受审,怎料这时却杀出个柳絮飞把所有罪名揽下。他上下打量着柳絮飞,犹豫片刻后做了个手势让锦衣卫上前,把她扣在地上,戴上枷锁。他对柳映雪说:“惠妃娘娘,眼下只是柳姑娘的个人供词,本官无法定夺,为了案情早日水落石出,还是请娘娘跟本官走一趟吧。”   柳絮飞跪在地上,对着素慧容的方向做了个口型说“皇子”,素慧容立刻心领神会,进房把小皇子抱出来。此刻形势危急,素慧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她悄悄地在小皇子身上掐了一把,小皇子吃痛,大声哭了起来。素慧容把小皇子交给柳映雪抱着,说:“惠妃娘娘,小皇子饿了。”   柳映雪一边拍着小皇子,一边冷冷地说:“柴大人还在这里干什么?难道要看本宫哺乳吗?”   柴孟俞明知柳映雪在用计,但她现在还是妃子,又新生了一个皇子,皇上和皇太后宠爱得紧,现在如果强硬把她带走,难免皇上会怪罪下来,可如果不做点什么,回去又怕不好向万喻楼交差。他正思索着对策,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苍老而威严的声音:“长定宫今日好热闹。”   话音刚落,一身雍容华贵打扮的妇人缓步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两队宫女太监,领头的太监一扫拂尘,恭顺地站在一旁,尖声朗道:“皇太后驾到。”在场所有人跪下请安。   皇太后扫视当场的人一圈,对柳映雪说:“惠妃,起来吧,你身子还未恢复,不必多礼。既然本宫的乖孙喊饿,你就先进去吧。”柳映雪双眼含泪,站起身来,柳絮飞朝她微微点头,示意她赶紧进去。她狠下心,咬咬牙入了内室。   皇太后在领头太监的搀扶下,慢慢踱到柴孟俞面前,说:“你是何人?抬头说话。”   柴孟俞刚才见皇太后对柳映雪和小皇子疼爱有加,心中已暗叫棘手,现在皇太后让他抬头答话,他哪里敢抬,匍匐在地上说:“柴孟俞区区五品之官,不敢玷污皇太后双眼。”   “哦?”皇太后轻笑一声,“原来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我还以为你把这长定宫当成东厂了?”   柴孟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小心翼翼地说:“下官无心冒犯,只是奉了万公公的旨意办事。”   皇太后来到柳絮飞面前,见她上了枷锁,神色颓然,心中已料到几分。她问:“絮飞,你何故弄得如斯田地?”柳絮飞把刚才对柴孟俞认罪的话重复了一次。   皇太后点点头,转身对柴孟俞说:“本宫听闻万贵妃遇刺,皇上龙颜大怒,督促你们东厂早日破案,既然现在已经有人认罪,你还赖着在这干什么?还不把人带走审问?”   柴孟俞面露难堪之色,支支吾吾道:“这……这恐怕……”   “这什么?”皇太后怒而打断他的话,“万喻楼只吩咐了你办事,却未叫你如何办事。难道你放着自首的元凶不抓,硬要贼赃嫁祸,指认惠妃才善罢甘休么?”   柴孟俞连连磕了几个响头赔罪,说:“小的不敢,请皇太后息怒。”   半晌,他才听到皇太后开口道:“下去吧。”他连忙谢恩告退,指挥锦衣卫把柳絮飞带回了东厂。   东西厂一直水火不容,万喻楼之前见雨化田在万贵妃面前得势,心中很是妒忌,眼下瞅准雨化田被调离京城的机会,进宫巴结万贵妃,万贵妃身边也正要人用,两人一来一往勾搭上了。万喻楼正想借着查遇刺案的机会,帮万贵妃除去惠妃,权势得以更上一楼,怎料中途来了个皇太后,柴孟俞动不得柳映雪,只能把柳絮飞当成罪魁祸首。万喻楼心中气急,责骂柴孟俞办事不力,又见柳絮飞是个无权无势的柔弱女子,命令柴孟俞动酷刑下狠手,非要柳絮飞亲口承认此事与柳映雪有关。   柴孟俞先是把柳絮飞关了三天三夜,只提供清水,不准进食,谁料柳絮飞嘴巴一直很硬,进了牢房就在一个角落抱腿坐下,从不求饶一声。   柴孟俞被万喻楼逼得急,转而把气撒在柳絮飞身上。他命人打开牢门,进去把柳絮飞拎起来,恶狠狠地说:“贱人,识相地就赶快供出幕后指使!”   柳絮飞这几日未进滴米,双腿早已饿得发抖,柴孟俞手一放开,她顿时失去重心跌倒在地。柴孟俞见她仍是不发一言,一边踹着她的身子,一边喊道:“说!说啊!是何人指使你的?”   一下,两下,三下……到后面柳絮飞已经数不清柴孟俞踢了她多少下了。身体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她闭上眼睛,脑中却浮现雨化田的样子,他曾经提过小时候的宫中生活,经常被人拳打脚踢,他都一一忍了下来,当时的他大概就是现在她这个样子吧。   柳絮飞嘴角微微上扬,柴孟俞却把这个笑容理解成了讥讽,他忽地一脚踹向柳絮飞的心窝。柴孟俞是一流高手,这一脚用了五成功力,别说柳絮飞没有真气护体顶不住,就是普通江湖人士也难以硬生生接下。柳絮飞“哇”地一声,大口鲜血喷涌而出。   柴孟俞打了个响指,几个番子鱼贯而入,领头的一人叫做郑元宏,最懂得拍马屁之道,他一边递上手帕,一边谄媚问道:“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柴孟俞用手帕擦了手,又拂了拂靴上的尘埃,指着柳絮飞说:“你给我好生‘照顾’她,一日没从她嘴里问出幕后指使,一日都不能让她死。否则,唯你是问。”   郑元宏哈腰点头,连声说:“属下清楚,定会竭尽所能问个明白。”   柴孟俞走后,郑元宏命人给柳絮飞喂了参汤用以吊命,待她清醒过来了,他蹲在柳絮飞面前,说:“姑娘,你迟早都要供出幕后之人,何必自己找苦来受呢?早点说出来,你得个痛快,我也省事,这样不就两全其美吗?”   柳絮飞躺在地上,抬眼看了郑元宏一眼,有气无力道:“供无可供。”   郑元宏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慢慢在柳絮飞面前展开,柳絮飞定睛一看,里面是数根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郑元宏慢悠悠地说:“姑娘,你可知道何谓刺探之刑?”   柳絮飞即使没听过“刺探之刑”,也不难把这四字与眼前的银针联系起来,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郑元宏看她那样,认为此招奏效,再次问道:“你供,还是不供?”   柳絮飞把手指头紧紧埋在掌心里,怯怯地望着郑元宏,说:“供无可供。”   郑元宏略微皱眉,一把扣住柳絮飞右手手腕,用力掰开她的手掌,柳絮飞的力气哪里拧得过郑元宏,只得任人鱼肉,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银针刺进食指指缝。十指连心,柳絮飞顿时痛得死去活来。   郑元宏见她泪如雨下,微微一笑,手上用力,柳絮飞的食指指甲顿时脱落。柳絮飞痛得叫不出声,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听到郑元宏说:“你还有九次机会。”   柳絮飞无力地躺在地上,嘴巴一张一合地,郑元宏以为她要招供,心中大喜,俯下身子却听到她微弱的声音:“你最好快点弄死我,否则日后有你后悔。”   丧命在郑元宏手下的冤魂不计其数,但大多是三大五粗的男人,换成一般女人,受了如此折磨,怕是什么都招了,哪还会如此嘴硬?他被这句话激怒了,将柴孟俞吩咐之话抛诸脑后,用力掐住柳絮飞的脖子,阴沉地说:“那就试试。”   柳絮飞口中吸入的空气已经越来越少,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断气之时,牢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把男声呵斥道:“元宏,你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放手。” ☆、纸条   郑元宏自然认得来人的声音,却不明白柴孟俞去而折返用意何在。他只得松了手,退到一旁低声说:“这贱人嘴巴硬得很,属下也是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   柴孟俞没有理他,向手下吩咐道:“找两个女人来,给她上药换衣。”   郑元宏不解问道:“大人,小的才刚有了点眉目,这……”   柴孟俞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那惠妃抱着皇子,跑到皇上面前哭哭啼啼,说自己妹妹是冤枉的,又长跪不起。皇上心疼皇子,一时心软,下旨不得滥用酷刑,只能好言审问。”   郑元宏心中大惊,他看了柳絮飞一眼,她呕了不少血,那脸色看着就与死人无异,也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柴孟俞知道他在怕什么,说:“皇上虽然下了旨,但你可别忘了,宫中还有个万贵妃,这事总要推个人出来当替死鬼,就要看谁是那么不幸了。”   万贵妃得皇上宠爱,惠妃有子在手,两人自然都不能损伤一条汗毛,柳絮飞虽然是惠妃亲妹妹,但惠妃只能自保,要说最适合当替罪羔羊的,还是非柳絮飞莫属了。郑元宏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谄媚笑道:“大人言之有理,属下一切听从大人安排。”   柴孟俞点点头,说:“目前局势尚未明朗,先别轻举妄动,让宫里博弈去,我们只要耐心等着旨意照办就成。”   柳絮飞是在一阵疼痛中睁开双眼的。她发现自己躺在牢房里,幸好地上铺了一层稻草,地面才不显得过于冰凉。她口干舌燥,想喝水却够不着水碗。她双手抠着混杂着泥土的稻草,想挣扎着起身却使不上力,虽然柴孟俞派人给她上了药换了干净衣服,但她胸口疼得要命,稍稍一动就呼吸困难。   她只能继续躺着,盯着上空发呆。天花板上结满了蜘蛛网,黑黝黝的屋顶像个张着大口的怪物,蟑螂沿着墙角爬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隔壁传来的番子咒骂声、犯人求饶声混杂在一起,她从未觉得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   她不确定以自己现在的身子,还能不能撑着走出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万一不能的话……万一不能的话……阿姐怕会是伤心好一阵子,幸好她现在有了小皇子作陪,在深宫中总算不那么寂寞;作为朋友,杨瑾意也是一个会替她难过的人,但他军务繁忙,哪天边疆战事一起,他也无暇难过了。雨化田么,像他那种阴晴不定的人,她无法确定他得知她离世后是和反应,大概会有些难受,会大发一通脾气,把屋里的东西都砸了遍,睡醒后又若无其事地去处理公务了。就是可怜马进良了,她想象着马进良跟在雨化田后面收拾的样子,有些好笑。   她紧紧闭了闭眼睛,一颗泪珠滑了下来,不得不承认,自己临近死亡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雨化田,她动过要陪他走到最后的念头,但现在……现在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她心中难受,眼泪流得更多,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液体从喉咙中涌出,血腥味从口腔中蔓延开去,她知道自己又吐了血,却连抬手去擦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觉得很累,意识模糊,身体轻飘飘地。   不知过了多久,牢房的大门被人打开,她听到有把女声唤她,她想应答,嘴皮子动了几下,却无力说话。那人扶她起来,给她喂水、喂药。接着一股真气从她的背上缓缓注入,沿着脉络游走于全身,她的四肢恢复了些知觉。她很是感激那人,睁开双眼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她沙哑地开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说:“素素。”   素慧容拉住柳絮飞,她的手在这大热天却冷地像个冰块,素慧容忙用内力给柳絮飞捂热,哽咽道:“二小姐,你受苦了。”   “还撑得住”,柳絮飞努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素素,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啊!”   素慧容低着头,神色黯然,说:“素素无用,能为小姐做的就是这么多了。”   柳絮飞艰难问道:“我被关进来多久了?阿姐怎么样了?宫中有没为难她?”   素慧容摇摇头,说:“惠妃娘娘无事,她每日都去皇上、皇太后跟前为你求情,但苦于暂时没有新的证据,只能再委屈二小姐一阵时日了。皇太后人倒是和善,与娘娘说放人她做不了主,允许娘娘派人探望还是可以的。所以我今日才能来看小姐。转眼间,小姐进来已经第五日了。”   柳絮飞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说:“你回去转告阿姐,生死有命,别再四处为我奔波了。这次万贵妃有心陷害,哪会这么容易找到新证据,她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来认罪便是了。”   素慧容自幼在西厂长大,对她而言,生离死别早已见怪不怪。但柳絮飞待她不薄,又听她这样一说,任素慧容心肠再硬也湿了眼眶,她说:“二小姐,你别这样说,万一你出了什么事,督主他……他定会很难过的。”   柳絮飞听到“督主”二字,呼吸有些急促,她问道:“是不是有雨化田的消息?”   “还没有。督主行踪不定,我只知道他去了浙江一带。”素慧容低下头,不敢看柳絮飞失望的双眼,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放在柳絮飞手上,说:“其实督主临行前,留了这个锦囊,吩咐我一定要在紧要关头才能交给小姐,素素之前一直都没有交给小姐,还骗小姐说督主没有留下任何讯息,对不住。”   柳絮飞虽然手上没劲,却还是把锦囊用力握在手上。她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锦囊,抽出里面的纸条。她认得那是雨化田的笔迹,苍劲有力但略显潦草,应该是在匆忙之间写下来的,纸上只有四个字:“静候佳音。”   她闭上双眼,浑身颤抖不已,再睁眼时,一颗心重新沉静了下来。她把纸条放回锦囊交还给素慧容,释然道:“我知道了。”她想了一下,说:“他日雨化田来接我时,你给我带两句话给他……”   素慧容连忙点头,说:“小姐你说,我都记着呢。”   柳絮飞说:“第一,告诉他来接我时要带上鸡腿,我很久没吃饱饭了;还要给我备好热水,我要洗澡。”   慧容哭笑不得,说:“二小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柳絮飞苦笑了下,说:“第二,如果我真的撑不到他来,你告诉他,切勿自责。”   素慧容沉默良久,终究是摇摇头,“第二句话我不会转告给督主的。小姐要说,便自己与督主说去。”   柳絮飞微微一叹,说:“罢了,我不为难你,回宫阿姐问起我时,你就往好里说,知道吗?”   素慧容满口答应,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说:“这是西厂的疗伤圣药,外伤内伤都能服,一日一颗,小姐你藏好。”   柳絮飞刚接过来,郑元宏已经来到了牢门外,他厉声道:“时间到了。”   素慧容忧虑地看着柳絮飞,柳絮飞却淡然地拍拍她的手,说:“保重,去吧。”素慧容只好起身,三步一回望地出了牢房。   柳絮飞重新躺了下来,她无法清晰知道时辰更替,当感觉到牢房里的温度从热到冷,再从冷到热,就算一天过去了。她以稻草打结,不知不觉已经打到了第十五个,再加上之前素慧容告诉她的五天,算算日子她已经在这待了二十天了。   她吃了素慧容的药,外部伤口已经结疤。就是柴孟俞之前踹她心窝那脚,怕是伤了心肺,每当她夜晚咳嗽时,牵一发而动全身,浑身像被针扎似的,无法入睡,咳得厉害时,口中、鼻腔都有鲜血。郑元宏这段日子倒是消停,没有再对她严刑逼供,也派人定时送水送食,但她血脉不顺,一进食就吐,只能每天喝点水吊着性命。   素慧容期间又来看过她几次,如果不是素慧容每次往她体内注入真气的话,她怕也熬不到现在了。可她每次问起雨化田的消息,素慧容都神情沮丧地摇摇头。她料想素慧容没有说谎,雨化田姑且连她都瞒在鼓里,又怎么会告诉素慧容呢?   精神好点的时候,她会整理头绪,雨化田给她留的“静候佳音”四字包含了太多的信息。他临走前留了这个锦囊,说明已料到自己这一走,她可能会出事;但他又千叮万嘱素慧容不到紧要关头不能给她,说明他并不确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由此可见,他是在下一盘棋,或许他没想过把她牵进棋盘,但现在她已难以独善其身了。   能让她稍感安慰的,是“佳音”两字,他应该还是能够把控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   雨无正,你还要我等你多久?她在心中问了千遍万遍这句话,她无法得知确切答案,但她愿意信他。既然他让她等,那就等吧,就算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等到他。 ☆、挽留   当稻草上又多了两个结,郑元宏踏进了牢房。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柳絮飞,说:“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宫里下了令,要送你上路。”   柳絮飞并没有如他想象般出现惊恐,她冷笑一声,反问道:“下令?谁下的令?万贵妃么?”   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郑元宏皱了皱眉头,在柳絮飞面前蹲下,掏出一张纸放在她眼前,说:“你在上面画个押,我留你全尸。”   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胡编乱造的供词,其中还有“幕后主脑”柳映雪的名字,柳絮飞讪笑道:“这就是你们东厂的办案方式?和西厂比差远了。”   郑元宏作为东厂番子,平时外出办事没少看西厂那几个档头的脸色,加上之前雨化田得势,西厂更是骑到了东厂的头上。听她如此挑衅,他怒气冲冲地扯着她的衣领,把她拉起来,说:“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柳絮飞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哪里还经得住他这样折腾,只能任由郑元宏把她往门外拖。   郑元宏一把把她推进受刑室,命狱卒把她锁在墙上,亲自选了一根最粗的鞭子,上面带有钢索铁刺,常有犯人熬不过五鞭便被活活打死。他动了杀心,用尽力气连着在柳絮飞身上抽了两鞭。她顿时皮开肉绽,伤及筋骨,口吐鲜血昏死了过去。   郑元宏抓住柳絮飞的手,就着鲜血给她画了押。他收好证词,想着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现在就了结她的性命。他举起长鞭,刚想给她最后一下时,门外传来柴孟俞的声音:“雨大人,这边请。”   本来,今早万贵妃向柴孟俞下了命令,要东厂尽快拿到柳映雪是刺杀主谋的证据,再把柳絮飞斩草除根。柴孟俞交待给了郑元宏,现在事情眼看就要办妥了,为何西厂雨化田又要来插一脚?   郑元宏想起那些宫中秘闻,雨化田和万贵妃一条战线,他大概是想尽快拿到供词才赶了过来。于是,他收起鞭子,恭恭敬敬地向雨化田请安道:“小的见过雨大人。”他麻利地掏出供词,双手呈上,说:“两位大人,犯人已经招了。”   雨化田没有接过,只是看了眼郑元宏手中的鞭子。他径直抽出马进良背后的双刀,手起刀落,把锁着柳絮飞四肢的铁链全数砍断。柳絮飞直直地靠着墙壁滑落下来,雨化田脱下披风盖在她身上,抱起她就往外走。   郑元宏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本想上前邀功,却被马进良拦住。马进良说:“皇上已经下旨,万贵妃遇刺一案交由西厂全权负责。那女子是本案重要证人,你却把她打成这样,估计一时半刻是开不了口的。你与柴大人之前参与到此案的审理,对那女子的供词再熟悉不过,还请两位大人去西厂一趟。”   马进良官职比郑元宏与柴孟俞的高,他们没有拒绝的权力。何况现在雨化田已经回京,看样子不仅重掌大权,还把原先东厂管的案子接了过来。他们虽然不情不愿,但也只有被马进良调遣的份,只好对视一眼,垂首遵命。   东厂门外停了两辆马车,八匹红鬃骏马站立在马车四周,好不气派,为首一人正是西厂二档头谭鲁子。他一见雨化田出门,立刻迎了上去。雨化田怀里抱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脸色发青,嘴边还淌着鲜血。雨化田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胸前的白衣染上了一片血污,不知道是他的还是那个女人的。   督主最为爱洁,怎么会毫不顾忌抱着个血迹斑斑的女人?谭鲁子寻思了一下,总算把雨化田怀中的女人与柳絮飞的音容相貌重叠在了一起。他与柳絮飞虽然谈不上相熟,但她对雨府上下和和气气,连着对几个档头都是温文有礼、笑靥如花,谁料到现在竟重伤如斯。他说:“督主,柳姑娘她……”   雨化田平时锐利的双眼此时光芒全无,他置若罔闻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谭鲁子从未见过雨化田这个样子,心中暗叫不好,他伸手想把柳絮飞接过来,说:“马车已经备好了,请督主上车,柳姑娘交由属下照顾。”   雨化天不发一言地避开谭鲁子的手,径直把柳絮飞抱上马车。谭鲁子只好跟着跳上马,下令道:“全速回西厂。”   雨化田坐在快速行驶的马车中,柳絮飞气若游丝靠在他怀里。西厂离东厂不过十里地,他却从未觉得路途如此遥远。他一向做事决断,此刻却犹豫着是否该给她输点真气,他害怕出了差错令她回天乏术,更怕输了真气也没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又行了一里路,他感受到她的身子越来越冷,终究再也无法忍受自己什么都不做。他动了要东厂陪葬的念头,手掌贴着她的背部大穴输入真气。   柳絮飞此刻如同身陷层层迷雾当中,她想用力挥开前方,却看不见一条清晰的路径,天边隐隐约约传来一把声音,她听得不太真切。她站在原地,无助地环顾四周,却是一片混沌。她闭上眼睛,稍稍定了心神,那把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她听清了,是不断重复着的两个音节,“阿絮”。   阿絮?这个称呼熟悉又陌生。谁?是谁在唤她?是谁才会唤她阿絮?柳絮飞猛地反应过来——是他,那个她日日夜夜都想再见到的人啊,他是真的回来了吗?这是梦还是现实?她无法分清。   她跌跌撞撞地选了个方向跑了几步,因为看不清路而摔倒在地,她从地上爬起,见前方出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她的爹娘,他们可一点没变老,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阿娘向她伸出手,怜惜道:“飞儿,我们来接你了。”阿爹站在一旁,慈爱地笑着,说:“孩子,你受苦了,跟我们走吧。”   柳絮飞正想拉住阿娘的手,那把天边的声音更清晰了些,“阿絮……别走……别这样对我……”,沙哑的声音竟带上了几分哀求。   柳絮飞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离阿娘的手只剩了一尺距离。阿娘面带忧愁地看着她,说:“孩子,你回去会很痛苦,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柳絮飞静默了下,把手垂下。她向爹娘磕了三个头,说:“女儿不孝,一时半会还不能走”,她抬起头,目光坚定,“他需要我,我必须回去。”   柳絮飞见爹娘无奈地叹气摇头,随即身影渐渐模糊,她站起来随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追了几步,一道强光袭来,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待强光过去她再睁眼时,是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中,她正被一双温暖又熟悉的臂弯环抱着。她看清了抱她的男人,艰难开口道:“无正。”   她的声音很小,小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雨化田却立刻反应过来,低头看她,安慰道:“阿絮,你再撑一会,前面马上到西厂了。”   自柳絮飞醒来,全身的疼痛就如洪水般铺天盖地袭来,她强撑着意志,抬起手想摸摸雨化田,口中喃喃道:“我是伤得太重……重得都有幻觉了。怎么我看你……看你眼睛湿湿的……”她自嘲道:“肯定是我眼花……眼花……雨督主怎么可能……可能哭呢……”   雨化田握住她的手,引导着她抚上他的脸庞,说:“你没眼花,我心里难受。”   难得雨化田承认得如此坦荡,柳絮飞不放过揶揄他的机会。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雨化田的眼睛,说:“你眼妆都花了。”   雨化田轻笑一声,那微微上扬的唇角如新月出山,那是柳絮飞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她勾勒着雨化田嘴唇的轮廓,呢喃道:“真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呢……”她正想继续说下去,喉咙一甜,鲜血沿着嘴角蜿蜒而下,她苦笑一声,说:“可是我要走了……”   雨化田像被这句话激怒了一样,他双眼通红,贴着柳絮飞的发鬓,说:“走?走去哪?没有我的批准,你哪里都不许去!”他一改往常沉稳的气息,凶狠地说:“你不是自诩善良么?你要是敢走,我向你保证,定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柳絮飞只觉得好笑,说:“为什么你说这话我一点都……不怕?听起来还像是……是你在求我?”   雨化田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戾气尽散,他的睫毛垂下遮住眼睛,低头道:“我是在求你。”   柳絮飞把头埋在雨化田的胸前,她不喜欢看他这种颓然无力的样子,她的泪水不住涌出,打湿了雨化田的衣襟。她百感交集,原来刚才在黑暗中的不是幻听,真是他的话语。她问自己究竟都对雨化田做了什么?一向高傲自满的他居然开口求她。他与她说话一向都是半真半假,现在这么直接的表露心迹,倒让她不太习惯了,只是……只是会不会迟了些?   她用尽力气抱住他给他回应,口中重复着:“我舍不得你……舍不得……舍不得……”最后,她双手无力地滑落,什么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絮受难记终于要告一段落了,要吃糖的童鞋举个手 ☆、喝药   柳絮飞睁开眼睛时,见墙上挂了一幅字,第二句“柳絮飞时花满城”与其它三句的字体明显不同,她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那是两人合写的苏轼《东栏梨花》。再看房间角落的衣架上,挂着一青一白两套衣裳,白色的那件袖口有柳叶刺绣,显然就是柳絮飞过年所赠之物。房间的另一角摆着一个青花海水纹香炉,飘着袅袅青烟,柳絮飞嗅了一下,那味道正与雨化田身上的淡淡香味吻合。   难道说,这是雨化田的房间?她心中高兴,“哧哧”一声笑了出来,就想起身,怎料动作太大,触及了身上的伤口。她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只好在床上乖乖地躺了一会。   疼痛感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愈来越强烈的缺水感。她叫了一声:“有人吗?”外面静悄悄地,什么回应都没有。   她回忆着雨化田宅中布局,如果这里真的是他的房间,那就是整座宅子最里面最隐秘的地方,按照他的性子,他根本不会让人靠近此地。   看来喊了也是白喊。好不容易才让阎罗王放了人,她总不能又等着渴死吧?她看到不远处的桌上有壶茶,也顾不得全身疼痛了,忍着起身就要倒茶。   雨化田许是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醒来,他的床下没有备好可穿的鞋子,她只能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倒吸着凉气,挣扎着走到桌边,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见柳絮飞衣着单薄、光脚站在地上的样子,雨化田立刻把手中的药碗搁在桌上,一把把她抱回床上,斥责道:“你疯了?”   自己好不容易才醒过来,雨化田第一句话居然是说她疯了。柳絮飞委屈地扁扁嘴,说:“我渴……”   她一副可怜相,雨化田也不忍心再说她。他把药碗端在手上,在床沿处坐下,说:“渴了就喝药。”   柳絮飞心中暗想:“在马车中你不是这样子的,怎么我一醒过来又打回原样了?”她偷偷观察着雨化田,他还是固有的面无表情。她只好应了一声,抬手去接药碗,却扯痛了伤口,忍不住“唉哟”一声叫了出来。   雨化田看了她一眼,一手托着碗,一手拿着勺子搅着药,说:“睡了这么久,四肢都不灵活了”,他舀了一勺药,递到她嘴边,“张嘴。”   柳絮飞依言喝了一口,那药一进嘴里苦味四散,她紧紧地皱着眉头,说:“你这是什么药?好苦!”   雨化田手下不停,一边搅药一边说:“良药苦口,总不会是你给我抓的乱七八糟的药。”   柳絮飞一听就知道雨化田指的是当初割肉引血一事,那明明是她的血肉,怎么能叫做“乱七八糟的药”呢?她心中不满,头偏到一边,说:“我不喝了。”   她以为雨化田起码会哄她几句,但等了一会,他却始终不发一言地看着她。她只好自己找个下台阶,说:“这药太苦了,我喝不下。要不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喝一口?”   雨化田把药勺递到柳絮飞嘴边,等于默认了她的建议。她盯着黑黑的药,屏住呼吸喝了一口,问:“你亲自煮的?”   雨化田点头。   柳絮飞再喝了一口药,问:“从你去东厂接我,过去多少天了?”   雨化田冷哼一声,用眼尾看着她,说:“你睡得倒熟,五天过去浑然不觉。”   与雨化田一路相处下来,她也摸到了一些规律——每当他为她做了一些事情又不想承认时,总是摆出一副很不屑的样子,要不就是顾左而言其他。她心中暗暗好笑,不承认也不行,我就是要想办法让你承认。她嬉皮笑脸地问:“这些天是你照顾我啊?是不是急坏了啊?”   雨化田没有立即回答,他连着喂了柳絮飞两勺药,才说:“是。”   柳絮飞对如此简单的回答很不满意。她嘟着小嘴,讨价还价道:“你耍赖,明明是两个问题,我都喝了两口药。怎么就一个‘是’字?你回答的是哪个问题?”   雨化田轻笑一声,又喂了柳絮飞两勺药,她只好硬着头皮吃下。   雨化田说:“第一,你只让我回答问题,没规定答案长短。第二,‘是’这个字就是我的答案,具体对应哪个问题,你自己领悟去。”   柳絮飞没好气地看着他,说:“你……”她反应过来,赶紧又把后面的问句咽了回去。面对这只老狐狸,她定要步步为营,不能浪费发问机会。她决定出其不意,直捣黄龙,厚着脸皮问:“你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啊?”   雨化田喂药的手停了下来,他看着柳絮飞,眼睛里满是深意。柳絮飞以为他不肯回答,正想换一个问题,他却开口:“是你先看上我的。”   柳絮飞都要抓狂了,她咬牙切齿问:“雨无正,你是一个太极高手吧?”   雨化田有心逗她,说:“无正未曾习过太极,但天下武功自有相通之处,若他日我心血来潮有心研习,成为太极高手也不无可能。”   柳絮飞听他这样一说,彻底放弃了对他刨根究底的念头,她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地喝着药。   这下换成雨化田沉不住气了,他喂完最后一勺药,问:“你为何不问我离京之事?我当初走得如此之急,只给你留了四个字,又没早日回来接你,你不怨我么?”   “你不说自然有你的道理,我相信你又何必多问。至于怨不怨你么……”柳絮飞歪头想了下,“一开始自然是怨的,不过后面我也想开了,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什么都要经历一番,这次进东厂走一遭,就等于是开阔眼界,参观一下你的营生环境,知道你平时都干了些什么,和你聊起天来也有共同话题。”   柳絮飞虽然讲得云淡风轻,雨化田脑中却浮现了去东厂见到她的场景。当时,他还没踏进牢房,远远就看见有个人毫无生气地被挂在墙上,头发散乱看不见五官,只能看到她全身多处伤痕、血迹斑斑。他心砰砰地跳了起来,旁人与他说话都听不进去了,只心中期盼着千万别是她。待走近一看,那只剩半条命的人真的就是她,他拳头收紧,当场就想大开杀戒,幸好马进良感到他身上散发的杀气,眼疾手快扯住他的衣袖,他才逐渐平复下来。这些事情,柳絮飞并不知道,可他每次想起她满身伤痕差点在马车上丧命的场景,还是后怕不已。   柳絮飞见雨化田没有理她,她微微伸出舌头,手掌不住地扇风,说:“无正给我倒碗清水吧,苦死我了。”   雨化田起身走到桌边,沉默地站了一会,多日的思念和担心一起涌上心头,交织成一股复杂的情感。当他重新回到床边坐下时,手中并未拿着盛着水的碗。   柳絮飞心中奇怪,问:“水……”   “呢”字还未出口,雨化田温热的唇便覆了上来。   不同于客栈那个浅尝辄止的吻,他亲吻着她的嘴唇,久久不愿放开,手上的力度也渐渐加大,像要把她柔软的身子揉进自己体内似的。   这是柳絮飞在清醒状态下的第一次接吻,她身上有伤,被雨化田吻了一会,便感觉头脑发胀,呼吸困难。她被他托着后脑勺,挣脱不得,又推不动他,刚想张口叫他停止,他的舌头却趁机滑了进来。她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怔怔地由着雨化田的舌头像条小鱼一样,把她口中探索了遍。   不知过了多久,雨化田终于松开了她。她像重获新生一样,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又用凉凉的手盖上发烫的脸颊借以降温。她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却不敢抬头去看雨化田,只直直地盯着被子。   其实,雨化田没有多少接吻的经验。以前他侍奉万贵妃时,一想到要与那恶毒妇人接吻,心中就一阵阵反胃,以各种理由推搪。幸好万贵妃对这方面并不强求,身边也需要用人,便由得他了。说起来,除去客栈那一次,这还是他头一次光明正大地亲一个女人。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好哪里做得不好,只得戏谑道:“这下同甘共苦,你满意了吧?”   柳絮飞在这方面更是一片空白。在她看来,雨化田技巧炉火纯青,经验丰富,都不知道在女人堆中打滚了多少时间。她不自觉地又想起雨化田和万贵妃的床帏之事,悲从中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雨化田不是没看过柳絮飞哭,但她以往不过是湿了眼眶或者落下几滴清泪,从未有过现在这种嚎啕大哭。他举手无措,想给她擦泪又怕她反感,只好道歉:“是我太心急了,你别恼,我以后不碰你就是。”   以柳絮飞的性子,她大哭一场发泄一番就没事了,谁知雨化田竟说以后不碰她,她气他不解风情,又难以启齿,转而哭得更加厉害。   雨化田虽然不明白她为何越哭越凶,但见她重病初愈又如此伤心,他也跟着难受。这时偏又什么话都不敢说,什么事也不敢做,他只能坐在一旁等她哭完,指甲不经意间已深深嵌入手掌里。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不是出了这事,督主那别扭的小性子,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有进一步发展啊,→_→ ☆、提亲   柳絮飞哭声渐渐收小,她偶尔瞥到被子里有点点猩红,以为自己哪处伤口崩裂流血。检查一番,那血却是从雨化田的手掌中渗出的。她吃惊地拿起他的手,摊开一看,手掌中央是两处流血的伤口。她心疼不已,问:“你干什么?”   雨化田根本不把这种小伤放在眼里,他把手掌移开,说:“该是我问你干什么,好端端地怎么就哭得如此伤心了?”   柳絮飞没有回答,她一心想着雨化田的伤口,挣扎着又要下床,雨化田拦住她,说:“你要什么?我给你拿去。”   柳絮飞急道:“外伤的药呢,你都放哪里了?”   雨化田以为柳絮飞哭得伤口发疼要换药。他起身出门,不一会拿了个药箱子回来,在她面前打开。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药物,单是外伤药就有好几瓶,柳絮飞问:“哪种效果最好?”   雨化田指了指红色的一瓶,说:“这是藏族进贡给皇室的外伤药,存世不过五瓶,费了好大劲才从大内拿出来,你平时就是用……”话还没说完,柳絮飞就拔开瓶口塞子,拉过他的手,毫不吝惜地倒在他的掌心处。那药本来量就不多,柳絮飞又没有控制好力度,药一下子全倒了出来。   雨化田一愣,转而怒道:“你可知这药有多珍贵,怎能用在我身上?”   柳絮飞倒觉得理所当然,说:“这有什么?你比这药珍贵多了!”   雨化田听她这么一说,语气渐渐温和,说:“那也不能全部倒出来啊。”   柳絮飞研究了一下瓶子,建议道:“我们把多余的倒回去吧。”   雨化田冷眼看她,说:“这药暴露在外很容易变质,需得尽快用掉。”   柳絮飞刚才被雨化田亲过,一下子领悟了他的意思,她踌躇了半晌,最终拿定主意这一道坎始终要跨过去,她可不想雨化田和万贵妃之事永远成为他们两人之间的阴影。她小声说:“我看别浪费了,你给我上药吧。”   雨化田疑惑地看着柳絮飞,一时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显然是对她刚才痛哭的一幕心有余悸。两人相对无言,一时气氛甚是尴尬。   柳絮飞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豁出去了,她卷起左手袖子,指着一处伤痕,说:“我这有伤。”   雨化田见她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心想自己再这样下去倒显得虚伪造作了。他用指尖沾了点药,涂在柳絮飞的伤处,那药凉凉辣辣的,柳絮飞疼得眉头拧在了一起,口中也不住地发出“嘶嘶”声,她只好想些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   雨化田给她上药的专注样子,似曾相似,只是没想到当时针锋相对的两个人,现在却难舍难离。忆起往事,她傻笑着对雨化田说:“雨无正,我记得你以前也是这样给我上药,还说什么‘女孩子家别留疤痕,万一嫁不出去还要怨你’之类的话,你有没有印象啊?”   雨化田顿了一下,复又继续给她上药,说:“你说的是遭遇女真士兵那次?我单是记得你的‘美人计’了。”   以雨化田的武功,柳絮飞那次“美人计”根本就是自作聪明、多此一举,难怪雨化田取笑她。以前她每每想起这事,都会觉得是人生污点,现在她不会这样觉得了。她问:“雨无正,那个女真首领亲了我脸,你还说人家‘饥不择食’呢!我看你现在……”   她故意发出“啧啧”的感叹声,“寒不择衣?慌不择路?”她越说越顺口,“贫不择妻?”   话一出口柳絮飞就后悔了,她赶紧捂住嘴巴,偷偷观察雨化田的表情,见他没有什么异样才渐渐放下心来。她干笑两声,又把裤脚拉起到膝盖位置,可怜兮兮地看着雨化田,说:“我伤得可重了。”   雨化田沉静地给她两边小腿都上了药,指着她的大腿处说:“你这儿还有伤吧,裤脚卷起来。”   柳絮飞双脸一红,支支吾吾道:“这……这儿不用了。”   雨化田默默地与柳絮飞对视了一会,移开视线低头道:“你介意我是个太监。”   这是柳絮飞第一次听到雨化田如此直白地称自己是太监,她连连摆手,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我介意你的身份,现在就不会和你一起了。”   雨化田看起来并不相信她的话,追问道:“你口口声声说不介意,那为何不让我为你上药?刚才还哭了?”   柳絮飞现在才发现雨化田的想象力真是不亚于她,这都可以联想到她刚才为何而哭。她头都大了,硬着头皮解释道:“无正,刚才是我一时感触才哭的,和现在无关。现在你要给我上药的地方,太……太……”她绞尽脑汁,才想到了一个词,“太尴尬了”,她点着头补充道:“对,太尴尬了。那是成亲之后才能做的事情。”   雨化田盯着她的双眼,说:“那我们就成亲吧。”   “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什么?”   “你愿意嫁我吗?”雨化田认认真真地问她。   柳絮飞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这个话题,脑子里顿时涌出无数个念头,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做了什么错事感到愧疚要补偿?她盯着雨化田,一段时间不见,他好像比之前瘦了一些,发鬓处甚至还有了几根银丝,她咬了咬唇,说:“你……你该不会……身染重病了吧?”   本来是件喜事,经过柳絮飞的脑子加工理解一番再经她的嘴巴说出来就成了坏事,雨化田不耐烦地把手臂抽出,就要起身。柳絮飞一把抱住他,急切问道:“你去看太医了么?太医怎么说的?你快告诉我。”   雨化田见柳絮飞双眼已经泛红,看来再不澄清她眼泪又要下来了,他说:“没有的事,我好得很。”她点了点头,稍稍心安。   刚才主动提亲两次已经是雨化田极限,可柳絮飞迟迟没有正面回答。他面子上挂不住,决定问最后一遍,趾高气昂地开口:“你嫁不嫁?”   哪有人提亲提得一副逼良为娼的样子?柳絮飞皱着眉头扁扁嘴。   雨化田见状,冷笑一声站了起来。他满脸的毫不在乎,可柳絮飞透过这副表情看懂了他的情绪——他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骨子里对太监的身份可是又自卑又敏感,估计刚才是被她的反应伤到了。她手扶额头,小声嘟囔了一句。   雨化田内功深厚,听力极佳,明明听清楚了她的话,却落寞着叹气道:“你不用说得这么小声,我都听到了,你说你不嫁。”   见雨化田一而再再而三地误会自己,柳絮飞一时心急,脱口而出道:“你听错了,我刚才说的是,‘我没说不嫁啊’。”   雨化田看她急于表达心意而满脸通红,他也装不下去了。在他笑的那刻,冰雪尽消,春回大地。   柳絮飞看他高兴,也跟着笑了。她拉着雨化田坐下,问:“雨无正,我认认真真问你,你真的想娶我过门啊?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雨化田静默了一会,说:“你出事下狱的时候,当时我人在浙江,我想立刻回来找你,但因为某些原因走不开。那些天我很难熬……”   雨化田不是轻易服软的人,他说得出“很难熬”三个字,背后肯定少不了不为人知的酸楚。柳絮飞心疼地盯着他的发鬓,说:“难怪一向注重保养的雨督主都有白发了。”   “能不有么?”雨化田说,“后面我一接到可以回京的命令,便连夜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在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我得让全天下知道,你是雨化田的女人,看谁还敢动你?”   柳絮飞听着心里甜滋滋地,但又隐隐有些担忧,她问:“那万贵妃呢?你不怕得罪她?”   雨化田嗤笑道:“你真以为,我在朝中可以安身立命,靠的是她?”   柳絮飞还想说些什么,雨化田却抢先一步开口,说:“阿絮,你与她是不一样的。”   柳絮飞决定不再提这个扫兴的话题,她把头枕在雨化田的肩上,问:“无正,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算不算私定终身啊?”   “阿絮不是最为潇洒么?”雨化田轻笑一声,“你说怎样为好?你开口,我去做。”   柳絮飞想了一下,说:“成亲要三书六礼,我最烦那些繁文缛节,一切从简。我爹娘已经与世长辞,阿姐虽然嫁入皇宫,但长姐为母,我们还是要去请示一下她。”   雨化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那好办,我过几天入宫当值,专门去长定宫见惠妃娘娘。”   柳絮飞奇道:“那我呢?你要一个人去吗?要不你也给我安排一下,我什么时候进宫看看我阿姐吧。”   “现在还不是时候”,雨化田摇摇头,“虽然遇刺案全盘交到了西厂,但还有些收尾工作,你牵涉到案情,不能四处走动以免遭人话柄。况且你满身伤痕,养伤要紧。”   两人正说着话,有人敲了敲门,接着门外传来马进良的声音,“督主,属下有事禀告。” ☆、真相   雨化田走后不久,素慧容就来了。她一见柳絮飞,立即拜倒在地,又哭又笑地叫道:“二小姐。”   柳絮飞笑着说:“素素你这是干什么?向我行这么大礼,要不要我下床扶你?”   “不用不用”,素慧容忙擦了眼泪,快步走到柳絮飞跟前,说:“前几日督主派人到长定宫传来口讯,说已经把小姐接到西厂,惠妃娘娘才稍稍放心。今日我见小姐重伤初愈,但气色极佳,待我回去告诉娘娘,娘娘肯定很高兴。”她打量着四周,赞叹道:“我看督主对小姐真好,现在连自己房间都让出来给小姐养伤呢!”   柳絮飞想起雨化田今日与她说的话语,双脸微微一红,说:“素素,你趁着现在还有机会,多叫几声‘小姐’给我听听。”   素慧容并不明白她话中含义,只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或者说错什么话惹柳絮飞生气了,她急忙道歉:“素素失言,请小姐息怒,不要赶素素走。”   柳絮飞见她误会,说:“我没生气。不过,你过一段日子就要改口叫我‘夫人’了。”   “夫人?夫人……”素慧容反应过来,又惊又喜,说:“小姐,你这是要与督主成亲了吗?”   柳絮飞点了点头,素慧容很替她高兴,两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规划了半天未来,直到素慧容提醒她要休息养伤才作罢。   雨化田步入乾清宫,恭恭敬敬地向明宪宗下跪磕头行礼,明宪宗大手一挥,说:“不必多礼,起来说话。事情办得怎样了?”   雨化田依言而起,说:“臣之前已经收集足够多的楚王叛乱罪证,皇上宽德仁厚,念在兄弟之情才放楚王一条生路。怎料楚王不知感恩,拥兵自立,现在谋反之罪已是证据确凿。臣此番到楚地,一路顺藤摸瓜,全然掌握楚王谋反所牵扯到的官员,只等皇上一声令下,一干人等插翅难飞。”   “好!做事又快又稳,果真不是东厂那几个老东西能比的。”明宪宗走到雨化田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当时朕把你调离京师,委屈你了。”   雨化田说:“能为皇上分忧乃臣的福气,何来委屈一说。皇上明察秋毫,早已知悉楚王狼子野心。从围场打猎遇刺开始,先让臣假意放走楚王的刺客,降低楚王警惕;又借机把臣调到浙江一带,明面上是去那督运漕粮,实则暗度陈仓,让属下潜伏于楚地监视楚王的一举一动。臣安排了与我身形外貌相似之人现身浙江,当地官员并未起疑;楚王更是刚愎自用,认为时机已到,贸然起兵,怎料被臣一举擒获。皇上当真是神机妙算、运筹帷幄,纵诸葛再生也自愧不如。”   明宪宗大笑,说:“雨化田,你不仅事情干得好,说话也好听得很。明明是你想出的全盘计划,却全部归功于朕的头上。不枉朕当年破格提拔你。”   雨化田说:“臣谢皇上赏识,势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出周瑜打黄盖,总算演完了”,明宪宗长长吁出一口气,“万贵妃那边的遇刺案呢?当时你说两个案子可能有联系,朕便把贵妃遇刺案从东厂手中交予给了西厂,你可有些眉目了?”   雨化田实话实说:“万贵妃遇刺案,楚王并没有作案动机,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此事与楚王有关。”   “哦?”明宪宗斜眼看雨化田,“那你的意思是,这事是惠妃干的?”他叹了口气,说:“惠妃本性纯良,又新诞皇子,朕当真舍不得她。”   雨化田说:“皇上,据臣查探所得,这事不是惠妃娘娘或者长定宫任何一人干的,惠妃是被人栽赃陷害的。”   其实,明宪宗早已想到以惠妃与世无争的性子,又怎么会在刚生下皇子时,就迫不及待地派人去行刺万贵妃?他大致也能猜到是万贵妃因妒生恨自编自导自演了刺杀案,碰上围场遇刺一事,干脆把两件事情都推到惠妃身上。但他宠爱万贵妃,心中不舍得责罚她,便由得她出气胡来。   明宪宗寻思着如何同时安抚好两个女人,雨化田却一针见血地指出惠妃被人陷害,如果他直言这是万贵妃所为,那可如何是好?明宪宗疑虑地看着雨化田,说:“说来听听。”   雨化田压低声音,说:“惠妃娘娘素净如莲、心淡如菊,不喜花心思打点宫中上下,属下经过多方探听,得知娘娘前些日子正因如此,得罪了当值的东厂万喻楼万公公。当时如何起的冲突已经不可考究,但万公公是出了名的心胸狭隘,宫中哪个妃子敢给他脸色看?他眼见惠妃娘娘身怀龙种,无法直接报复,便策划了刺杀万贵妃一事,还塑造证据,把罪名推到惠妃娘娘身上。幸而当时惠妃娘娘的妹妹柳姑娘不忍见娘娘凤体受损,把所有罪名揽了下来,娘娘才避过一劫。”   明宪宗明知雨化田是胡乱编造,有意把罪名引到万喻楼身上,但他眼下急着解决这事,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替罪羔羊,也由得雨化田了。他显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枉朕如此重用万喻楼,没想到他差点一下子就害了朕两位妃子。不过,你的证据……是否确凿?”   雨化田琢磨着明宪宗的心思,他需要一个背锅的人,却不料雨化田找的是万喻楼。眼下多事之秋,明宪宗身边正是用人之际,他也不好把万喻楼就地正法。雨化田退而求其次,说:“此案牵扯人数众多,万喻楼掌管东厂,若是处理不好必引起一场灾祸。依臣愚见,现在不宜打草惊蛇,万喻楼手下的柴孟俞和郑元宏都有份参与此事,他两当初为了逼柳姑娘把惠妃娘娘拖下水,不择手段对她严刑拷打,要不就从他两下手吧,这样也好给惠妃娘娘一个交代。”   明宪宗很是赞许雨化田这套说辞。这样一来,惠妃、万贵妃两边都能交代过去,万喻楼又可以暂时不动,他点点头,说:“如此甚好,那两人为万贵妃遇刺案的罪魁祸首,你务必彻查此事,杀一儆百以绝后患。”   雨化田欣然领命。   明宪宗在窗边站了一会,问:“朕自觉亏欠了惠妃,她刚生育不久,还要蒙受不白之冤。刚才你说惠妃妹妹替她顶罪,东厂却无所不用其极,那姑娘现在如何了?”   雨化田说:“幸好臣及时赶去东厂,柳姑娘虽然身受重伤,但总算捡回一条命。现在臣不敢委屈柳姑娘住在西厂,她重伤初愈也不适合舟车劳累回宫,故臣自作主张,安排了柳姑娘暂时住在臣家中养伤。”   明宪宗觉得雨化田的安排很是恰当,本来一个姑娘是青白之身,住在陌生男子家说不过去,但雨化田既然是太监,便不会有人多说闲话。他说:“那姑娘为惠妃受了大苦,你办事一向稳妥,需得多加照顾。”   五日后,明宪宗昭告天下,楚王叛乱,一干人等杀无赦,家属中男的充军,女的为奴,以儆效尤。   雨化田心中冷笑,明宪宗遇刺时没动楚王,说好听些是念在兄弟之情给楚王一个机会,实际上是故意设一个更大的局,诱得楚王谋反后,把他的党羽一网打尽,更有正当理由削藩。什么兄弟亲情,在王室争权夺利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现在大局已定,他也不想再多花心思在这件事上。恰逢今日是他入宫当值,他准备好了一番说辞,又斟酌多次,自觉能说服柳映雪同意柳絮飞的婚事,便抽空到了长定宫。   柳映雪见雨化田来了,把小皇子交给清淇照顾,又摒退众人,大厅里很快只剩她与雨化田两人。   雨化田跪了安,柳映雪却没让他起身。她端着一杯热茶走到他面前,朝着他当头淋下。   不说雨化田是西厂督主,就从他成为御马监掌印太监的那天起,就没有人如此羞辱过他,无论朝中大臣还是后宫妃子,人人忌他三分。以他的身手,避开这杯茶本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没有这样做,一直恭顺地跪在地上。茶水沾湿了他的官帽,又沿着脸庞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汇成一摊水迹。   他甚至不曾抬手擦去脸上的茶水,只淡淡开口:“臣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娘娘如此生气?”   柳映雪怒道:“你不知?你竟不知你有何做错的地方?亏你还有脸上长定宫来!”   雨化田低眉顺眼答到:“臣愚钝,确实不知有何做错,请娘娘明示。”   “好你个雨化田”,柳映雪点点头,“本宫问你,飞儿出事的时候,你人在哪里?可知她无辜下狱?”   楚王已经伏法,雨化田也无需隐瞒实情,他说:“当时臣在楚地,阿絮一出事,臣就收到了飞鸽传书。”   柳映雪冷笑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回来救她?让她白白受了如此多折磨?”   “臣当时有皇命在身,楚王随时叛乱,臣必须守在楚地。即使臣违抗皇命回京,强行把阿絮带出来,接着呢?与她同为罪犯,从此带着她亡命天涯,过着见不得人的生活?”雨化田抬头看着柳映雪,一字一顿道:“非臣不能,是臣不想。”   柳映雪虽然气在心头,也不得不承认雨化田的话有一定道理,柳絮飞不懂武功,怎么可能四处逃亡?但她不能完全认同他的话,说:“飞儿在狱里待了二十多天,换成别人早就受不了了,她这次是侥幸捡回一命。你有没想过,要是她没熬过去,等不到你来,那该如何?”   雨化田自然是想过这个问题的,不止是想过,那些日子简直是每天每夜都在忧心这个问题,他真正体会到了何为入骨相思。   当皇上一下命令可以回京时,他就从楚地骑马狂奔回来,两千多里日夜兼程,跑死了好几匹马。他入了皇城向明宪宗复命,说两次刺杀可能有联系,要求获得贵妃遇刺案的指挥权。接着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东厂,才救下奄奄一息的柳絮飞。   他不打算把这些事情告诉柳映雪,只说:“阿絮是臣此生唯一挚爱,臣看中的女人,没有那么容易死。”   柳映雪把茶杯往地上一摔,说:“雨化田,本宫最恨的就是你总是一副了然于心、运筹帷幄的样子,你可知任你本领再大,世间万物不是你全能掌控的。”   她看着雨化田就来气,偏生柳絮飞又喜欢他喜欢得紧,她很是头痛,摆手道:“罢了罢了,本宫今日不想再与你就此事纠缠下去,飞儿无事便好。你今日来长定宫究竟何事,是不是飞儿托你带了信息过来?一并说了。”   雨化田给柳映雪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响头,说:“臣向阿絮提了亲,阿絮已经答应。娘娘为阿絮长姐,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绝食   柳映雪的反应和柳絮飞如出一辙,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后吃惊不已。不同的是,柳絮飞是先惊后喜,柳映雪是先惊后怒。她说:“雨化田,你是不是当西厂督主耍威风耍久了,都忘了自己是一个太监了?”   雨化田并不在意,说:“臣没有忘记自己身份。”   柳映雪说:“你既然清楚自己身份,又何必来招惹飞儿?她从小疏于管教,虽然年龄摆在那儿,却是孩子心性,你既然喜欢她,该知道她最爱新鲜事物。现在她与你一起高兴,是因为她没接触过太监,有新鲜感。但新鲜过后还剩什么?没错,你现在是如日中天,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我柳家也三代为官,并不缺衣少食。飞儿不是非权力财富不可之人,你能给她什么呢?”   她见雨化田沉默不语,劝道:“宫中宫女这么多,你看中哪个,本宫给你说去结个对食。过了几年,再抱养几个孩子,岂不美事一桩?”   雨化田开口道:“惠妃娘娘,臣敬重您是阿絮姐姐,可是娘娘只说对了一半,阿絮确实追求新鲜事物,但臣是人,不是死物。臣也相信以阿絮的性子,并非三心两意之人。臣不能给她什么,单能给她幸福。”   柳映雪坐在一张圈椅里,连声质问:“本宫问你,他日你迎娶飞儿,百官表面祝贺,背地里会说什么样的话?你有没考虑过她的名声?她放着青梅竹马的将军之子不要,去选择一个太监,天下人笑的不是你而是她,你让她以后如何抬头出去见人?你现在告诉本宫,这是幸福?生活在流言蜚语中的叫做幸福?   你也别天真地以为她嫁予你为妻,你就能保护她。你以前与万贵妃交好,现在虽说断了那层关系,但如果让万贵妃知道飞儿是你娘子,她哪天趁你不在,找个借口让飞儿进宫叙话,飞儿敢不来?来了等着她的又是什么?那女人的手段你自己清楚。飞儿这次吉人天相,但她还有多少条命给你折腾?   还有,你雨化田贵为西厂督主,不用本宫多说,你心里清楚你仇家几许,你能够保证你一直坐稳西厂督主的位置不掉下来?一旦你失权,陪葬的只会是飞儿。本宫不知何谓幸福,本宫只是知道,一个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人,没有权利谈幸福,更谈不上给人幸福。你是聪明人,回去好好想想,自然明白其中利弊。”   雨化田木然地站在书房窗前,吹着徐徐凉风,头脑似乎清醒了些。他虽然嘴上没说,但心中已对柳映雪的话有几分认同。   马进良站在雨化田身后,看他从长定宫出来就不太对劲。这段日子他似乎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公务上,即使现在楚王谋反一案已暂告一段落了,他也没有要回家歇息的意思。马进良开口道:“督主,你已经半个月没回去了,是否需要属下带个信给柳姑娘?”   雨化田看着窗外出神,半晌他才答到:“替我备马。”   出嫁是人生大事,柳絮飞决定事事亲力亲为。这段日子雨化田不在家,她除了休息养伤,便一心扑在准备成亲之物上。她的针线活很好,半个月过去,她的嫁衣差不多就缝好了,接下来便眼巴巴地等着雨化田回家给他量体裁衣。   素慧容这些天都在雨化田府中照顾柳絮飞,并不知雨化田与柳映雪在长定宫的交涉结果。两人正在雨化田的房内,一边说笑一边干着针线活。   雨化田站在门外,听着柳絮飞的笑声,准备敲门的手又放了下来。那些在他心头酝酿已久的话,他竟无勇气当面说出,他平生头一次落荒而逃。   就在他转身离去之时,素慧容感觉到门外有一股稳健的气息,她大概猜到是雨化田,和柳絮飞小声说:“小姐,你说督主在门外徘徊来徘徊去的就是不敢进来,是不是要给你什么惊喜啊?”   柳絮飞一听雨化田回来了,眼睛发亮,立刻放下手中针线,跳下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出门外。她看到雨化田的背影,立刻大叫:“雨无正。”   雨化田的脚步顿住,却站在原地没有回头。柳絮飞并不在意,她笑嘻嘻地绕到雨化田前面,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无正害羞了么?怎么不进来?”   雨化田看着她光着双脚踩在院子里,皱了皱眉头,冷言冷语道:“怎么又不穿鞋?回去把鞋子穿好了再与我讲话。”   柳絮飞想着两人就快成亲,也没有太多顾及。她亲热地垫着脚尖靠近他的耳边,说:“你抱我回去。”   雨化田把手臂抽出,退后一步,不耐地说:“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未等柳絮飞反应过来,他已经拂袖而去。   柳絮飞站在院子中间,想破脑袋都不明白雨化田为何忽然发火,是她没有穿鞋么?可是他上一次见她没有穿鞋,还贴心地把她抱回床上。那是她说了让他抱自己回去么?他都不知道明着暗着抱了她多少次,怎么会忽然就如此抗拒?她想追上去问清楚,又怕雨化田责怪,只好闷闷不乐地先回屋里把鞋子穿上。   刚才素慧容跟着柳絮飞出了房间,把一切看在眼里。柳絮飞对她说:“素素,你也看到了,你们督主好端端地发什么疯啊?”   素慧容也百思不得其解,安慰道:“督主那么多天没有回家,定是西厂公务繁杂,他烦心劳累不已。我看,督主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小两口闹别扭也是常有的事,小姐别往心里去。”   柳絮飞气鼓鼓地把嫁衣收起来,说:“谁和他小两口了?西厂的事不在西厂解决,偏要把情绪带回家里,三天两头就发无名火,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素慧容在一旁打着下手,心想一个是自己真正的主子,一个和自己情同姐妹,她替哪一边说话都不合适,只好说:“小姐消消气,我现在去准备些酒食,你和督主多日不见,待会吃饭慢慢聊。”   晚饭时间,柳絮飞坐在桌子前,左等右等却不见雨化田的踪影,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们督主不出来吃饭吗?还是他又回西厂了?”   素慧容依言去请了雨化田,不一会她回来了,说:“督主还有公务没有处理好,他让小姐先吃。”   柳絮飞气道:“既然能回来就是西厂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他那些小伎俩我还不知道,回来了不愿见我,现在连饭也不肯一起吃,定是有事瞒着我。”她把饭碗一推,说:“你和你们督主说,他什么时候来见我,我就什么时候吃饭。”   素慧容没有法子,只好又去请示雨化田。过了一会她仍是一个人回来,说:“督主说了,他在房间用膳,让小姐别饿坏了身子,他忙完手头的事情就来见小姐。”   柳絮飞看了眼素慧容,说:“我看这话是你说的,你其实连雨化田的样子都没见到吧?”她起身就往雨化田的屋子走去。   雨化田本来的房间让给了柳絮飞住,自己则搬到了另一个院子的厢房。他房间门前站了一个年轻的锦衣卫,并不认得柳絮飞。   柳絮飞刚想进屋,却被那锦衣卫拦住了,他说:“督主有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柳絮飞惊讶地指着自己,说:“我……我是闲杂人等?大哥,你新来的不懂规矩,我不怪你,让我进去。”   那锦衣卫却像尊金刚一样拦住柳絮飞的去路,说:“没有督主的命令,谁都不许进去打扰。”   柳絮飞决定不与他纠缠,朗声叫道:“雨化田,你给我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那锦衣卫未曾见过柳絮飞,更没听过有人敢直呼雨化田的名字,他把柳絮飞的行为视作对雨化田的大不敬,“刷”的一声把刀拔出,横在柳絮飞面前,呵斥道:“放肆!你是何人?在此大呼小叫的影响督主休息。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了。”   柳絮飞盯着明晃晃的绣春刀,心有点虚,怕他一时紧张真会手起刀落。就在此时,门“兹”的一声开了,柳絮飞抬头一看,却是马进良走了出来。她还未看清雨化田在不在里面,马进良又顺手把门关上了。马进良走下台阶,对那锦衣卫说:“柳姑娘是督主的贵客,不许怠慢了,把刀收回去。”   柳絮飞听马进良一说,重新有了底气,又想上前去敲雨化田的门。马进良却伸手拦住她,说:“柳姑娘请回,督主今天已经歇下了。”   她刚才在外面叫得这么大声,谁会相信雨化田能睡得着?她与锦衣卫起冲突时,他居然出来看都不看一眼,让马进良出门说两句话就想打发掉她了。她气不打一处来,说:“你给我转话给雨化田,我从现在开始绝食,直到他来见我。”   柳絮飞说到做到,她从当天晚上开始就未吃过任何东西。雨化田也不枉多让,他虽然还未想好如何向柳絮飞开口,但能避开柳絮飞的都避开,用膳、处理公务都在自己的屋子,从不踏进柳絮飞的院子一步。   三天过去,两人还没有相让的迹象。素慧容心急如焚地跪在雨化田门前,哭着说:“督主,奴婢求你去看看小姐吧,小姐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她现在饭也不吃,药也不喝,每天就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再这样下去恐怕……恐怕就得灯枯油尽了。小姐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督主你有什么想法好好和小姐谈谈,小姐定能理解的。”   雨化田能对自己狠得下心,对柳絮飞却狠不下心。柳絮飞和自己一样倔,如果他不先松口,她倔得果真能活活饿死自己。他终究是妥协了,向她的院子走去。 ☆、顾虑   柳絮飞躺在床上,心里头满是问号。雨化田上一次见自己好端端地,还提了亲,怎么才过了二十天就对自己不理不睬了呢?是不是和万贵妃遇刺案有关,那恶毒妇人向他施压,逼他交她出来?还是说,他去长定宫向阿姐提了亲,被阿姐为难了?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雨化田推门走了进来,他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递到她面前,说:“起来吃点东西。”   雨化天没有扶她,她也不动,甚至别过头不去看他。他只好先把粥放在一边,说:“你何必这样饿着自己?吃了东西,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雨化田终于松口,柳絮飞的气也消了一大半,开口道:“没力气。”   雨化田见她饿得双脸瘦削,也不去计较她是否真的全身乏力,把她扶起靠在自己怀中。他喂了半碗粥,说:“现在好点没有?有力气了就自己吃。”   柳絮飞以为他又要疏远,忙扯住他的衣服,直截了当问:“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何对我如此冷淡?”   雨化田静默片刻,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做得不够。我很早就收到了楚王谋反的线报,皇上围场遇刺,我假意去追刺客摔断了腿,是为了让楚王放松警惕,皇上也有借口说我办事不力调去浙江,暗中监察楚王。”   柳絮飞叹道:“我原以为当时你断腿是一石二鸟之计,除了推托万贵妃便是试探我会不会来看你,没想到还有这个原因。你真是……”话到嘴边,她还是换了个形容词,说:“真是足智多谋啊!”   雨化田“嗯”了一声,继续解释道:“我有皇上的秘密任务在身,只能与你不告而别。当时形势危急,我不得不立即出发,又怕走后你出事,所以留了锦囊给素慧容,吩咐她不到危难时候不能交付予你。”   柳絮飞苦笑道:“现在想起来,你那简简单单的‘静候佳音’四字,当真包含了千言万语。”   “其实你出事不久,我就收到了谭鲁子的飞鸽传书,我明知东厂会对你百般折磨,却没有回京”,雨化田抱着柳絮飞的手臂紧了紧,“你怨不怨我?”   “当然怨!”柳絮飞不假思索地答到。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这三个字从柳絮飞嘴中说出,雨化田心中难免还是狠揪了一下。   柳絮飞话锋一转,又说:“幸好你没抗旨回京强行救我出来,否则违抗皇命,我两现在就是在亡命天涯了。那还不如赌一把,不要因小失大。若我是你,也是这样处理事情。”   他果真没看错人,若换成普通女子知道他的冒险做法,早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了,柳絮飞却与他的想法一拍即合。他问:“即是如此,那你为何还怨我?”   柳絮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怕我不会原谅你,所以就疏离我?”   雨化田模糊答道:“是,又不全是。”   柳絮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说:“这就是我怨你的地方。我两多次同生共死,你有何事不能直接和我说?非要自己全部揽在身上?”她打量着雨化田,说:“雨无正,你到底怎么了?患得患失的,一点都不像你。是不是你去见了我阿姐,她不同意我两的事?”   雨化田不知怎么开口,只是说:“若我是你兄长,我也不会同意你如此任性。你若嫁了个太监,免不了许多风言风语,让柳家蒙羞。咱们还不如早日……”   柳絮飞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气道:“早日?早日成亲还是早日了断?”她推了雨化田一把,说:“雨无正,我当初在监狱等你,连死都不怕,还怕那些无聊人士的几句话?我嫁的是你又不是他们,我管他们做什么?我阿姐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吗?来日方长,你好好表现,她又只有我一个妹妹,终究是会认可你的。”   她三日未吃东西,刚才只有半碗粥下肚,动作一急肚子绞痛起来,捂着肚子满头是汗。   雨化田想给她揉揉肚子,又被她推开,反复几次后,她终究是拧不过雨化田,全身发软地靠在他身上,说:“我当是什么原因,你雨督主背负的骂名还少么?”她强笑了一下,说:“你的路从来都是一个人走,你独自听着旁人的蜚短流长很寂寞吧,以后有我陪你好不好?”   雨化田自幼在尔虞我诈的深宫中长大,从未有人与他说过如此掏心掏肺的话,他自然想答“好”,但还是忍住了。他抬手给柳絮飞擦去汗珠,苦笑道:“阿絮,你别看我现在是西厂督主和御马监掌印太监,皇上要我的命是开口一句的事情,我树敌太多,你若嫁了我,你每天都得担惊受怕、惶惶终日。”   出乎他的意料,柳絮飞连连点头,说:“你这点说的很对,历史上有权势的太监不少,但很少有善终的。秦朝赵高,掌握大权、指鹿为马,最后被子婴诛夷三族;东汉张让,汉灵帝甚至把他称为‘阿父’,可十常侍乱政的结果,便是袁绍、曹操攻入宫中,张让投水自杀;唐朝李甫国,一个当上了宰相的宦官,落得被人刺杀身亡的下场;北宋童贯,西北监军,掌兵权二十年,最后被宋钦宗处死……”   雨化田听她数的宦官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出言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柳絮飞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有杀天下任何一人的权利。你若想平安,我倒有一法。”她一字一顿说:“及早抽身。”   雨化田沉思一会,说:“若我舍不得官场,那当如何?”   柳絮飞笑道:“那我也豁出去了。你说你树敌太多,那战场上的将军呢?可比你危险多了。他们提枪入千万敌军之中,也不见得他们的妻子怕守寡而不愿成亲的。要是你想继续做你的雨督主,我自当相陪,我两能在一天是一天,能守一年是一年。”她想了想,又问:“除了这些,你还有何顾虑的?”   雨化田又是一阵沉默,说:“阿絮,我乃残缺之身,你真的不悔?”   说到底还是自卑心理作祟。柳絮飞重重地叹了一声,决定下剂猛药。她现在肚子好了些,趁着雨化田不注意,一下把他扑倒在床上。   雨化田一脸茫然地看着她,问:“你做什么?”   柳絮飞一边去解雨化田的腰带,一边说:“夜长梦多,洞房再说。”她解了一会没解下来,“哎哟”一声,说:“你们男人的衣服怎么弄的,这么难解。你还是自己来吧。”说着,她又去脱自己的衣服。现在是盛夏时节,柳絮飞身上穿得不多,一下子就把外衣脱了下来,上身只留一件抹胸。   雨化田看得眼睛都大了,连忙撑坐起来,帮她把外衣重新穿上,说:“你何必这样委屈自己?”他的意思是,柳絮飞未正式过门便失身于他,未免太委屈了。   柳絮飞却把他的意思理解成了拒绝,她气他自怨自艾,更气的是她如此主动还被他拒之门外。她咬着嘴唇又去脱外衣,两人拉扯了几个回合,雨化田见拗不过她,干脆一把抱住她,说:“是我不好,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柳絮飞却不依不饶地在雨化田背上捶了两下,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总是以为一切尽在你掌握之中,遇事也不与我商量。非得每次都逼我用非常手段,以前是出走、受伤,这次是绝食,刚刚还……”她说不下去了,抱着雨化田哭了起来。   雨化田静静地等她哭完,开口道:“阿絮,我前半生生活在被人算计和算计人当中,周围的绝大多数人与我都是利益关系。我与你相处一时半会转变不过来,你给我点时间。”   柳絮飞擦去眼泪,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还成亲不?我嫁衣都做好了。”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嫁我?”雨化田轻笑一声,说:“也对,你今年都十九了,再不出嫁都是老姑娘了,找谁要你?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准许你以身相许吧。”   互损是两人的相处模式,柳絮飞一听雨化田这样说话,就知道他放下心中枷锁了。她安心下来,反唇相讥道:“饥不择食。”   两人重归于好,一同进了晚饭。饭后,柳絮飞拉着雨化田给他量体裁衣,雨化田怕她辛苦,让她去京城最好的裁缝店找人做他的婚服,她却坚持要亲力亲为。她要算做衣服要用去的日子,随口问道:“今天几号?”   “十三。”雨化田想起后天便是中秋,两人相识以来,除了年夜还未一起过过其他节日,就连春节、七夕,都是他们分开的日子。他说:“阿絮,后天中秋,我与人换班,不入宫当值陪你过节,你想怎么过?”   难得雨化田主动提出陪她过节,她当然乐意接受。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说:“当天宫中会有筵席,那是个讨皇上欢心的好机会,你还是进宫吧?””   雨化田扫了她一眼,说,“我讨某些人的欢心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那些闲事?”   柳絮飞被他逗笑了,她认真思索一番中秋想做的事情,最后却发现什么都做不成。她泄气道:“你是西厂督主,走到哪都扎眼,我们过个节还能去哪?就待在这儿好了。”   雨化田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说:“你刚才说我什么来着?足智多谋?这话说的真对。”他把如何向明宪宗请旨逮捕柴孟俞、郑元宏两人、如何名正言顺地把她留在家中养伤,都细细说给了她听。最后他下了结论,“皇上既然开了口要我对你多加照顾,我两中秋出门可是正正当当的了。”   柳絮飞听得一愣一愣地,最后一脸崇拜地看着雨化田,感叹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布局如此周密,老奸巨猾、老谋深算、诡计多端那几个词真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啊!”她不等雨化田发作,又问:“你准备怎么处理柴孟俞、郑元宏两人?”   雨化田淡淡道:“说出来怕你一晚睡不着,你还是别知道的好。总之你受的苦,他们百倍奉还。” 作者有话要说:  阿絮超主动的有木有,亲身上阵扑倒督主 ☆、佳节   中秋当天,雨化田亲自下了厨,菜端上桌后,柳絮飞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碗筷,雨化田问道:“怎么,今天的菜不合胃口?”   柳絮飞把椅子拉近雨化田,挨着他坐着,说:“无正,你看你做了这么多菜,味道比宫里大厨的还要好,咱们两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啊?今天是团圆的日子,马进良和素慧容都没有家里人,我们和他们同台吃饭好不好?”   雨化田斜眼看她,淡淡道:“于理不合。”   柳絮飞说:“无正不是最离经叛道吗?现在怎么和我说起何为‘理’了?我知道,他们的身份是下人。不过你看素慧容,每次我遇到困难都是她帮我陪我,要不是她把你那四字锦囊私下给了我,我还撑不到你来;还有我与你闹别扭,心中苦闷都是找她说话。至于马进良,你不是说你两在御马监就认识了么?我看他对你挺忠心的,名为西厂大档头,实则为你的私人保镖。他们对于你来说,就是单纯的上司与下属关系么?”她语重心长劝道:“人生在世,得一知己不易。雨无正,你需要朋友。”   朋友?朋友是什么?对于雨化田来说,他没想过这个问题,在他以前的认知当中,人与人之间的帮助只有利益关系,但是柳絮飞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想法。柳絮飞救他时,不知其身份、来历,是在不图回报地救助一个陌生人;马进良,嘴上常年覆着面罩,那是因为当年为了保护雨化田而被毁了容;素慧容,本来雨化田是把她往着细作的方向培养,怎料送进宫后,竟与柳絮飞情同姐妹。即使雨化田嘴上没承认,心中也知道这世间还是有真情的。   他对上柳絮飞殷切期盼的目光,松了口:“饭菜都凉了,要吃就赶紧。”   柳絮飞欢天喜地地去叫了马进良、素慧容两人进来,素慧容惴惴不安地落了座,马进良却站在一旁,兀自不动。柳絮飞觉得奇怪,问:“马进良,快坐,大家等着你吃饭呢!”   马进良一抱拳,答到:“卑职身份低下,不应与督主同坐。”   “以后柳姑娘说的话,就是本督主说的话。”雨化田的声音淡淡地,却透露着一股让人无法质疑的威严。   马进良只好也落了座,却不伸手去脱脸上的面罩,柳絮飞只好又问:“马进良,你这样怎么吃饭呢?”   马进良垂首回答:“属下样貌丑陋,不敢玷污督主和柳姑娘的眼睛。”   柳絮飞刚才得了雨化田那句话的撑腰,胆子壮了,故意板着脸说:“吃个团圆饭而已,哪有那么多讲究?你要不吃,大家就一起陪你挨饿。”   马进良不敢怠慢,只好依言脱下面罩。柳絮飞见他嘴角两旁各有一条长长的伤痕,虽然早已愈合,但他一只眼睛天生白目,两种残缺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说不上的诡异。柳絮飞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一样,笑着给马进良、素慧容夹了菜,招呼道:“快点尝尝这手艺如何?”   马、素两人知道这菜是雨化田做的,只往好里说。柳絮飞又带头讲起自己做菜的糗事,逗得素慧容哈哈大笑。柳絮飞担心马进良在这种场合感到不自在,向素慧容使了眼色,两人不停地逗着马进良说话,马进良渐渐放下防备也接上了话,场上气氛甚是活跃。   雨化田坐在一旁,并没有参与到三人的谈话当中,只偶尔淡笑。柳絮飞见他吃得差不多了,说:“今日虽是中秋佳节,但街上不见得就安宁,我要跟着督主出门巡查一番。你两不用跟来,就坐在这里把菜全部消灭掉吧。”   她先行出了门,在门口等着雨化田。大街上处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整个北京城成为了火树银花不夜天。过了一会,雨化田也出来了,他脱了一身飞鱼服,穿的是柳絮飞给他买的一袭青衫,头上简简单单的挽了个髻,上面插了一根玉簪,如同在黑雪岭上她为他梳洗的那样。她有点看呆了,只觉仿如隔世,怔怔问道:“雨无正,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雨化田没有答话,拉起她的手就往前走。这还是雨化田第一次公开牵她,柳絮飞心中又羞又甜,虽然低着头,脸上却始终挂着笑容。雨化田见她高兴,笑容也在脸上荡漾开去,他宽大的衣袍自然垂下,很好地遮盖住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两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前走,周围虽然拥挤,柳絮飞却被他护地很好,基本没人碰到她。   雨化田的脸上却渐渐不耐,因他不喜热闹,更不喜欢和陌生人触碰,此刻是为了陪柳絮飞才置身于人潮中。柳絮飞看在眼里,紧了紧雨化田的手,拉着他往人少的地方走。   两人到了一处河边,这里远离主街,黑灯瞎火地,没什么行人来往,也没有什么商贩。雨化田问:“你带我来这干什么?河对岸才是热闹的地方。”   柳絮飞自顾自地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来,示意雨化田也过来坐,她挨着雨化田,说:“无正,以前我喜欢热闹,现在觉得这样清清静静的两个人,也挺好。”   真不知道是他改变了她,还是她改变了他,亦或者两人都在潜移默化中起了变化。雨化田握着柳絮飞的手,眼中蕴含着笑意。   柳絮飞盯着河对岸的万家灯火,问:“无正往年怎么过中秋的啊?”   雨化田沉默了片刻,说:“小时候在广西,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赏月、玩花灯。进宫以来都是主子过节,做奴才的候在一旁侍奉。我已经很久没像今天这样了。”   柳絮飞环顾四周没人,大着胆子把头枕在雨化田的肩上,说:“我也三年没和家人过中秋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人,我们一起过节好不?”   雨化田心中触动,揽着柳絮飞,轻声道:“阿絮,谢谢你。”   柳絮飞抬眼看雨化田,他的脸笼罩在一片月色当中,又清冷又俊美,她决定再大胆些,吻上雨化田的脸颊以作回应。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她的嘴唇稍稍触及到雨化田的侧脸便立刻拉开距离。   雨化田见她脸红得要用手掌贴在脸上才能解热,打趣道:“我第一次也是这样。”   在柳絮飞的认知当中,雨化田只吻过她一次,还是提亲那天。换言之,雨化田第一次亲的女人并不是她。她脑中一下子炸开了,用力把雨化田推开,怒气冲冲地盯着他。   雨化田知道她想偏了,去拉她的手,又被她甩开。他只好提示道:“除夕那晚,在客栈,你当真忘记了?”   柳絮飞绞尽脑汁地回忆起大半年前的事,当时她酒醉到第二天才醒,中间发生了什么脑里是一片空白,事后倒是梦过有人抱她吻她。难道说,那些场景不是梦,是真实存在过的?她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指着雨化田,说:“你……你老早就占过我便宜。”   雨化田不枉多让,说:“你在黑雪岭救我的时候,趁我昏迷不醒你都不知道对我做过什么,谁先占了谁的便宜还不好说。”   柳絮飞说不过雨化田,她从石上下来,一跺脚,说:“你无赖”,就朝着另外的方向走。雨化田知道她是假佯,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柳絮飞对京城并不熟悉,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挂着红色灯笼的区域,只觉有点眼熟,却不知道这里是哪儿。雨化田拉住她,问:“阿絮可知这片是什么地方?”   柳絮飞环顾四周,茫然地说:“这片地方挂着灯笼很有过节气息,人却不多,这是为何?”   雨化田讪笑一声,问:“你想喝花酒?”   柳絮飞忽地记起,自己是来过这个地方的,就在初到北京那晚,当时她以为雨化田是个小倌,还乔装打扮一番到长春院找他。雨化田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害羞,继续逗她,说:“今天我心情好,带阿絮去见识一下又有何妨?”   柳絮飞微微摇头,说:“不用你带,我去过的。”   这回轮到雨化田傻眼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柳絮飞,问:“你说你去过?你怎么会去这种地方?”   柳絮飞便把当初她如何寻他不得、如何混进长春院,都细细讲给了雨化田听。她越说越带劲,全然没顾到雨化田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柳絮飞最后总结道:“你是不是被我的机智折服得五体投地了?”   “这样太危险,你以后不可如此任性。”雨化田半天才说了一句。   柳絮飞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问:“你是觉得我吃亏了?”她笑着摆摆手,“不会不会,是我看别人,又不是别人看我。人生在世嘛,什么地方都要去逛逛。”   话音刚落,雨化田就把她拉进一条偏僻无人的黑暗巷子,柳絮飞还未反应过来,一下被雨化田推到墙上,他用力亲吻着她,像要把她嘴里的空气全部夺走。柳絮飞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并不那么惊讶,甚至还学着雨化田的样子,生涩地回应他。   两人吻了好一会才放开,柳絮飞一手扶墙,一手抚着胸口,喘气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里是街上。”   雨化田眼带深意地看着她,说:“你刚才不是说不会吃亏吗?你一个年轻女子孤身去那种地方,很容易就是这种下场,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便宜了我。”   柳絮飞只能连连点头,“是是是,是我考虑不周,反正我也见识过了,以后我再不去可以了吧”,她又推了一下雨化田,说:“你先放开我再说,我怕很多人看着呢。”   雨化田“哦”了一声,说:“这儿只有你我两人,何来多人一说?”   柳絮飞没好气地说:“雨督主,我虽然不懂武功,也料到你不会只身出来,至少也得留些暗卫什么的在左右。”   雨化田抬起柳絮飞的下巴,说:“你只说对了一半,他们是暗卫,也是西厂的番子,身为西厂中人,首先学会的就是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他贴着柳絮飞的耳朵,用一种魅惑的声音说:“是谁说的‘夜长梦多,洞房再说’,嗯?”   柳絮飞脸一下通红,她踩了雨化田一脚,说:“那也不能在这里啊?”她把脸别开,说:“人多口杂,若是明天大街小巷传言雨督主对民女意图不轨,你还怎么在京师待下去啊?”   雨化田依言放开她,说了句“在这等我”,快步拐过几个街角就不见人了。柳絮飞在原地等了一会,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待她看清来人,原来是雨化田回来了。柳絮飞并未多问,拉着雨化田伸出的手一下上了马,两人共骑一马向城外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佳节,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嘿嘿 ☆、秘密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策马到了人烟稀少的野外。柳絮飞忍不住开口:“天色已晚,你明天还要入宫当值,跑这么远干什么?”   雨化田没有回答,一路飞奔至一间宅子前才停了下来。他把柳絮飞扶下马,问:“阿絮可知这里是哪儿?”   这间宅子门口并未悬挂表明主人身份的牌匾,宅中也没有任何灯光。柳絮飞随意摸了摸门口两个狮子,却是一尘不染。她说:“这间房子地处郊外,并不常住人,却有人专门打扫清洁,督主是拿来金屋藏娇用的么?”   雨化田笑着拉她进屋。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只能跟着雨化田慢慢移动。到了大厅,雨化田找蜡烛去了。她在凳子上坐了好一会,都未见雨化田回来。她莫名有些心慌,偏在这时,内堂传来了一声异响,像是有东西倒在了地上。   柳絮飞神经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她站起来试探着叫了几声“雨无正”,却没人回答。她摸索着走进内堂,月光从一扇没关紧的窗户缝隙中溜了进来,这儿视线比大厅稍微好了些。她看到内堂中央有块帘子微动了下,走过去一掀,后面却什么也没有。   她认为是雨化田在装神弄鬼,叫道:“雨无正,你出来”,内堂里却只有她的回声。她一跺脚就要往外走,说:“你故弄玄虚,我要回去了。”   话音刚落,有人就从身后捂住了她的眼睛,快速地把她拖向某处。她看不到路,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那人走。到了某个地方,那人停住了脚步。她抚上那人的手掌,拉下一看,不由地发出惊叹:“好美!”   眼前是一个热气弥漫的露天温泉,四周是大片墨绿竹子,夜风袭来,竹子发出沙沙的声音,甚是好听。更让她惊喜的,是竹树上挂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灯笼,与高悬在夜空中的明月相得益彰,温暖了这漆黑的夜晚。   这地方虽然偏僻,但看得出在布置上花了不少心思。她一阵感动,扭头看着带她来这里的人,正是雨化田。他一贯冷峻的面容此时已全然隐去,眼神温和,嘴角微微上扬。   她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小指,说:“我很喜欢。”   雨化田说:“素慧容告诉我,你下狱时提了两个要求让她转告于我,一个是吃的,今晚晚饭我亲自下厨满足你了,现在是第二个。”说着,他以眼神示意着前面的温泉。   现在已是初秋,夜里微凉。柳絮飞蹲在温泉边触了触水,温度刚刚好。她满意地甩了甩手上的水,对雨化田说:“那你进去吧。”   雨化田兀自不动地看着她,说:“这是我的府宅,我想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   柳絮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宽衣泡温泉吧,雨化田又没有离去的意思;拒绝下水吧,又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两人虽然私下定了亲,但毕竟未有正式过门,她还未大胆到当着他的面,不顾廉耻宽衣的地步。   她正思虑着,竹树上却传来几声大鸟的怪叫,她一分心踩了块滑溜溜的鹅卵石,失了重心掉进身后的池子。   雨化田本来看她扭扭捏捏不肯下水,有心捉弄,没有上前拉住她。他想着她懂水性,并不着急,好整以待地站在岸边等她浮上来。可等了一会,始终不见她的踪影。   他有些慌神。他很少来这间宅子,平时也没有闲情逸致下水泡温泉,并不知道水的深浅。万一她掉下去时碰到脑袋或者腿部抽筋,纵是水性再好也派不上用场。   他愈发着急,蹲在池边叫道:“阿絮!阿絮!”他直直地盯着水面,只看到白烟袅袅,水里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他再也顾不上这么多,屏住呼吸一下子钻进了水里。   池子不算很深,但雨化田不懂屏气的方法,水从四面八方一下子涌进了嘴鼻。正在他呛得不行之际,一个柔软的身子把他抱出水面。   雨化田靠在池边连连咳嗽,柳絮飞在一旁皱着眉头。她后面实在不忍心了,帮忙拍着背,他又咳了好一会才把水全部吐出来。她一脸歉意道:“无正你好点没有?我只是想捉弄回你,不知道你不懂水性。”   雨化田在岸上说的不肯走只是玩笑话,原本想着她一宽衣他就进去回避,现在倒好了,他开玩笑,她也开玩笑,这个玩笑却把他也拉进了温泉。他渐渐顺了气,不满地扭头看她,她因为泡着温泉又长期憋气,双脸红彤彤的,身上的衣服沾了水紧紧贴着她的身子,在一片朦胧的灯光中尤为诱人。   他忽然欺身把她压到池边,说:“你以为道个歉就没事了?”他的声音低沉,比起往日还多了几分未知的情愫。   柳絮飞隔着水雾看他,不知为何,那张已经看过无数次的脸,此时却让她心跳加快。她想用手把他推开一点距离,他却越来越近。她只好低着头,小声问:“你想怎样?”   雨化田贴着她的耳朵,问:“是你让我下水的,你说我想怎样?”柳絮飞脑海中忽然冒出她在长春院看到的糜烂景象,面红耳赤地说不出一句话。   雨化田又问:“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她摇摇头。   雨化田一字一顿道:“守口如瓶。”他笑着用指尖划过柳絮飞的五官,说:“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之前在黑雪岭救雨化田时,柳絮飞曾给他处理大腿上的伤口,不可避免地碰到一些敏感部位,但她没有细看。进宫后人人都说他是公公,他从未在她面前明确否认这点,她一直存疑。后来两人一起了,她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是真太监也好,假公公也罢,她喜欢了便是喜欢了,哪里还在意他是不是残缺之身。   现在他却主动说要告诉她一个秘密,难道是……   柳絮飞还来不及细想,雨化田拉着她的手径直按在了他的小腹,她感到有个异物在她手掌里由小变大、由软变硬。她呆呆地看着雨化田,脸上红得都要滴下血来。雨化田闷哼一声,放开她的手,一路攻城掠地,热切的吻像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肩上,不让她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柳絮飞一脸懵懂地仰着头任他游走,被他吻过的地方传来麻麻的触感。她觉得体内渐渐升起一团火,包围着她,吞噬着她,她明明可以自由呼吸,周围的空气却异常稀薄。她害怕自己随时会昏过去,断断续续道:“这儿水温太高……好热……我受不了……”   雨化田借着水的浮力,轻而易举地抬起她的双腿,沙哑道:“别怕。”她一下失了着力点,只能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双腿下意识地夹紧他的腰身。他一边吻着她,一边托着她的身子,抵着她不住摩擦。一阵前所未有的麻麻触感从她下腹扩散开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只能趁着他侵入她口中之际,也闭上眼睛热烈地纠缠着他。   雨化田得到了回应,动作渐渐加快。过了一会,他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低吼,在狠狠地撞击了她几下后,他仍旧抱着她,却是不再动了。   似乎一切都不同了,又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那样,周围安静如初,柳絮飞只听到两人渐渐缓下来的喘气声。她情不自禁地亲了下雨化田的脸颊,说:“雨无正,我喜欢你。”   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他放开她,说:“我也是。”   柳絮飞心中乐开了花,笑着说:“雨无正,明明我两才认识了一年不到,但我感觉我们认识了好久。”   雨化田微笑答到:“我也是。”   她之前到底没实质接触过男女之事,脸上微红,又说:“雨无正,我从前……从前可未曾这样。”   她以为雨化田会答一句“我知道”,谁料到他重复道:“我也是。”她不可避免地“啊”了一声,语气中满是怀疑和惊叹,她皱了皱眉头,说:“你也是?怎么会?我明明见过……”   雨化田当然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他百般不愿她旧事重提破坏这美好的夜晚,连忙加重语气强调道:“那不一样!”   柳絮飞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说:“我也觉得不太一样。”她眨眨眼睛,“好像诗里不知这样写的。”   “什么诗?写了什么?”雨化田一头雾水。   柳絮飞家里书籍丰富,她在家守孝三年,大门不出,便把藏书读了个遍。柳泽园为人正气,家中并无杂七杂八的书籍,虽然柳絮飞未读过市面上的香艳小说,却熟读唐诗,里面有不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诗句,比如赵鸾鸾的诗,当时就看得她脸红心跳。现在雨化田问道,她总不好意思吟诵出口,只能装傻道:“就是唐朝的诗啊,我平时让你多读书你总不听,现在倒来问我了。”   雨化田不怀好意地笑笑,说:“文字的东西有何意思?回去我送几幅图给你钻研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开船开船了,虽然是小舟。如果锁文了告诉我一声,有小天使反映前面27章锁了,可是我这里是正常的。能不能看到都吱一声,谢谢啦 ☆、贺礼   两人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回到温泉边并肩坐在一起。淡淡的竹子香气混杂在温泉的硫磺味中,伴随着夜风不断向两人脸上袭来,煞是好闻。柳絮飞扭头看着雨化田,他正静静看着眼前一泓温泉,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睫毛很长,眼眶深邃,即使没有勾画眼线也有一种妖娆的味道,鼻梁高耸挺拔,双唇似笑非笑,真是越看越耐看。   柳絮飞与雨化田相遇时,他披头散发、浑身血污地倒在雪地里,她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现在看来,自己真是捡到宝了。她越想越高兴,忍不住笑出了声。   雨化田看她不停傻笑,问:“笑什么呢?”   柳絮飞才不肯当面承认她在欣赏他的俊颜,她看着温泉,灵感一闪,胡扯道:“我在想,为何武功盖世的雨督主,居然不懂游泳?”   柳絮飞没有注意到雨化田面色一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记得你说你是广西大藤峡人,大藤峡我在书上看过,是广西境内最大最长的峡谷,里面河滩遍布,无正怎么会连游泳都学不会?”   柳絮飞等了一会,雨化田并未答话,她扭头看他,见他又望着一池泉水怔怔发呆。她心觉不对劲,用小手覆着他的手背,问:“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雨化田垂下眼帘,说:“我有个孪生弟弟,小时候我淘气,带他下河玩耍,一个巨浪打来,从此便是天人永隔。家人沿着河岸找了三天三夜,却是连尸体都没找到。”   难怪他怕水,原来是童年留下了阴影。她紧了紧他的手,真挚道:“抱歉。”   雨化田自嘲道:“宫里的老人说,我这种叫做‘天煞孤星’,从小弟弟死了,父母也死了” 他笑了一声,笑声中尽是苦涩,“就你这么傻,还黏上来。”   柳絮飞听得揪心,她把雨化田手掌掌开,与他十指紧握,说:“你即使是‘天煞孤星’,那也是曾经的事,遇到我之后,我看你……”她想了一下,说:“你现在是‘福星高照’。我过年不是送了个风车给你转运么?你看你今年多走运啊,平白无故多了个这么优秀的夫人。”   “夫人”这两字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还未过门呢,自称“夫人”他会怎么想?定是又认为她急着出嫁吧。她咬着嘴唇偷看他,他也正眼角含笑地看着她,她吸了口气,理直气壮道:“我又没说错,干嘛这样看着我?我不是你‘夫人’吗?还是说,你要娶多几个夫人才肯罢休?”   雨化田似是而非地答道:“这个秘密只会有你我二人得知。”   柳絮飞本就不想多女伺候一夫,与其要她天天与人争风吃醋,她还不如出门游历乐得逍遥。现在雨化田亲口承诺,她心中高兴,问:“那你给我说多一点,你怎么……怎么会……”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双眼不自觉地往雨化田小腹处瞄。   雨化田贴近她耳边,声音小得保证没第二个人能听到。他说:“我是瑶族土司之子,当时被掳入宫,刚好为我净身的执刀太监是我同乡,他恨族人被灭,又怜我为我爹所剩唯一血脉,故冒着生命危险,省下那刀。后来我被选去御马监从低做起,御马监掌管御马和禁军,也会教宫中太监一些强身健体的武功,我从小有武功根底,学起来比一般人快。后来进入专门习武的大内学堂,有个师傅说我骨骼清奇、天赋异禀,不嫌弃我是太监专心教导,我的武功才算有所小成。”   柳絮飞笑道:“你何止是有小成啊,我看你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你那个同乡现在还在宫中么?找个时间我要谢谢他。”   “他有天身体不适,犯了个小过错,却被人打了几十大板,最后没挺过来。当年我一当上御马监掌印太监,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便是那肇事者。宫里处处陷阱,你见识过的”,雨化田眼神一黯,“我与你不同,我是在死人堆中长大的。”   难怪他对人总是冷清疏远,原来他身上背负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她说:“那我是把你从死人堆中拉出来的人,你以后可别又钻回去了。”她指了指雨化田光滑的脖子,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雨化田答道:“按照宫中规矩,每三年要检查太监是否净身彻底,小时候我的同乡帮我护着掩着,蒙混过关,后来我得势,没人敢来查我。为了保险起见,我有相熟的太医给我开药,所以你看我喉结、皮肤等,都与一般男子有异。”   柳絮飞疑惑着看他,问:“你一直在大内行走,从未有人怀疑过你的身份么?”   雨化田点点头,说:“自然是有人怀疑过的,不过怀疑的人,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他贴近她,问:“现在你不是怀疑的人,你是知道的人,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柳絮飞眨眨眼睛,说:“要不这样吧,以后,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雨化田闻言大笑,柳絮飞推了推他,说:“你别光顾着笑了。我问你,你长期吃药会不会吃坏身子?”   雨化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说:“身体是不是坏的,刚才你不知道吗?要不你再试多一次?”   “我不要”,柳絮飞立刻起身拒绝,她红着脸,说:“我困了,要去睡觉了。”   那一觉她睡得很沉,连雨化田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雨化田却几乎没睡,在天微亮时赶到了皇宫当值。   雨化田自从与柳絮飞重遇以来,如非必要,再未踏足慈宁宫半步。期间万贵妃让人来请了他几次,他都以各种理由来推脱拒绝。   下午时分,万贵妃又派人来宣他去慈宁宫。他正想着以什么理由拒绝,那宣旨的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雨公公,奴婢斗胆,请雨公公务必去一次慈宁宫,贵妃娘娘最近身体抱恙,太医开了很多服药都不见好,当下正在宫中高烧不退,贵妃娘娘说了,今天是公公当值,如果娘娘……娘娘出了什么问题,全由公公一力承担。”   雨化田坐在圈椅里,手中把玩着一串蜜蜡,心中掂量万贵妃这次是非见他不可的了。若是他不去,她身体即便没问题也能装成有问题,还会给他施以莫须有的罪名。最近他虽然是明宪宗眼前的红人,但锋芒过露并不是好事,明宪宗说不定还会以这事为借口,打击一下他的气焰。他站起身,吩咐道:“走吧。”   雨化田一进慈宁宫,万贵妃的小狗就摇着尾巴上来了,它围着雨化田嗅了嗅,感觉气味有点陌生,但还是能隐约认出来人,它开始热情地摇着尾巴。换作以前,雨化田肯定把小狗抱起来放在怀里柔柔抚摸一番,就像他对万贵妃那样,但他现在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脸色如冰。   万贵妃半躺在榻上,见雨化田久久没有上前,她隔着帘子慵懒地开口:“心肝宝贝开心果,怎么还不过来?”   雨化田眼珠子动了动,他抱起小狗,掀开帘子走了进去。他把小狗放在万贵妃身旁,后退三步,开口道:“奴婢见过娘娘,娘娘万福金安,不知找奴婢来有何吩咐?”   万贵妃以手指点着小狗,半眯着长长的凤眼,妩媚地看着雨化田,说:“我叫得心肝宝贝开心果,不是它”,抬起手指指着雨化田,“是你。”   雨化田垂着眼帘,恭敬答道:“哄娘娘开心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不敢与狗主子争宠。”   雨化田明显有意疏远,万贵妃心中有气,忽地发狠把小狗赶下床去。她换了一副语气,说:“听说你在外有了女人。”   柳絮飞多次进出雨府,当初下狱时是雨化田亲自去救她,现在还光明正大地在他家中住了下来。世上没有不通风的墙,万贵妃和万喻楼走得很近,雨化田早已料到东厂的番子会发现蛛丝马迹。他直截了当地承认:“是,奴婢会娶她。”   万贵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来,过了好一会,她才止住笑,脸带挑衅道:“雨化田,你是太监。”   雨化田一直看着脚下的地毯,说:“奴婢是太监,但大明没有哪条律例规定,太监不可娶妻。”   万贵妃在宫中可谓三千宠爱在一身,即使以前雨化田对她也是百依百顺。她听不得他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她光脚踩在地毯上,一直走到他面前,斥责道:“上次那女人来慈宁宫,我远远就看到她一副骚浪样子,她明明亲眼看过你是如何取悦我的,居然还敢勾引你?那女人是惠妃那个贱人的妹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与她姐姐一样恬不知耻。雨化田,本宫问你,你就为了一个贱女人而要反了本宫?”   雨化田本来听万贵妃羞辱柳絮飞的话语,双手背在身后已紧握成拳,但见她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他知道自己越是显得云淡风轻,万贵妃便越是生气。他淡淡地回了一句:“她很好。是奴婢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万贵妃是极易动怒的人,长年累月下来积累了心病。她明显被雨化田的话气到了,胸口不住地起伏,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旁的宫女忙递上水和药丸。她吃了药,呼吸渐渐平缓下来。雨化田以为她又要发作,怎料她却仰天大笑,雨化田冷冷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万贵妃重新上了榻,媚笑道:“罢了,你曾经也服侍得我服服帖帖的,现在你有了女人,本宫也替你开心。该是送份贺礼给你。你想要什么?嗯?” ☆、圣旨   雨化田心知有诈,却不知万贵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一甩衣摆,下跪道:“奴婢不敢贪心,有娘娘的祝福便够。如果娘娘没有别的吩咐,奴婢不再打扰娘娘休息,就此告退。”   万贵妃以手覆嘴,笑道:“瞧你心急的,现在在本宫这里,便是一刻也不愿意多待了么?至于贺礼那块,本宫就自作主张了”,她摆摆手,“你下去吧。等你散值回家,那贺礼恐怕比你还先到呢。”   雨化田回了御马监,不断回想着万贵妃说的话。他是清楚她的心肠的,她绝不是善茬,怎么可能轻易绕过背叛她的人,还送他贺礼?贺礼……贺礼……她会送什么?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让马进良回雨府,一有异样马上通知他,但马进良没有回来,只遣了人传话说无甚特别。雨化田一天都心神不宁,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清晨当值太监来接班,他立刻赶回去了。   雨化田一进柳絮飞的房间,就见她靠坐在床上,脸色憔悴得像是一晚没睡,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明显大哭过一场。雨化田在她身旁坐下,温言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哪里不舒服?”   柳絮飞反应有点迟缓,她眼神呆滞地看着雨化田,半天才开口,说:“我要成亲了,但不是和你。”   这话对于雨化田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喉咙向被堵住了,翻滚了几下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看到床上一角露出了一件绫锦织品,上面还有一条翻飞的银龙。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圣旨。他拿起一看,因为吃惊瞳孔急速地发生变化。   圣旨上写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惠妃之妹柳絮飞娴熟大方,朕躬闻之甚悦。今昭武之军杨如之子杨瑾意,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汝待宇闺中,与杨瑾意青梅竹马、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杨瑾意为妻。择良辰完婚。”   雨化田脑中一片空白,他设想过回来要面对无数种难题,却没想到是这种情景。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自定下心神,问:“出了这么大事,你为何不叫我早日回来与你商量?”   柳絮飞说:“你昨日若是听到这消息,以你一向阴鸷刁钻的处事手段,我不知道你在宫中会做出什么,还是把你哄回家再说。是我让马进良别去打扰你的,你别怪他。”   都什么时候了,这个女人还一心想着不要给他带来麻烦。雨化田冷哼一声,说:“你倒是冷静。”   柳絮飞眨眨红肿的双眼,苦笑道:“若是我够冷静,昨天宫中送来圣旨,我就不会从下午一直哭到晚上,一直到眼泪流干了才停下来。”她揉揉太阳穴,说:“事已至此,越急只会越乱,我们倒不如好好想想应对之策。我问你,我与皇上只见过几面,为何皇上会突然赐婚?身后一定有推波助澜的人。你觉得会是谁?”   雨化田略一思索,说:“还能有谁?昨日当值,万贵妃把我唤到慈宁宫,她知道了我两的事,我又说要娶你,她很是恼怒,说要送我一份大礼,必定就是这份圣旨了。”   柳絮飞说:“万贵妃肯定是脱不了干系,但我想不明白,天才男子如此之多,万贵妃为何就选中了与我青梅竹马的杨瑾意?”   雨化田想起柳映雪之前在长定宫对自己的态度,心头冒出一个猜测,说:“是你阿姐对我不满,向皇上推荐的杨瑾意吧。杨瑾意与你确实更为般配,你阿姐有这样的做法也无可厚非。”   柳絮飞皱眉看着雨化田,说:“阿姐再怎么不喜欢你都好,她知道我不喜欢杨瑾意,我不相信她会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做出这种事。我……我自己进宫问她。”   柳映雪已经坐完月子,柳絮飞没有理由再进宫长住。她在雨化田的安排下,混在御马监的马车中去了长定宫。这是两人在柳絮飞脱险后的第一次相见,两姐妹一见面就抱在了一起,好不容易情绪稳定下来了,柳絮飞问:“阿姐,你可知道皇上赐婚予我与杨瑾意?”   柳映雪大吃一惊,说:“怎会如此?你与杨瑾意……怎么……怎么会闹到皇上哪里去了?”   见柳映雪毫不知情,柳絮飞不由得心安。她说:“大概是万贵妃恨我与雨化田交往,她在背后兴风作浪。这事情确实来得蹊跷,皇上连阿姐都没告诉。”   柳映雪微微叹气,说:“我与皇上不过是几夜夫妻,如果是万贵妃怂恿他下旨,他自然就下了,怎么还会来问我?”   柳絮飞也很头疼,既然她的婚事,明宪宗都不与柳映雪商量就下旨,说明阿姐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她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请阿姐求皇上收回旨意,现在看来意义不大。   柳映雪似乎看透了柳絮飞的心思,说:“飞儿,我虽然不同意你与雨化田交往,但我更不想见你嫁不喜欢的人,我虽然人微言轻,但我会尽力请皇上收回圣旨。”   柳絮飞很是感动,说:“阿姐,你不要勉强,君无戏言的道理我懂,你可别激怒了皇上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柳映雪点点头,说:“我尽力而为就好,你别担心我。你也别怨阿姐直说,万一这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你嫁予杨瑾意总比雨化田要强。”   说起雨化田,柳絮飞愁云满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雨化田他对我很好,我和他一起很快活。上次我下狱的事,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做法,我没有怪他,阿姐你也不要生他气好么?至于杨瑾意,他是很好,好得什么地方都挑不出毛病,但是我就是不喜欢他,那也没有法子。”   柳映雪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说:“该劝的话我都劝过了,能做的事我都会去做,你要是仍然一意孤行的话,我也无能为力,总不能把你栓在身边让你永远不嫁人。”   柳絮飞摇着柳映雪的手臂,说:“阿姐,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你放心,若这件事能平安过去,雨化田就会与我完婚。你以前不是总担心你妹妹嫁不出去么?现在有人替你照顾妹妹,你该是开心才是。”她看着睡在摇篮里的小皇子,说:“倒是你,性子温婉,以后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了,你一定得多加注意,别让别人欺侮了去。”   两人又说了会话,待天色逐渐暗了,柳絮飞才回了雨府。雨化田不在,她本想等着他回来共进晚饭商量对策,他却传了话说今晚都不回来了。   柳絮飞独自思索了一夜,阿姐那里行不通,万贵妃那边不作考虑,眼下只有去和杨家实话实说,事情尚有一线生机。   第二日,雨化田仍然未见踪影。柳絮飞仔细梳妆了一番,掩盖了两日来的疲惫,出发到了杨家在京中的府邸。   柳絮飞向守门人说明了身份和来意,守门人进去通传了。她站在杨府门前,恍如隔世。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多次来过杨府做客,以前年龄小,只看着热闹好玩,并未多想。现在看来,大门很有气派,两边的门墩是圆形抱鼓石,象征着战鼓,门上有兽首装饰,门口那一对石狮子,张牙舞爪,威风凛凛,彰显着主人的赫赫军功,与雨府的低调截然不同。   正想着,杨瑾意已经快步迎了出来。他一见到柳絮飞,满心欢喜地打招呼,道:“飞儿,快进来说话。”柳絮飞来之前不知杨瑾意是否在京,还以为有可能要和杨如将军道出实情,现在见到杨瑾意,便是再好不过了。   杨瑾意一路兴奋得说个不停,柳絮飞却想着待会如何开口,她一句都没听进去。杨瑾意带她来到偏厅落座,又命人上了茶水和糕点。他殷勤地把糕点放在柳絮飞面前,说:“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些都是你以前最爱吃的东西,快尝尝。”   柳絮飞哪有吃东西的心情,她开门见山道:“瑾意,皇上为何突然赐婚于你我二人?你可知道?”   杨瑾意上过沙场杀过敌,什么大场面未曾见过,但现在被柳絮飞当面问诘,仍微红了脸。他说:“是我向皇上开的口,没想到圣旨下得如此之快。”   柳絮飞如同被五雷轰顶,她忙连喝了几杯茶平复心绪,问:“你为何如此?”   杨瑾意说:“当日你与我在军营分别,本来约好在济南会面,我处理好手上的军务就要去找你,却收到了你要进宫陪伴惠妃娘娘生产的书信。待我到了北京,你已经进宫了,外臣不能与嫔妃有接触,我便在家中等你。好不容易惠妃平安产子,你又下了狱,父亲不在京,我只好独自四处奔走,可惜还是未能让你少受点苦,就连见上你一面也不行。后来案子移送给了西厂,你得以沉冤得雪,我打听到你是在西厂督主雨化田府上养伤,我去了他家找了你好几次,都未能见到你。我当时心急,就擅作主张向皇上请旨赐婚。”   他羞赧地挠挠头,说:“我知道我这样不太尊重你,但是我别无他法了,这段时间你遇险我又见不到你,我当真是心急如焚,我思前想后,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保你平安。”   柳絮飞恍然大悟,原来杨瑾意与雨化田想到一块去了,都是为了保护她不再受伤,才在这时提了亲,当时他来雨府看她,守卫鉴于雨化田和她的关系,肯定不让杨瑾意进去,也不向她通传。   她说:“瑾意,你这样对我,我真的很感激。之前我在雨督主家中养伤,我不知道你来过找我,如果我当时见了你,也就没有现在这么多事了……无论如何,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眼下罪名已经洗清,也不打算入宫了,我不会和万贵妃再有任何交集,她没了迫害我的理由。所以你不必……”   杨瑾意咳了几声,不让她继续往下说。她以两手摩挲着茶杯取暖,杨瑾意却忽然握住她的手,说:“飞儿,你出身书本网,眼界开阔、学识渊博,不像我,每日只懂得舞刀弄枪,但我会努力弥补我们之间的差距。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么? ☆、争执   柳絮飞吓了一跳,真想一头撞在墙上,她和他认识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发现他对她存的心思已经超过兄妹之情呢?事情是什么时候发展到她控制不了的地步的?这几天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一时缓不过劲来,她语无伦次道:“你别这样说,我父母已经过世,我背后没有任何家族势力,是我配不上你。你私自向皇上请旨赐婚这事,要是被你爹知道了他定会火冒三丈,你还是早日断了这个念头吧。”   杨瑾意把柳絮飞的手握得更紧,说:“不会的,我爹一向喜欢你,其实他三年前已经有了向你家提亲的想法,可是当时你有孝在身,我家才不得不一缓再缓,现下我两能结成夫妻,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反对呢?”   柳絮飞越听越头疼,她费劲地把手从杨瑾意掌中抽出,说:“瑾意,我一直是把你当成我哥哥,我对你未有半点男女之情。而且我……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杨瑾意脸“刷”地一下白了,追问道:“你喜欢谁?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柳絮飞不想再与他纠缠下去,但又考虑到直接说喜欢雨化田的话,杨瑾意难免会接受不了。也是的,任哪个男人听到她宁愿选择太监而拒绝自己,多多少少都会有被侮辱的感觉。她说:“我喜欢的人叫做吴正,只是一名小官,是我在外游历时认识的,我们两情相悦,已到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那话语及其清楚,一字一字地传进了杨瑾意耳中,让他避无可避。他隐去了以往的灿烂笑容,紧紧握着拳头,胸口起伏不已。半晌,他才开口:“好,很好……我与你认识十几年,你与那吴正认识不过短短数月,你告诉我,我有哪里比不上他?”   “在我心里,你是我大哥,我从未把你两放在一起比较”,柳絮飞以手撑着额头,叹了一口气,“若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他脾气不如你温和,家世不如你显赫,相貌不如你阳刚,你是国之栋梁,不是你不好,是我与他更加合适。”   杨瑾意一把把柳絮飞从圈椅上拽起来,捏着她的手臂,问:“你以前最喜欢的是我,总是跟在我身后叫‘瑾意哥哥……瑾意哥哥’的,为何这样……为何现在你会变成这样?”   在柳絮飞记忆中,杨瑾意除了小时候与她打架时用过力外,其余时候都是彬彬有礼。现在她臂上吃痛,却忍住不哼一声,她说:“杨瑾意我问你,你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   杨瑾意不明白她为何会提此话题,他愣了一下答道:“以前父亲管教得严,我最期盼的便是与邻家兄弟去野外游玩,下河抓鱼抓泥鳅。”   柳絮飞微微颔首,说:“好,那你现在最喜欢做的又是什么?”   杨瑾意答道:“纵横于沙场之上,保家卫国,快意人生。还有……还有与你一起。”   柳絮飞说:“那便是了,你小时候和长大喜欢的事可谓是天壤之别,现在长大了,你不会再喜欢下河抓鱼,小时候你也不会天天想着纵横沙场。”她看着面前的糕点,说:“就像你给我准备的糕点,你没记错,那确实是我以前最爱,但是我现在觉得太甜太腻,我喜欢吃别的糕点。人生虽然只有短短几十年,但人的心境会随着时间的不同而发生改变,以前喜欢的东西,现在不一定喜欢,反之也是这样。”   杨瑾意看着她,眼里满是失望之色。柳絮飞劝慰道:“瑾意,你各方面都很好,你值得更好的姑娘,而不是我。就像这个茶壶,是墨绿色的,一定要用墨绿的盖子搭配,如果你硬要盖上红色的盖子,就会显得很突兀,浪费了茶壶,也浪费了盖子,你懂吗?”   杨瑾意一时没有吭声,他手上的力度渐渐缩小,柳絮飞正暗暗松了口气,他却开口道:“飞儿,你能言巧辩,我说不过你。你以往要我做的事,我定是尽力办到,若你今日之行的目的,是想让我去请皇上收回旨意,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皇上圣口已开,哪有收回的可能?我们杨家也丢不起这个人。你恨我也好,成亲这事现在已经由不得你。”   他把柳絮飞凌乱的发丝拢在耳后,说:“我虽然不知道你口中的吴正是何人,但是他能做的,我能做;他做不到的,我一样能做。你嫁进杨家,就是主母的位子,我杨瑾意自当一心一意待你,杨家上下也绝对不会亏待你。你先回去等候,待我择好吉日,便来娶你进门。”   柳絮飞浑浑噩噩地回了雨府,素慧容与她说话她都不理。她一向乐观,不是轻言放弃的人,现在当真是体会到何为、万念俱灰。   她想过假死再藏身于雨化田府中,除非皇上下旨,没人敢上门搜查她的痕迹。但现在她正住在雨府,万一她出事,杨瑾意顺藤摸瓜,容易查到雨化田的身上。杨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定会竭尽全力扳倒雨化田。一边是她喜欢的人,一边是待她极好的杨家,两败俱伤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更让她担心的,是雨化田迟早会知道杨瑾意请旨赐婚一事,到时不知道他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付杨瑾意。万一他动杀机、下狠手,便是把所有人都置身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心乱如麻,偏生雨化田又不回来。她拖着几日未曾休息的身子沉沉地进入梦乡,醒来接到了雨化田送回来的信函,信上说他这段时间很忙,要外出办事无暇回府,至于皇上赐婚一事,他已有对策,她安心在家等他即可。   柳絮飞不仅没有心安,反而生起闷气来。她最讨厌雨化田的就是这点,他总是口口声声说为了她好,但背地里要做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先与她商量一番。素慧容见她那样,劝慰道:“督主行事一向诡秘,常人无法揣摩一二,小姐现在着急也不是办法,还不如放宽心等督主回来,一切自会明了。”   柳絮飞无法,只能在寝食难安中掰着指头数日子。当她数到第二十一天时,素慧容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告诉她:“宫中传了消息,江南一带倭寇肆虐,皇上下旨让杨家父子抗倭。看来小姐和杨家公子的婚事要无限延后了。”   皇上忽然下旨,可能又是雨化田从中作梗,真不知道他在这件事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未露半点喜色,问:“你们督主呢?你可知他人现在在哪里?”   素慧容不敢隐瞒,说:“宫里一并说了,这次监军之人是……是督主。”   三番四次的打击,柳絮飞本来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但听素慧容这样一说,她还是震惊不已。雨化田上次监军东北,落得个腿断重伤的下场,幸好遇到她才免于一死。现在他想出的法子,竟是让杨家父子与自己同上战场。他大概是想趁着兵荒马乱,杀人于无形之中,但怕就怕在他把自己也折在那里了。   何况,杨家父子待她一向极好,又是国之栋梁,雨化田要是真为了她而下了手,只怕她余生都要生活在内疚当中。她气道:“雨化田……雨化田这人怎么这样,打战可不是开玩笑的,他怎么能把儿女私情和军国大事混为一谈?”   素慧容正想答话,却听到一阵稳健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忙说:“小姐,督主回来了,你别动怒,与督主好好谈谈。”说着,她识趣地退了出去。   雨化田进了屋子,柳絮飞并没有如期般立即迎了上来,反而坐在床上冷眼看他。他脱了披风,说:“好一段日子不见,你就这种态度?”   柳絮飞也不和他客气,反问道:“好一段日子不见,你就想出了这个法子?”   雨化田冷笑一声,在桌前坐下,说:“不然呢?你去求你阿姐,去求杨瑾意,也没见你求出过结果来。”   柳絮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说:“我是没有解决的方法,但我也不赞同你的办法,你老实告诉我,杨家父子打倭寇之事,是不是你在推波助澜?”   雨化田给自己倒了杯茶,边撇茶末边说:“江南一带,倭寇之乱已经不是新鲜之事,当地官员请旨灭倭的奏折纷纷而至,已经积累了如同小山之高,我不过是在皇上面前数次提到这事。”   柳絮飞不信,笃定道:“雨无正,我是知道你的,你要是有心让杨瑾意上战场,你怎么可能只做了这一点事?”   “你倒是很清楚我”,雨化田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说:“当地既有真倭寇,也有假倭寇,假倭寇数量一多,皇上便难辨真假。”   果然,是他派西厂番子假扮倭寇到处兴风作浪,当地越乱,皇上同意出兵的可能性便越高。柳絮飞又问:“监军一职呢?也是你向皇上提出的申请?”   “是我提的”,雨化田大方承认,“我多次游说皇上,他迟迟未能下定决心,他与我说刚刚赐婚于你和杨瑾意,现在又下旨要你二人分离,总是不好。我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自荐为监军,和皇上说男子当以天下之事为重,‘匈奴不灭,何以为家’。打倭寇要出海作战,放眼天下只有杨家军同时练有陆兵、水师,杨家不去,还能谁去?这次我随军出行,自有凶险,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柳絮飞脸色大变,说:“什么好事?你……你莫不是想着对杨家父子下毒手?”   雨化田冷笑一声,说:“是又如何?杨瑾意不识好歹,连我的女人都敢打主意,战场上刀剑无眼,死伤无数,杨瑾意死在乱军之中,谁能查出真相?”   柳絮飞快步走到雨化田面前,说:“你听我一言,此事万万不可。我与你成亲之事,确实是因杨瑾意和万贵妃受阻,但我们不能就此取了杨瑾意性命,他是国家将才,大明栋梁。而且杨老将军年事已高,他若在对敌时痛失爱子,心神定会大乱,到时就会兵败如山倒,影响大明国运。”   雨化田斜眼打量着她,说:“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舍不得杨瑾意丧命。”   柳絮飞并不否认,说:“那是自然,他待我不薄,他只是喜欢我而已,怎么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他要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死了,我不会原谅你,更不会原谅自己。”   雨化田垂下眼帘,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半晌才开口,“阿絮,你可知道,你对杨瑾意仁慈,便是对我的残忍。”   柳絮飞在雨化田面前弯下腰,抓着他的手臂,说:“无正,你这事做得太妄撞了,我们不能如此自私,牺牲国之利益成就儿女私情,我们再另外想想别的法子好不好?”   雨化田把柳絮飞的手拿开,缓缓起身踱到门前,说:“阿絮,我与你不同,我是瑶族之子,大明那汉家天下,是好是坏对我来说何足道哉。此事不用再议,我们没有时间了。杨瑾意必须除掉,以绝后患。”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督主和阿絮,最大的问题不是身份悬殊,而是三观差异。阿絮正直善良,督主因为经历身份,道德底线是要比正常人低的。就像很多情侣那样,热恋过后是磨合期,磨合过了就结婚,磨合不过只能分手 ☆、军营   两人这次谈判以不欢而散告终,后面柳絮飞又找过雨化田谈了几次,软磨硬泡、无所不用其极,但雨化田就是铁了心要去做这事,最后他干脆住在了西厂连雨府都不回了。   转眼到了杨家父子的出征之期,雨化田作为监军一同启程。柳絮飞见劝阻雨化田无果,绝望之中生出一计,她待雨化田、马进良走后,以出门为由,实则离京南下。   她不知大军具体行军路线,只大概知道是去浙江沿海。她以读过的浙江地理书籍为依据,分析了一番当地的地势要害,再考虑到出海打战要有良港补给、据点要易守难攻、倭寇肆虐程度等因素,最后把大军的落脚点大致圈定在台州府城一带。   杨家军是陆兵、水师共练,部队陆路行军的速度较慢,一路南下大致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坐船走海路速度较快,加上现在已经开始吹西北风,南下到台州时间可缩短一半。   柳絮飞看中了一艘急于南下贸易的商船,又担心被西厂番子盯上,她扮成落难公子的模样对外称是家途中落,南下投奔亲戚。她混上了船,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很少外出,没人对她的身份起疑。   一个月后,柳絮飞来到了台州,这里街上店铺打开门做生意的不多,路上行人行色匆匆,还有三三两两巡逻的士兵。她找了家客栈落脚换回女装,向店小二打听消息。   店小二听她的口音不像本地人,说:“姑娘是外地来的吧?这儿快要打战了,我劝姑娘还是早日离开吧。”   她显出一副着急的样子,说:“打战了?现在不是太平盛世吗,怎么打起战来了?我是来投奔亲戚的,但是他家大门紧锁,这可如何是好?”   店小二惋惜道:“姑娘你可能出来得少,并不知道台州这边长期有倭寇烧杀掠夺。皇上最近下了旨,我们大明要和倭寇决一死战,杨如老将军在宁波布兵,杨瑾意少将军即日就到台州。战线拉长,两面夹击,这下定能把倭寇杀个片甲不留。我们台州的修缮工程已经开始好多天了,官府也命令沿海居住的民众后迁三十里,我估计你的亲戚,一早搬走了。”   柳絮飞谢过店小二,在客栈静候了几日,见街上的士兵人数渐渐多了起来,他们装束整齐、作风严明,与前几日所见的散漫士兵截然不同。两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进客栈喝酒,她也下楼坐在旁边一桌。   矮个子军官给虬髯大将倒了酒,又把自己的酒杯满上,呷了一口,满足道:“好酒!”   虬髯大将一边喝酒,一边吃菜,泛着油光的大手拍在矮个子肩上,说:“田尚,吃饱喝足上战场,也不枉来人世走一场啊!”   矮个子对这话却不受用,他唾了一声,说:“格老子的,你个乌鸦嘴,杨将军英明神武,倭寇那群乌合之众哪里是我们对手,你可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是是是”,虬髯大将连连打嘴,“我这酒还没开始喝呢,就这么糊涂了,得多喝几杯清醒些。”   矮个子劝道:“李新,我瞧你是真糊涂了,我们好不容易揪准个出来办事的机会来饭馆小酌两杯,你别喝得醉醺醺回去。杨将军那性子你不是不知道,最为较真,要是被他闻到你一身酒味,定是杀鸡儆猴、军法侍候。”   虬髯大将嗤笑一声,说:“哎,你别说我啊,我看那杨将军也好不到哪里去,有天我路过主帐,听到刘副将劝他要身先士卒,别喝这么多。你猜怎么着?我听到酒埕子摔地上的声音,还有杨将军怒喊道:‘滚!都他妈的给我滚远点!’我可从来没见过他发那么大脾气。”   矮个子啧啧有声,说:“哎!杨将军在战场上以一挡百,无人能敌,私底下待我们却一向温和有礼,谁知他还会这样……”   “可不是吗”,虬髯大将摇摇头,不住叹息,“杨将军转眼都二十了,还没成家,好不容易皇上赐了婚,眼看就是佳人在抱,又被皇上安排出征灭倭。换谁谁心里不难受?”   矮个子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补充道:“最气人的,是皇上派来监军的雨公公,我是近距离见过的,浓妆艳抹,举手投足一副女子做派,他最擅长的莫过于谄媚惑主,现在居然骑到我们杨家军头上,真是天大的笑话。”   两人小声交流,放声大笑,柳絮飞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她决定有所行动。她挤出两行清泪,显得楚楚可人。她移步到两人面前坐下,一边用衣袖擦泪,一边说:“两位官爷,小女子有一位自小失散的姐姐,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她在杨家军。我刚才不小心听到二位的对话,知道二位是杨家军旗下的得力干将,不知二位能否助我与姐姐相见?”   两人疑惑地对望一眼,矮个子问道:“小姑娘,你是不是弄错了?军营里面没有女人,你姐姐叫何名字?”   柳絮飞说:“顾寅。”她考虑到直接说认识杨瑾意,这两个军官担心有诈,未必愿意带她去见主帅,而顾寅是杨瑾意的四大贴身护卫之一,也是四人中唯一女子,柳絮飞以前在山海关军营时,虽然顾寅对她冷淡至极,但两人也算一场相识。现在她借着找顾寅而见到杨瑾意,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顾寅平时负责在暗处保卫杨瑾意的安全,不用外出办事,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虬髯大将见柳絮飞能说出“顾寅”的名字,深信不疑地说:“啊!原来你是那悍妇的妹妹!”   矮个子上下打量着柳絮飞,眼中闪过怀疑的神色,说:“小姑娘,我可从来没听说顾寅有个妹妹,而且你与顾寅举手投足、眉目神态,并无一分相似之处。”   柳絮飞声泪俱下道:“可怜我那姐姐,从小与我走散。我运气好,被一大户人家收养,从小华衣美食,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我那姐姐……姐姐……没有学习这些的机会……真是造化弄人,没想到当年一别,我们的人生差别竟然如此之大。”为显逼真,她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矮个子虽然已经成家立室,但毕竟久在军营,没有多少哄女人的经验,他手忙脚乱地劝道:“哎呀,小姑娘,我那是随便乱说的,你别伤心,有话好好说。”虬髯大将瞪了矮个子一眼,也劝道:“对对对,好好说话。按照规矩你是不能进军营的,我们带你到军营外,叫你姐姐出来,让你们见上一面可好?”   柳絮飞渐渐止住了哭声,梨花带雨般点了点头。   两人把柳絮飞带到军营外面,叮嘱她刀剑无眼莫要乱跑。她配合地在原地等了一会,顾寅就出来了。   顾寅双手交叉于胸前,怀中抱着一把剑,慢慢悠悠地踱到柳絮飞面前,神情傲慢道:“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我怎么都不知道?”   柳絮飞一见顾寅,立刻迎上去把她拉到一边,说:“好姐姐,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姐姐又有何妨?”她向着军营里面张望着,说:“杨瑾意在不在军营里面?我有要紧事要见他!”   顾寅不耐烦地用身躯挡住柳絮飞的视线,说:“别胡闹了,现在少将军忙着备战,没空和你花前月下,你有什么事情等战争结束再说。”   柳絮飞知道顾寅不喜欢她,不会轻易放她进去。她冷静分析道:“顾姐姐,你该知道我和杨瑾意已经被皇上指婚,我没有必要再急着和他谈男女之情。我孤身一人从北京来台州找他,是一件生死攸关之大事,关乎他的生命安全。”   顾寅咧嘴冷笑,说:“柳姑娘,如果你要说战争布局的话,我劝你还是省着了,杨老将军临敌经验丰富,足智多谋,布兵千里之外,这次更有杨少将军配合作战,百无一失。此地危险,你还是及早离去罢!”   柳絮飞见顾寅要走,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哀求道:“顾姐姐,算我求你了,你给我进去见杨瑾意一面吧,我真的有要紧事找他。这样吧,你让我进去和他说完话,如果他觉得我不应该留下,自然就会叫我走。”   她忽然想起顾寅之前总是有意无意针对自己,还有顾寅看着杨瑾意的眼神中无意流露出来的情愫,她灵光一闪,顾寅莫不是喜欢上了杨瑾意?   她眼珠子转了转,又说:“你想啊,之前在山海关的军营,杨瑾意三番四次地叫我留下,我都坚持离开,我真的不是有意缠着他,这次也是,我不是来骚扰他作战的。”   她故作神秘地凑到顾寅耳边,悄声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就不喜欢杨瑾意。皇上的赐婚简直就是莫名其妙,我找个机会还要和他说清楚。但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这事,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她再次哀求道:“好姐姐,你放我进去吧!”   柳絮飞这话正中顾寅心思,她的防备逐渐松了下来。想想也是,柳絮飞是个身无武功的女子,即使给她进了军营也不影响大局,万一她真是冲着和杨瑾意谈情说爱而来,军中这么多人肯定有人看不过眼,要求把她撵走,说不定到时杨瑾意还会觉得她不识大体,要再考虑考虑婚事。   顾寅抬了抬下巴,说:“柳姑娘,跟我走吧。” ☆、情敌   柳絮飞没有直接被带去见杨瑾意,而是先来到了顾寅的营帐。顾寅说:“少将军现正在和几位副将商量战略,你先在此歇息一会,待少将军忙完他自会来见你。我还有事,就不作陪了。”   顾寅走后,柳絮飞闲着无聊,在营帐内细细转了一圈。顾寅虽为女子,装扮之物却寥寥无几,就连换洗的女子衣服也只有一套粗衣麻布。柳絮飞微微叹了口气,心想军中之人背地里把顾寅称作“悍妇”是不无道理的。   其实顾寅五官长得不赖,英姿飒爽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只要稍微打扮起来,比那些弱柳扶风的深闺小姐看着顺眼多了。只是她身在军营,没条件也没心思打扮,一心扑在保护杨瑾意和保家卫国上。杨瑾意也真是瞎了眼,明明身边就有个志趣相投的倾心女子,他却没有发现。   柳絮飞正发着呆,帐帘被人掀开,一道刺眼的阳光射了进来。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待她适应光线时,杨瑾意已经来到了她跟前。许是军旅劳累,杨瑾意脸上布满络腮,整个人显得粗犷豪迈。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说:“飞儿,我不知道你会来,所以……”   柳絮飞说:“这样很好,一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模样。这次是我不请自来,你别见怪才是。”   杨瑾意见她这样说了,安下心来,问:“北京离这里几千里地,你是自己跑出来的吗?”   柳絮飞正色道:“是,快打战了,我很担心。”无论是因为她和杨瑾意的私交,还是大明的这场战争,亦或是雨化田下手后可能身陷险境,她都不能让杨瑾意有所损伤。   杨瑾意却把她的这句话理解成了“快打战了,我很担心你”。他腼腆笑道:“飞儿,你不必如此,我可是上过战场,于万人中取过敌军头子首级的杨家将军。”   柳絮飞说:“这次与以往不同,你对阵的是倭寇,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我看书上记载,他们以吹响海螺为信号,乘着海船而来,上岸时烧掉船只,无踪可循,攻击时前后两头最强,中间强弱参差不齐,叫做‘蝴蝶阵’。他们使得倭刀,很是锋利,削铁如泥,还有善于用弓,百发百中。他们擅长埋伏,会装扮成大明老百姓的样子,在街头收集情报,等待偷袭机会。最让人头疼的是,他们水性极好,还会潜水加以隐藏。倭寇狡猾阴险、诡计多端,你一定得多加小心。”   杨瑾意连连点头,说:“你真是博览群书,无所不晓。明军虽然没有正式和倭寇交过手,但我们已经制订了各种策略以防生变。你放心吧,我们定不会轻敌。”   其实柳絮飞最想对他说的,是要提防雨化田下毒手,但这种话叫她怎么说得出口,她只能含糊道:“嗯,那倭寇之中也有武功高强之人,我怕瑾意杀得他们人仰马翻,万一有些游勇散兵单枪匹马回来报复,那就不好了。毕竟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杨瑾意略一沉思,肯定道:“你说的在理,这点确实是我没有想到的,看来巡查的护卫人手还要有所增加。”他顿了一顿,又说:“飞儿,你来这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事情吗?”   柳絮飞疑惑地看着他,说:“你的安全关乎着这场战争的胜果,关乎着整个大明的安危。怎么你好像说得,我讲的这些是无关紧要之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之前在京城,你对我们的婚事似乎很抗拒,现在你却长途跋涉地专门来看我,我……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他想起柳絮飞说她喜欢那名叫“吴正”的男子,又问:“你是不是与吴正兄弟闹矛盾了,才出来找我?”   柳絮飞眼色一黯,简单道:“你别多想。”   杨瑾意见她如此,也不追问,关切道:“你的话已经带来,这里迟早成为战场,不适合久留,你要回京还是回广州,我先派人送你离开。”   柳絮飞却说:“瑾意,你让我留下来,好吗?”她心里清楚,杨瑾意的武功不及雨化田,他上了战场专心对敌,哪里想到雨化田会在背后捅他一刀。只有她在这里,雨化田才有顾忌。   杨瑾意并不知道背后的枝枝叶叶,当下拒绝道:“飞儿,你别任性,要是你不想回广州或者北京,我找人送你去附近安全的市镇,军营不是你应该留的地方。”   柳絮飞有口难辩,只能央求道:“瑾意,我千辛万苦从北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确认你的安全,虽然我不能上战场杀敌,但是我知晓倭寇习性,还有我懂地理,或多或少都能帮助你作战。而且你都说了,外面快要打战,你让我走去哪里?万一战火蔓延开去,我在外头岂不是更加不安全?你让我留下,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好吗?”   杨瑾意很是为难,他踌躇了一会,对上柳絮飞殷切的眼神,还是服了软。他说:“飞儿,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一定要留下,但是你来看我,我很高兴。这样吧,你之前在北京住在雨大人的家里,现在他是这场战争的监军,你住在他附近,彼此能有个照应。我也……”   未能杨瑾意说完,柳絮飞就变了脸色,她说:“我这次出来找你,走得很急,并未与他打声招呼,现在你还要我住在他附近,我太尴尬了,都没脸见他了。”她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的生活很简单的,一个人完全能够搞定。”   这时,账外响起了顾寅的声音:“禀告少将军,前方有探子回报。”杨瑾意有了一个主意,吩咐道:“顾寅,你进来!”   顾寅循声而入,立在一旁。杨瑾意说:“顾寅,这次战争你不必随我上战场,你的任务是保护好柳姑娘,懂吗?”   顾寅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柳絮飞同样吃惊地看着她。顾寅强压心中怒气,拱手道:“少将军,此地危险重重,末将认为柳姑娘该去安全之地。此战凶险万分,末将不能离开将军半步。”   杨瑾意明显没有听进去顾寅的话,说:“我已经决定好的事,毋用再议,我现在去处理军情,柳姑娘就交给你了。”   杨瑾意走后,两个女人留在原地。顾寅狠狠地瞪着柳絮飞,那眼神恨不得把她生煎活剥。柳絮飞自知理亏,心虚地低下了头,小声道:“顾姐姐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如此。”顾寅不耐烦地看着她,半天才冷哼一声,说:“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我警告你,你最好乖乖待在营帐里不要四处乱走,否则出了什么事我可不承担后果。”   自此数日,两人同住一个营帐,柳絮飞自觉对不住顾寅,事事积极主动帮忙干。顾寅一开始怀着恨意,对柳絮飞少不了冷嘲热讽,但柳絮飞平时听惯了雨化田的冷言冷语,也没有把顾寅的话往心里去,反而是笑笑就过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顾寅见柳絮飞全无官家小姐的架子,态度也渐渐软化。有时柳絮飞挑起的话题,她甚至还会接着说上几句。   杨瑾意每天晚上都会来看柳絮飞。为了不让杨瑾意会错意,也为了顾寅能有更多时间和杨瑾意相处,每次杨瑾意来的时候,柳絮飞都让顾寅在场作陪。她专门挑三人都能聊的东西,有时还要求杨、顾两人给她说作战时的事情。   杨、顾两人多次并肩作战,说起这个话题就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说到最后,杨瑾意不由地看了顾寅一眼,感叹道:“没想到我与你还挺有默契的。”顾寅则是微红了脸,柳絮飞看在眼里,心中暗笑。   柳絮飞白天很少出帐篷,一是不想给杨瑾意找不必要的麻烦,二是避免见到雨化田的尴尬。她不确定雨化田知不知道她已经来这里住了数日。大概他是知道的吧,他的眼线遍布,军营里怎么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可他又从来没有主动来看过她,连一句半语都没有托人捎来,他难道就没有东西想问她么?   她在军营的这段日子,已经习惯了随着军营的号角声作息。傍晚时分,休息的号角声一起,士兵将领就会停下操练,回营中放下武器,到一片广阔的空地上共进晚饭。她这时是不出去的,由顾寅把晚饭端回营里,两人一起食用。   今天的饭菜比往日要丰盛些,外头除了将士们的声音,还夹杂了丝竹之音。柳絮飞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又全神贯注地听了会,其中还隐约掺杂着女子的歌声。她问顾寅:“今天什么日子这么热闹?外面还有人唱歌助兴?”   顾寅头也不抬地吃着眼前的菜,简单回答:“明日大军出征。”   柳絮飞很是不安,问:“杨瑾意和雨大人都去吗?”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大伙都去吗?”   顾寅说:“杨将军坐镇台州,自然要去,雨大人是监军,也一同随行。” ☆、出征   柳絮飞心里头咯噔一下,今晚定要找个机会提醒杨瑾意小心雨化田了。她问:“顾姐姐,你看今晚这般弄法,要弄到什么时辰?我想找杨瑾意说些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方便?”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顾寅对柳絮飞的戒备心已经大大减轻,她也不刁难柳絮飞,说:“我看再过些时候罢,待会我去给你找少将军进来。”   柳絮飞感激地点点头,等外头的声音消停地差不多了,顾寅出了营帐,却久久未回。柳絮飞在营帐里坐得有些闷,又看不到账外的情况,便起身走了出去。   将士们已经回营休息,只有三三两两的士兵在巡查放哨。她走过附近几个帐篷,来到一个可以看清主帐的位置。她看到帐篷上的幢幢人影,却无法看清里面有哪些人,在做些什么。   也不知道杨瑾意在哪里。她有些失望,正想往回走,却被人抓住胳膊往军营后的树林扯。   今晚的月色不甚明亮,她看不见那人的样子,只能大致看到他穿着一身深色便装。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雨化田,他也是习惯这样一声不吭地把她往暗处扯。大概是因为明日出征,他有事要和她说吧。她没有挣扎大叫,反而配合着他的步伐。   树林附近没人巡逻,里头满是茂密的高树,说话声音若小一点,外面就听不到了。那人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背对着她。她刚想开口,那人却一个转身把她紧紧拥住,他的身上传来一阵浓烈的酒味,带着几分醉意低吟道:“飞儿……”   她浑身打了个激灵,雨化田平时称她为“阿絮”,只有杨瑾意才会称她为“飞儿”,她知道自己误会了来人,用力把他推开,他的一双铁臂却把她搂得更紧。她推攘着他的胸膛,说:“杨瑾意!杨瑾意你喝醉了,你放开我!”   杨瑾意没有丝毫放开她的意思,说:“飞儿,明天我就要上战场了,让我抱抱你好么?”他的声音很是沙哑,中间居然还带了一丝祈求。   柳絮飞心中一软,杨瑾意毕竟是她相识了十多年的大哥,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雨化田不会请旨抗倭,他明天也不用上战场,本来他只是喜欢她、担心她、想要保护她,却在各种无法控制的事件中演变成今天这场闹剧。她叹了一口气,说:“杨瑾意你先放开我,这样我没办法和你说话。”   杨瑾意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问:“你也是有几分喜欢我的,否则为何千里迢迢来找我,又为何如此在意我的生死?”   柳絮飞刚要应他,身后却传来几声咳嗽,她看不见是谁,不明地心慌起来。她又用劲推了推杨瑾意,重申道:“有人来了,你快放开我!”   杨瑾意睁着朦胧的醉眼,看清楚了来人,他放开了柳絮飞,却把她的手握在掌中。来人从一片黑影中缓步而出,正是阴沉着脸的雨化田,还有跟在后面皱着眉头的马进良。   柳絮飞以前读书时,有个词叫做“百口莫辩”,她当时设想了很久什么人才会这么倒霉陷入“百口莫辩”的场景,怎料现在倒让她遇上了。她看着雨化田,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雨化田先开了口,他一拱手,说:“明日出征,本督主还有一些事情不甚明白,想着来找杨将军参详一番,未料打扰了杨将军雅兴,实在抱歉。”   杨瑾意笑了一声,把柳絮飞拉到跟前,说:“雨督主,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之前在你府上居住,叨扰多时。杨某还一直未有机会向督主致谢。”   雨化田未看柳絮飞一眼,只淡淡向杨瑾意回话:“杨将军言重了,能结识柳姑娘,是本督主的福气。”他抬头看了看天,说:“今日天色已晚,杨将军明日还要出征,本督主就不打扰杨将军休息了。”说着,他一甩披风,转身就要离开。   “督主请留步!”柳絮飞连忙叫住雨化田,她转过身对杨瑾意说:“我还有几句话要和督主说,你喝醉了,先回去休息吧,别耽误明天的出征。”   杨瑾意恋恋不舍地看着柳絮飞,又看了眼雨化田,最后紧了紧一直握着的柳絮飞的手,说:“好!我答应你平安归来。”   雨化田把两人的亲密举动看在眼里,他移开视线,向马进良吩咐道:“进良,还不扶杨将军回去休息?”   两人走后,树林里只剩下了雨、柳两人,周围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无。柳絮飞见雨化田正直直地盯着远处,也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她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道:“无正,刚才我和杨瑾意,不是你想的那样。”   雨化田用眼角扫了她一眼,说:“你无需多言,刚才我都看在眼里,心里有数。”   柳絮飞知道雨化田心中有气,但现在他犟脾气上来了,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生气的。她只好转移话题,说:“你明日出征,沙场比不得官场,万事小心。”   雨化田并不领情,学着杨瑾意的口气,说:“我答应你平安归来,可好?”   柳絮飞听他话里尽是讽刺,她咬咬嘴唇,忍着没有发作,说:“我对他半点情愫也无,你何必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   雨化田反问道:“既是如此,你又何必来淌这滩浑水?”   柳絮飞诚心解释道:“在京城时,我已经极力反对你的极端手段,你却一意孤行。我无计可施,只能从京城一路追过来。杨瑾意的生命关乎整个大明的安危,你一旦下手,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回头路了。你听我说,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只要你答应我放过杨瑾意,我明日立刻就离开军营。待这场战打完,我再劝杨瑾意,我一定会劝服他放弃婚事。再不行的话,你安排我死遁,现在我不在京城雨府,杨家不会怀疑到你身上。你听我……听我说一次……好么?”   雨化田待她说完,又静静地思索了良久,问:“你这次不能像以往一样,把事情交由我来安排吗?”   柳絮飞垂下眼帘,低落地摇摇头,说:“无正,我知道你很聪明,以往我都听你安排。但这次的事情是关乎国家社稷,我不能让步。如果在你面前我连基本的道德准则和做人底线都丢了,我就不是我了,你也不会喜欢这样的柳絮飞。”   雨化田一时语塞。如果柳絮飞当初不是出于善良救起萍水相逢的他,他们根本不会相识;如果柳絮飞只像普通侍女般每天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如果她没有自己的追求每天只是粘着他围着他转,他也不会喜欢她。   她有着一般女子所没有的心怀天下气概,他欣赏她这一点,但欣赏不代表认同,更不代表会因此改变他的想法。   他考虑事情的出发点往往都是利益,除了和她在一起的决定,但那是个特例。他对她开了特例不代表他对别人也能开特例,平民百姓在他眼里与蝼蚁无异,更何况对方是夺他所爱之人。他惯了一路披荆斩棘,怎可能在此关头骤然停下?   他盯着柳絮飞,问:“对于你来说,杨瑾意的生死比我们两人能否在一起还要重要?”   柳絮飞说:“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做梦都想和你在一起。但人活在世上,不能只有爱情,这片土地上还有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我们不能这么自私只考虑自己。杨家一倒,他日倭寇入侵,生灵涂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两人一时僵持不下,柳絮飞不想两人好不容易见面一次又因为杨瑾意而争吵。她吸了一口气调整呼吸,说:“除了杨瑾意,你就没有别的话和我说了吗?”   这些天来,雨化田知道柳絮飞就在不远的营帐,但一直难以找到合适的机会见上她一面,今晚临别在即,本来他计划着去找柳絮飞说说话,没想到却遇到刚才的一幕。他满腔的柔情终究是化为乌有,只淡淡道:“夜冷露重,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杨瑾意主持了誓师大会,随即全军出征。顾寅虽然很想跟着去,但碍于杨瑾意的军令,只能待在军营保护柳絮飞的安全。   为了打发时间,柳絮飞托人去外面买了布料回来做鞋子。她善于女红,又熟记着雨化田的双脚尺码,做起鞋子来得心应手。顾寅却以为她是给杨瑾意缝制鞋子,顾寅冷笑一声,也不言语,静静地坐在另一个角落拭剑。   柳絮飞手上功夫不停,说:“顾姐姐,你可知道杨瑾意穿多大的鞋?我这儿忙不过来,你给他也缝一双吧。”   顾寅捕捉到了她话里的重点,她把剑放下,问:“你这鞋子不是给少将军缝的吗?”   柳絮飞“嘿嘿”一笑,把鞋子递到她面前,说:“我一早就跟你说了,我并不喜欢杨瑾意,是你不信罢了。以你对杨瑾意的了解,你看看这对鞋子,合适他吗?”   顾寅接过来左瞧右盼了一会,得出结论,说:“是小了些,而且我听少将军说过,他不喜欢这种底的鞋子。”   柳絮飞故作深沉地应了一声,感叹道:“你比我更加了解他,我现在是分身乏术,给他做鞋子的重任就落到你的肩上了。”她不由分说地把材料塞给顾寅,顾寅拗不过她,见闲着没事,也开始跟着她做鞋。   顾寅纳着鞋底,漫不经心问道:“你这是做给谁的?”   柳絮飞想到雨化田,止不住的一脸甜笑,说:“当然是我喜欢的人。”   顾寅也笑了,说:“柳姑娘,你年纪轻轻眼神就不好了,放着少将军不喜欢,居然去喜欢别人?你可知道,每次少将军凯旋走在城里,多少女子朝他扔绢花示好,有些胆大的还塞了一篮水果给他。”   柳絮飞觉得顾寅说得很有道理,她见过杨瑾意意气风发的模样,确实能迷倒一群妙龄少女,至于雨化田,五官虽然比杨瑾意精致,但毕竟太监的身份摆在那里,平时他为了掩饰又故意显得阴柔无比,试问哪个女子会不爱将军爱太监?她大概真的是眼神不好了。   她打趣道:“我喜欢的那个人,常人不敢喜欢他,我就当做好事了,以免他孤独终老。至于杨瑾意,他身边那么多狂蜂浪蝶,大把人抢着嫁他,我不担心他,但你可要抓紧点了。”   顾寅脸上一红,说:“你胡说什么?与我何干?”   柳絮飞知道顾寅是只纸老虎,平时虽然凶巴巴地,但内心还是个害羞女子,只不过长期的军营生活,周围都是男人,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交流渠道罢了。她也不再逗顾寅,只边缝鞋子,边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杨瑾意的过往和喜好。最后她总结道:“其实感情这个事情,我也没什么经验,想来思去吧,就那么一点,不是倾其所有,而是要投其所好。记清楚了吗?”   两人正说着话,营帐外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顾寅耳尖,说:“将军他们回来了。” ☆、中伏   柳絮飞连忙放下手中鞋子,和顾寅走了出去。士兵们陆陆续续地回到了营地,挂彩的并不多,但人人脸色沉重,看上去疲惫不堪。顾寅随手拉住一个士兵,问:“战果如何?”   那士兵看了两人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柳絮飞感觉不太对劲,催促道:“你快说啊!还有杨将军和雨督主呢,他们都回来没有?”   士兵不敢隐瞒,如实回答:“战争还没结束,目前来看是我军占了上风,倭寇退到了灵江北岸。他们眼看无法取胜,竟然卑鄙无耻地刺杀将军。将军受伤后一直昏迷,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顾寅一听,火急火燎地就往杨瑾意的主营赶去,柳絮飞连忙跟上。主营门口围了一群人,顾寅心急地推开人群,拉着柳絮飞挤了进去。   这是柳絮飞第一次到杨瑾意的营帐。此刻他正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胸前缠着厚厚的绷带,还能隐约看到渗出的血,一个军医模样的人正在给他把脉,床边围着杨家几个副将,还有一脸淡漠的雨化田和马进良。   顾寅焦虑不已,向其中一个留着山羊须的副将问道:“陈副将,这是怎么回事?少将军武功高强,何人能伤了他?”   陈副将说:“昨天我们打了胜战,计划着今天拔营回来休整一番,怎料就是昨晚出了事。当我们听到打斗声响冲进营帐时,那刺客已经逃之夭夭,将军则胸口中剑昏了过去。”他低着头,神情很是沮丧,“我们只看到了刺客的背影,是我们太大意了。”   这时,军医已经完成诊断,他说:“那伤口若是再偏个半寸,少将军恐怕会有性命之忧。现在看来只是流了些血,并无大碍,少将军有真气护体,注意休息,很快就能清醒。”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问:“你们谁人跟我去抓点药?”顾寅跟着去了。   柳絮飞看着昏迷不醒的杨瑾意,又看看雨化田和马进良,两人却别开视线没有看她,她无法肯定是否两人下的手。   当下还是照顾杨瑾意要紧。她说:“各位大人,你们这次出征辛苦了。这里有我,你们赶紧去休息吧。”   陈副将知道柳絮飞和杨瑾意的关系,却显得不太放心,说:“柳姑娘,这不太好吧。你不懂武功,万一那贼人又回头偷袭,伤了你那可如何是好?”   “没事,伤得更重的人我都照顾过”,柳絮飞看了雨化田一眼,“这营帐有内外两层,我就守在外层,万一杨将军醒了需要什么,我也能喊人来照应。而且,雨督主和马大人武功高强,若是那贼人真的不知好歹卷土重来,也绝对逃不出两位大人之手,对吗?”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朝着雨、马二人说的,态度也显得极为恭敬。   雨化田没有答话,径直走了出去。几位副将见留在此处也没用,还不如回去部署接下来的作战方略,便也纷纷离开。   柳絮飞陪了杨瑾意一会,顾寅端着煎好的药回来了。两人服侍着杨瑾意吃了药,又处理了他身上的伤口。顾寅见那伤口又深又大,心疼道:“若是我见到那伤了将军的毛贼,定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絮飞没有应她,只是和她达成了协议——现在白天由顾寅照顾杨瑾意,晚上再由柳絮飞接班。   柳絮飞先回去了。她一进自己的营帐,就见雨化田坐在里面。她放下手中的东西,冷冷道:“雨大人是走错地方了?”   “杨瑾意的伤,与我无关。”雨化田从前不屑于对别人解释自己的行为,他如此主动澄清自己的嫌疑,这还是第一次。   对雨化田的自辩,柳絮飞半信半疑,毕竟现在只有他一面之词。但两人已经一起,她内心深处还是选择相信。她语气缓和了一些,问:“你可知道是何人下的手?”   雨化田说:“我看那刺客的功夫,不像中原的路子。但对方既然敢孤身犯险,军中大概是有接应的人。”   柳絮飞吃惊道:“怎么会这样?是汉人通邦卖国,还是军营中混进了倭寇?”   “两种情况都有可能”,雨化田站起来走近她,“你今晚别去守着杨瑾意,太过危险。”   柳絮飞想了一下,向雨化田请求道:“无正,马进良武功高强,你说句话,让他暗中护着杨瑾意,可以吗?”   雨化田冷笑一声,语气阴冷道:“我恨不得他死。”   柳絮飞心想:“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好心,罢了,他既然不愿出手帮忙,我就用我的方法。”   她后退几步,刻意和雨化田保持距离,说:“民女谢过雨大人了,民女自会想方设法,不敢劳烦大人费心。”   雨化田也不勉强,他指着一对鞋子,问:“这鞋子是做给谁的?”   那正是柳絮飞做给他的鞋子,但她心中有气,故意道:“我劝你别问,免得自讨无趣。”   如果柳絮飞直接说是做给杨瑾意的,雨化田可以判断出她是有心气他故意讲反话;现在她说的模棱两可,他反而无从判断了。为了保险起见,他必须把这可能存在的苗头尽早掐灭。   他拿起鞋子,装模作样地观察了一番,嫌弃道:“就这针线活,也亏你拿得出手。”他招呼马进良进来,说:“军中如何能出现这种次品,你拿下去处理掉吧。”   两人闹着别扭,柳絮飞正愁着不知如何把鞋子送给雨化田。这下倒好,她可以来个顺水推舟。她装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狠狠瞪了马进良一眼,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可怜马进良,拿着那对鞋子,扔也不是,带走也不是,只好向雨化田请示道:“督主,我看这鞋子也没有那么差,凑合点还是可以穿的,不如属下就给督主带回去吧?”   雨化田从柳絮飞的反应已经得知这鞋子是做给他的,他心中得意,说:“罢了,现在战争期间,物资奇缺,本督主就不那么讲究了。”   柳絮飞守了杨瑾意几个晚上,表面上风平浪静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却不知道马进良按照雨化田的吩咐,也在暗处守了她几个晚上。   杨瑾意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但问起刺杀当天的情形,他只能讲出个大概。当时天色很暗对方又蒙脸,他并未看清对方的模样。军中一时没有对策,只能加强巡逻的人手。   大军在原地歇息了几日,忽闻探子来报,说倭寇派了一支分队,过河巡视,骚扰城东百姓。杨瑾意手下有一名钟姓副将,是个急性子。他见主帅受了倭寇的刺杀,正满腔怒气不知道往哪里释放,现在有了机会,自动请缨出城歼敌。   杨瑾意考虑有诈,再三叮嘱钟副将不可妄撞行事,一把倭寇赶离台州境内,便回来复命。那钟副将本为杨如老将军手下,多次跟着杨如征战沙场,在杨瑾意面前以世伯身份自居,哪里听得进杨瑾意的叮嘱,口上领命,心里却打着另一个算盘。   不多时,前方又有人来报,说钟副将出了城东歼倭,他见倭寇人数不多,一路追袭到城南,却中了伏兵。钟副将毫无准备,在城南被杀个丢盔弃甲。眼看疯涌而至的倭寇越来越多,城南回营的路又断开,他只能带兵退至城南高山,一边占据地势死守,一边让人杀出重围回来求援。   杨瑾意岂是见死不救之人,他立刻起身换衣,命令其余两个副将,一人把守城东,和倭寇隔河相对;一人把守城北,以防倭寇增兵,声东击西;城西靠着内陆,倭寇无法绕到城西而入,他只派了弱兵防守。一切布置妥当后,杨瑾意领兵而出。   柳絮飞目送着他离开,担心不已。她帮不上忙,只能回营帐里干坐着等着。过了两个时辰,她终于等来了消息,但不是杨瑾意成功救出钟副将,而是如他预料的那样,倭寇开始大规模攻城。   五十艘双桅大船随之而至,倭寇攻击的正是台州城北,幸好杨瑾意有先见之明,在城北留兵与之抗衡,倭寇一时难以攻下。但倭寇来势汹汹,杨家军大部队都去了城北增援,无法派出人手去城南接应杨瑾意。   柳絮飞正在与顾寅正在商量对策,一队残兵从南边而来,领头的正是钟副将,两人连忙迎上去。钟副将浑身是血,杨瑾意却不见踪影。顾寅急切问道:“少将军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钟副将不知是受的打击太大,还是回来已经耗尽力气,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跪倒在地,一边抽打着自己的脸,一边悔道:“是我不好,我不听军令,害了少将军。”   柳絮飞听这话不对劲,她蹲下身子一把抓住钟副将抽打自己的手,问:“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杨瑾意到底在哪里?”   钟副将老泪纵横,说:“少将军与我汇合,却被倭寇困在了金清山上,那山地势奇特,少将军带领我们与倭寇展开激烈决战,他护我先走,说他殿后,怎料……怎料我突出重围,他却没跟上来……”   顾寅虽然杀敌无数,但现在听到的是杨瑾意伤亡的消息,她一时难以接受,怔在原地。还是柳絮飞先反应过来,她向钟副将追问道:“你说杨瑾意没有跟上来,是什么意思?你没有见到他跟上来?还是说,你见到他……他殒命了?”   钟副将回忆了一番,说:“我并未见到少将军在我面前殒命,只是回头不见其踪影。倭寇把持着城南向金清山的道路,我们只好回来请求援兵。”   “这便是了”,柳絮飞点点头,又向顾寅说:“顾姐姐,很有可能杨瑾意并没有死,只是退守山顶,被倭寇包围在山上无法下来。所以倭寇没有追杀钟副将,留在原地集中火力。”   钟副将连连称是,顾寅扶他起来,两人去点算现在还在营中的人马,制订营救杨瑾意的计划。柳絮飞也没闲着,她思量着雨化田虽然不喜欢杨瑾意,但现在情况危急,只能求他出手相救。 ☆、救援   柳絮飞来到雨化田营帐前请守卫通传,守卫却说雨、马两人出去办事了,她对守卫的话半信半疑,当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趁着他不注意冲了进去。果然,营帐里面空空如也。她着急问道:“雨督主究竟哪去了?”   那守卫不知柳絮飞和雨化田的关系,但有听说她是杨瑾意未过门的妻子,并不敢得罪,只支支吾吾道:“督主办事,小的哪里可知,请姑娘不要为难小的了。”   柳絮飞横眉竖目,说:“现在人命关天,你别给我来这套!雨督主往哪个方向走的?你若不告诉我实话,少将军出了事就是你的责任。若是按照军法处置,你自己想想会有什么下场。”   按照军中规矩,隐瞒军情不报造成严重后果的,受了杖刑后还要刺字、流徙,那罪名他可担当不起。他只好如实回答:“小的见到两位大人,是往城南的方向走的,但具体是去做什么,小的真的不知道。”   倭寇大军主攻城北,雨化田不去城北监军,他去城南做什么?难道是……柳絮飞暗叫糟糕,看来她也得尽快赶去城南才是。   她找到顾寅,顾寅正和钟副将在研究城南金清山的地图。柳絮飞在旁边看了一会,说:“为何你们商量的都是从正面攻山,山后无路可走么?”   顾寅说:“山后地势陡峭,又刚下过雨,泥泞难走,从那里上山,太过耗时,我们担心少将军撑不了那么久。”   柳絮飞把顾寅拉到一旁,说:“我熟知地理,你护送我到后山,这种地势我自有办法上去。现在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双管齐下,才有胜算。”   顾寅一直都认为柳絮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家小姐,听她这样一说很是吃惊。顾寅说:“少将军给我的任务是保护你,现在我不仅做不到,还要置你于险地,这怎么可以?而且你没有武功,想从后山上去,太不现实了!”   柳絮飞却坚持自己的观点,她说:“正是因为你们都觉得不现实,倭寇也会这样认为。他们会放松后山的把守,我正好可以抓住这个机会。现在是千钧一发之际,万一杨瑾意出事的消息传开,整个军队会军心涣散,还会影响到杨老将军的作战。你别担心我,我没有你想象中的文弱,当务之急我们是要尽快救出杨瑾意。”   顾寅略一思量,当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两人便向城南金清山出发。   一路上,两人尽量避开倭寇哨点,实在不行的,顾寅的武功也可以解决,只不过要多花时间。   眼看前面就是金清山的后山了,后山并没有前山的旌旗飘动,也看不到山上巡逻的人,看来倭寇果然没有把主力军队放在后山。柳絮飞刚想上山,一队伏兵忽然从草丛中现身,顾寅一把把柳絮飞拉到身后,抽出利剑与倭寇厮杀起来。   顾寅虽然没有雨化田的深厚内力,但剑法精妙灵动,时而剑如游龙,时而如猛虎扑地,很快占了上风。那队倭寇看形势不好,领头一人吹了个口哨,远处又有一队倭寇听命而来,把两人围在中间。顾寅剑法虽好,但毕竟人多势众,她还要护着柳絮飞,渐渐有些吃力。一个倭寇瞅准时机,举剑就要向柳絮飞攻来,顾寅难以分身,一时回防无力。   就在此时,两个蒙面黑衣人从旁边的高树上一跃而下,直取那名攻击柳絮飞的倭寇手腕。那倭寇惨叫一声,手腕齐根被砍。他的同伴听到声音,赶过来救援,双方纠斗在一起。两个黑衣人剑法又准又恨,不一会就解了顾寅之围。顾寅得了喘息的机会,连忙拉着柳絮飞上山。她送了一段路,确定附近没有倭寇了,才停下来,说:“柳姑娘,刚才那两人,你可认识?为何出手助我们?”   柳絮飞猜想那两人是奉了雨化田之命保护自己的,但她不能说出真相,只是说:“我不清楚,但那两人看起来并无恶意,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顾寅收剑入鞘,说:“不知那两人是敌是友,凡事还是谨慎为妙。”她看了看山路,说:“我还要回去助钟副将,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自己万事小心。”   顾寅走后,柳絮飞开始独自从后山攀登上山。她虽然没有太多实际的攀山经验,但这方面的书籍看过不少,她仔细观察各处土壤,结合在军营看的地图,在脑海中形成了一条可行的捷径。两个时辰后,她顺利到达了山顶。   金清山山势奇特,山峰陡峭,山顶却岩洞遍布。柳絮飞站在山顶往下看,前山山腰处旌旗遍布,既有杨家军旗,也有用倭寇文字写的旗帜,双方呈对峙状态。   按照她的估计,倭寇此次出击的目标是夺下台州,台州城北是他们集中火力死攻的地方。倭寇本可大举进攻城南金清山,但他们没有这样做,大概是考虑到如果杨瑾意在此地战死,台州城北的将士再无后顾之忧,将集中兵力对付倭寇。现在倭寇包围着金清山,前线的将士不知杨瑾意是生是死,会源源不断地派人来救援,这就分散了杨家兵力。   就目前来看,倭寇不会贸然攻山,杨瑾意身上有伤也不能在前线久持,他很有可能藏身于山顶的某处岩洞。   她想起雨化田说过的军中可能有内奸一事,不敢大声呼叫杨瑾意的名字,只是一个岩洞接着一个岩洞细细搜索。   她找了几处岩洞,终于在一个隐蔽的洞穴发现了杨瑾意。诺大的洞穴只有他一人,歪歪斜斜地靠坐在洞壁边,头低垂着,紧紧握着的宝剑已经出鞘,上面沾满了血迹。他之前的伤口已经裂开,鲜血渗透了他的胸前,因为失血过多失去了意识。   柳絮飞把杨瑾意扶起,轻轻拍打着他的脸,唤道:“瑾意……杨瑾意……你醒醒……”   杨瑾意稍稍恢复意识,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呢喃道:“水……”   柳絮飞观察了周围,见溶洞顶上的裂隙,正不断有水滴渗出来。她捧着一片新鲜叶子,盛满水后递到杨瑾意嘴边。杨瑾意刚想抬手接过,却扯痛了身上的伤口,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   柳絮飞不忍见他这般模样,扶他起来让他靠着自己,说:“你别动,我来喂你。”她用指尖沾了点水珠,均匀地擦在杨瑾意干裂而苍白的嘴唇上,等他脱水的症状缓解了,再让他慢慢喝下。   当她的手指拂过杨瑾意的嘴唇时,杨瑾意轻颤了下,说起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他抬眼看她,她眼内尽是关切之情。想到她不顾危险上山找他,他又是感动又是喜悦,要不是身上有伤,他恨不得立刻就抱住她。   柳絮飞被杨瑾意的灼热目光看得不好意思,她别开双眼,起身道:“你在这里歇息一会,我出去给你守着。”   杨瑾意拉住她的衣袖,说:“你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柳絮飞想了一下,自己不懂武功,出去外面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而且还会让杨瑾意分心,倒不如待在他身边互相照应。她说:“你放手,我不出去便是了。”   杨瑾意松开了手,她把袖子扯回来,坐到离他有一定距离的地上。   杨瑾意感觉体力恢复了些,开始盘腿而坐,闭眼调息。当他体内的真气即将完成一个周天的运行时,洞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他现在正是运功的要紧关头,无法睁眼分心,不知来人是谁。   柳絮飞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刚走到洞口,那人就进来了。来者是杨瑾意的幕僚王参军,之前在军营和她打过照面,她稍稍松了口气。   王参军扫了眼洞里的情形,问:“这儿就只有你们两人?”   柳絮飞点头称是,她让开身子,说:“王参军,杨将军受了伤,你快过来看看。”   王参军把手中的佩剑插在泥土里,在杨瑾意面前蹲下,说:“杨将军,小的给你把脉”。当他的手正要触碰到杨瑾意的手腕时,杨瑾意双眼忽地睁开,一掌打向王参军的胸口。   王参军武功本来远远不及杨瑾意,以杨瑾意平时出掌的力度和速度,王参军绝对避不过他这掌。但眼下杨瑾意旧患加上新伤,又是在运功过程中突然出掌,威力大大减弱。王参军早有防备,身子一闪,翻身而起,后退几步拔起泥地上的剑,直直地指着杨瑾意。   因为强行运功,杨瑾意口中不断溢出鲜血,他撑着地面,一时未能起来。柳絮飞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他身前,对王参军说:“好啊,原来军中的内奸就是你!”   杨瑾意擦去嘴边鲜血,说:“我与父亲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   “不薄?”王参军冷笑一声,“我追随你父亲出生入死多年,到头来被你这兔崽子骑在头上。你父亲为了你,提拔了一批年轻人来削弱我们这些老臣子的势力,我们纵横沙场多年,现在只落了个投闲置散。”   杨瑾意忿忿地看着王参军,说:“正因如此,你就投靠了倭寇?”   王参军语气凶狠道:“倭寇能给我荣华富贵,你们杨家能给我什么?你问问军中有辈分的人,哪个对你服气?他们敢怒不敢言,我只不过把他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做了而已。”   柳絮飞听他一派胡言,又看杨瑾意因为气恼而胸口起伏不已,她一边拍着杨瑾意肩膀让他平静下来,一边说:“你这种卖国求荣的小人,即使给你带领杨家军,你也打不了一场胜战。你贪生怕死,敌军还未攻过来,你早就丢盔卸甲,吓得屁滚尿流了。”   “没错,我是贪生怕死”,王参军仰天大笑,“难怪这小子看上你,你两真是舍生忘死,好一对为国捐躯的同命鸳鸯。”他渐渐止住了笑,“我今天就成全你们,送你们下地府拜堂成亲。”说着,他手上运劲,使出一招剑式,用尽全力就往柳絮飞咽喉处攻去。柳絮飞无路可避,只得闭上眼睛侧过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假期快乐! ☆、杀意   柳絮飞等了一会,预料中的一剑却迟迟没有落下。她壮着胆子,眼睛张开一条缝,原来那剑在离她还有一寸之处硬生生停住了。再看王参军,他从不敢相信转为惊恐地看着两人,最后倒在地上,头一歪断气了。   柳絮飞以为是杨瑾意出的手,抬眼看他,他却也是一脸的疑惑。这时,一人从洞中阴影处走出,因为背光,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显得有些落寞。   杨瑾意率先看清来人的样子,喜出望外道:“雨大人!”   雨化田一身白衣,身上沾满了不少污迹,却未见流血的地方。他手中把玩着两块小石头,那是他攻击人的独门武器。他的脸色很是难看,嘴唇紧闭,两眼直直地盯着杨瑾意。   柳絮飞不知雨化田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他为何出现于此地,她隐隐感到事情不对,起身挡在他和杨瑾意之间,警惕问道:“雨化田,你要干什么?”   杨瑾意有些吃惊,他与这位西厂都督相交不深,只觉得他平时与自己处事很是挑剔,而且他的手段毒辣是出了名的,军中各人都对他敬畏不已。现在他救了两人,柳絮飞不但没有感激,还直言不讳地叫他名字,若是因为这样惹怒了他,怕是很麻烦。杨瑾意急道:“飞儿,不得对大人无理。”   柳絮飞清楚,杨瑾意平时单打独斗已经不是雨化田的对手,现在他虚弱无比,雨化田只要用手中的小石头,就能轻易取他性命。她没有理会杨瑾意的话,朝着雨化田又走了一步,挡在他前面摇了摇头。   雨化田心中像是被扎了一下。自两人相识以来,柳絮飞还未试过如此直接称呼他的本名,再看她的双眼,眼里噙着恐惧的泪水,却是因为另外一个男人。他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又落回杨瑾意身上,缓缓道:“我要杀他。”   杨瑾意还未弄清楚状况,雨化田已经出手。他两石齐发,毫不留情地向杨瑾意打去。电光火石之间,杨瑾意看准石头来的方向,身子一低,犹如游鱼般躲过了一石,那石生生嵌进洞壁,凿出了鸡蛋般大小的洞。另外一石他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因为躲避不及,那石打在他的胸窝处。只听“咔擦”一声,几块胸骨应声而断,他吐出大口鲜血。   雨化田见两石未能取杨瑾意性命,冷笑一声,说:“哦?你这身子骨真硬。我可低估你了。”   柳絮飞反应过来,上前用力扯住雨化田的右手,想把他拉走。他脚下却生了根似的,兀自不动。她很是着急,推了他一把,说:“你别逼我恨你!”   雨化田垂下眼帘,片刻不语。当他重新看向柳絮飞时,眼里已经不带一丝感情,他说:“你要恨就恨吧,你以为我还会在乎吗?”   柳絮飞不敢相信如此绝情的话居然出自雨化田之口,从前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耳鬓厮磨一瞬间化为乌有。她无望之中见到杨瑾意身边的宝剑,过去弯腰拾起,巍巍颤颤地握在手里,锋利的剑尖指着雨化田,说:“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雨化田脚步没有因此停下,他离两人越走越近,眼里尽是悲伤,说:“你为了他,竟然拿剑指着我?”   柳絮飞哪里舍得下手伤他,被他逼得步步后退,她紧紧贴着洞壁,又渐渐弯曲了双臂,全身高度紧张,已经是无法再退的境地了。她吼道:“你别再过来了!”   她想不明白,为何雨化田要这样逼她?两人经历过这么多磨难,却绕不开一个杨瑾意?为何本来两人已经谈婚论嫁,一张圣旨下来却把两人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她不要!她不要!她不要!她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一场噩梦,醒了之后,一切都能回到正轨上来,他还是她的无正,她仍是他的阿絮。   她闭上眼睛,两行热泪从她的脸庞滑下。   “告诉我,你为了杨瑾意,能够做到何种地步?”可雨化田用无情的话语提醒着她这并不是一场梦,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终于,她的最后一根神经崩溃了,她胡乱地挥舞了几下宝剑,意在警告一下雨化田离自己远些,却听到了几声衣服被划破的声音。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雨化田。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此刻却没有避开她的攻击。他的胸前多了几条剑痕,与白色的衣服形成鲜明的对比。那血不住地从伤口涌出,很快地盖住了白衣原本的颜色。   柳絮飞心如刀割,她扔了宝剑,想上前查看雨化田的伤势,他却疲惫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决然离开。她上前追到洞口,身后传来了杨瑾意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看着雨化田孤独离去的背影,只好又转身入洞。   杨瑾意咳了好一会才止住,柳絮飞给他装了点水,只是再没有像刚才那样温柔喂他了。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两人各怀心事,也没有交谈。   不知过了多久,杨瑾意开口问道:“他就是你口中的无正?”   “是。”柳絮飞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   “我设想过无数次飞儿喜欢的男子是什么模样,没想到是雨大人……”杨瑾意仰头看着洞穴顶部,像是自嘲,又像是和柳絮飞说话。   柳絮飞强打精神抬起头,说:“瑾意,我也问过自己无数次,为何喜欢的是雨化田而不是你?和你一起我会轻松许多。或者,我的性格就是不知足吧。你一直对我太好,我司空见惯,没有好好珍惜;遇上雨化田,他虽然很多地方不如你,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爱情,我不后悔。即使我两今天弄到如斯田地,我也还是喜欢他,我这辈子不可能再喜欢别人了,对不起。”   杨瑾意没有再说话,只沉默地靠坐在洞壁边。他自认为与柳絮飞相识了十多年,已经很了解她了。其实不然,这个记忆中总是跟在他背后叫他“瑾意哥哥”的女孩,她的世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很多不为他所知的秘密。她喜欢各种挑战,他的关爱对她来说,太过垂手可得,难怪她一直把他当成大哥而不是情人。即使回去他们依照圣旨成亲,他对她千依百顺,她又真的快乐吗?   一炷香后,台州城北的杨家军终于击退了倭寇的袭击,守住了台州城。他们马上派兵增援城南金清山,从前山一路杀了上来,杨瑾意虽然重伤,但也没有生命危险地回到了军营。   杨瑾意考虑到此番厮杀,双方都疲惫不堪,倭寇短期内不会再轻易攻城。他下令大军就地休息,修整三日。   这三日内,顾寅衣不解带地照顾杨瑾意的起居饮食,营帐都没回过几次。柳絮飞见杨瑾意已经脱险,内奸也被揪出,为了避免他胡思乱想,这几日只看望过他一回。   真正让她牵挂不已的人是雨化田。士兵们说,当日在金清山,雨督主虽然从山上下来时挂了彩,但与倭寇交锋时,英勇无敌,以一挡百,直杀红了眼,不知多少倭寇命丧其手。说也奇怪,雨督主回营后,不知是伤势过重还是什么原因,任何人等一律闭门不见,只有马进良可以出入。   柳絮飞每每听到这些传言,心中就十分难过,她迫切想见上雨化田一面,却始终没有机会,她只好时不时地踱到雨化田营帐门口,看能不能遇到马进良帮忙传个话。到了第三日中午,她揪准马进良回营帐的时机,把他拦了下来。   马进良一看是她,多有不耐,却碍于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军营,不好发作,只好问:“柳姑娘有何贵干?”   柳絮飞递给马进良一封信,哀求道:“马大人,求你……求你帮我把信转交给雨大人。”   马进良看了信封一眼,因为主人的紧张不安,信封早已被捏得皱皱巴巴。他没有接过,侧身就要离开。   柳絮飞不肯放他走,她拦在马进良面前,继续哀求道:“马大人,你把信给雨大人,无论他是立刻烧掉还是怎么处理,我只求你把信带进去。就这一次,真的,我不会再来麻烦你了。”   马进良跟随雨化田多年,怎会不知他内心所想。他忆起中秋节四人同台吃饭的情景,欢声笑语历历在目,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不由地心感惋惜。他不发一言地接过信,进营帐去了。   雨化田正坐在榻上闭目养神,他这几日进食很少,如非必要也不与人交谈。马进良正思索着如何开口,雨化田却说:“进良,你身上可有不应带进军营的东西?”   马进良不敢隐瞒,掏出信件,双手呈上,说:“卑职愚钝,不知大人想如何处理?”   雨化田没有答话,只对着营中火盆的方向眨了眨眼。这细微的动作被马进良捕捉到了,他掏出火折子,蹲在火盆边烧了起来。待处理得差不多了,他告退出了营帐。   雨化田继续闭眼调息,但终究是耐不住心中所想,下榻走到火盆边。盆中残留着一星半点火苗,那信纸已经烧了一大半,上面只余一句模糊可辨之言:“子时江边,不见不散。”他自然认得那娟秀的字迹出自何人之手。   这个女人,又想耍什么手段吗?他面无表情地翻动着火苗,那火又烧了起来,他看着她的只字偏语卷进火焰之中,最后只余一盆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中如果两个有个性的人都不肯让步,悲剧就不可避免了。但我只会写he~he,默念一百遍he ☆、断情   其实,自柳絮飞进入军营以来,雨化田就收到了消息,虽然他并未与她正式碰面,但每次远远看到杨、柳两人一起,或者听到军中谈论两人“金童玉女、天造地设”之类的话语时,他都想早日铲除杨瑾意这个眼中钉。出征前那晚,他更是亲眼看到杨瑾意强抱柳絮飞还握住她的手时,眼里都快冒出火来了。幸好马进良在旁提点,他才生生地把火气压了下去。   杨瑾意被倭寇刺杀那次,雨化田一早发现了刺客。当时他只要出手阻拦,杨瑾意就可逃过一劫。但是他没有,借刀杀人是他常用的一招,这次也不例外。没想到杨瑾意福大命大,受了重伤却没伤到命脉,反而得到了柳絮飞照顾他的机会。虽然雨化田天天在营帐里,但是杨、柳两人在那边的互动,事无大小他都清楚得很。特别是柳絮飞每晚的守夜,她倒好,到了后半夜总是撑不过困意来袭,呼呼入睡,他却为此提心吊胆了多个晚上。   他动过无数次杀杨瑾意的念头,不是他手软,而是此事牵连到他与柳絮飞,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冒险打没有把握的仗,他既要一击即中,又要能全身而退。他要忍耐,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最好的时机,就像动物狩猎那样,藏在暗处引而不发,一旦时机成熟,便给对方最致命的伤害。   上天没让他等太久,他很快便等来了倭寇攻城。那是一个绝佳的时机,杨瑾意被困于金清山,若是毙命于山上,罪行推给倭寇或者军中内奸,都合情合理。他和马进良杀出一条上山的血路,马进良在山腰处和倭寇对峙,他孤身上了山顶。   他很快找到杨瑾意藏身之处,正要下手,柳絮飞却找了过来,他只好先藏起来,却见她对杨瑾意百般照顾,两人暧昧无比。他这次的杀机比以往的都要强烈,他决定不再等待,先出手杀了王参军,再了结杨瑾意。   万万没想到的是,柳絮飞居然对杨瑾意舍命相护,从她拿剑指着他的那刻起,他就知道,他不可能再杀得了杨瑾意。柳絮飞无心的那几剑,对他而言是一点威胁也无,他故意不避开,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者如他所说的,是要看看她能为杨瑾意做到何种地步,又或者他只是想让她对他更加内疚。   无论如何,那几剑还是划向了他,伤了他的身体是小事,致命的是他好不容易才付出的感情被击得支离破碎。下山的时候,他明明剑伤疼着,心中揪着,嘴边却挂着笑——天煞孤星,果然是他一辈子如何努力都摆脱不了的宿命。   山下的倭寇见他孤身一人,如潮水般不知好歹地迎了上来,他心中的气闷正好发泄在他们身上。他夺了一把倭刀,砍瓜切菜般手起刀落,刀刀斩首,不多时,山路小径已经血流成河,宛如人间地狱。他立在期间,因杀戮过多,袍上、脸上均沾满了鲜血,远远望去犹如恶鬼修罗。其余的倭寇见同伴惨死,又见他化身杀人狂魔,哪里还敢上前,纷纷丢盔卸甲、落荒而逃。他却没有放过他们,再次大开杀戒。   马进良赶来与他汇合时,见此情此景亦大骇不已,连忙上前制止,两人过了数十招,他的攻势才缓了下来。马进良瞅准时机,把他手中武器夺下,劝道:“够了,督主!”   马进良虽然不知山顶发生何事,但也能猜到能让雨化田如此失神的,除了柳絮飞再无他人。不过他没有说,马进良就知趣地没问,只递上手帕让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他随手一抹,洁白的手帕顿时沾上了殷殷血迹。他把手帕扔回给马进良,一言不发地返回军营。一路上,倭寇听闻他武功阴狠,纷纷躲藏起来,无人敢上前阻拦。   他回营后,一直留在营帐里,没日没夜地运功调息。他告诉自己,再没有人可以让他牵肠挂肚。这场战争一打完,他仍然是人人谈而色变的雨督主,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但他的听觉偏是那么灵敏,灵敏到隔着厚厚的营帐,也可以轻易认出她的声音。他闭上眼睛,还可以辨认出她在外头失望的叹气声、徘徊不敢上前的脚步声,还有与马进良交谈中的哀求声。   他恨这个女人,她进入到他的世界,耀武扬威,处处足印,把他的世界弄得翻天覆地,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只留他一人面对一地狼藉不知如何收拾。他想起两人扶持逃亡的那段日子,甚至会后悔当时没有杀人灭口,但若给他重来一次,他能否下得了手?他也不知道。   他更恨自己,曾几何时,他见到那些为了儿女私情乱了心神的男人,嗤之以鼻,没想到今日他亦是如此。他居于庙堂之上,心中所思所想理应都是军国大事,怎可在重遇她后,花了如此多心思去讨好她迎合她。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尽快抽身。   他终究是没有赴约。第一天晚上,他躺在榻上,心绪翻滚,干脆起来练了一晚功。第二晚,他好不容易熬过了子时,昏昏沉沉睡去,眼前仍不停地浮现两人间的丝丝缕缕,从黑雪岭的初遇到宫中的重遇,从雨府的甜蜜中秋到金清山的拔剑相向,他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记忆,历历在目,挥之不去。第三晚、第四晚、第五晚……许是逐渐适应的缘故,他在睡梦中想起柳絮飞的时间越来越少,得以安眠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自雨化田没有赴约的那日起,柳絮飞也如她和马进良保证的那般,没有再来雨化田营帐附近转悠,只是每晚子时,如约到灵江边等他,一直等到天边发白。   转眼这已经是等他的第七晚。今晚天气不好,秋风吹得树枝乱摆不已,扬起的尘埃使行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不一会,豆大的雨珠开始落下,她的身上渐渐湿透,刺骨的寒风吹在湿漉漉的衣服上,她不由地瑟瑟发抖。江边没有避雨的地方,她靠着江边的一块大石头,坐在地上尽量缩着身子,让自己维持体温。她并没有回去的意思,皆因她知道,明天一早大军又要出征,这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雨声没有减弱,秋雨的攻势却小了许多。她抬起头,一把油纸伞遮住了她上方,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无正”二字刚叫出口,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来人原来是马进良。   她失望地接过马进良递给她的油纸伞,仍不死心地问他:“是你们督主要你来的吗?”   “督主说了,他欠你一条命,杨瑾意的命他会给你留着,以后你们二人,互不相欠。也请柳姑娘不必再等,督主不会见你。”马进良一说完,片刻不作停留,径直回营地了。柳絮飞一人待在雨中,万念俱灰。   柳絮飞忘记自己是怎样回到军营的了,她合着湿衣睡下,后果是从第二日起就开始发高烧,连大军出征她都无法下床看一眼。   顾寅送走了杨瑾意,又开始照顾柳絮飞。她搞不清楚当天在金清山发生了何事,为何一回来,所有人都怪怪的。杨瑾意不再把柳絮飞挂在嘴边,柳絮飞也不主动去看杨瑾意,倒是每晚去河边坐到第二天天亮,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大军走了,柳絮飞高烧不退,但她不肯吃药,只是坐在床上发呆,顾寅和她说话也不搭理,似乎非要逼死自己不可。   顾寅怕柳絮飞想不开,起初几日片刻不离地陪着她,后来随着前线回来的伤兵日益增多,顾寅已经分身乏术,回来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柳絮飞的烧终究是退了,她的思绪也逐渐清明。她多次问过自己,这样半死不活的状态还要持续多久?是不是离了雨化田,她的生活就无法继续下去了?   这些问题她很快有了答案。五天后的早晨,随着一声划破军营上空的警报,她听到营帐外面人声鼎沸起来,她以为是倭寇打来了,出门一看,原来是前线告急,一批又一批的伤兵从前线撤了回来。   她站在营帐门口,看着躺在担架上被抬回来的伤兵,因为痛苦而呻吟不已;更多的伤兵,头上、身上缠着绷带,在她面前搀扶而过;参与急救的士兵,满脸的匆忙慌乱。她如同一个局外人,看着人来人往的军营,忽然想起她曾经告诉雨化田的那句话“人活在世上,不能只有爱情”。   她的魂魄似乎一下子回来了。她拉住一个士兵,问:“有何要我帮忙的?”   士兵疑惑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她明白他在考虑什么,毕竟她消沉了这么多天,又是杨瑾意未过门的妻子,谁敢让她帮忙?她说:“国难当前,你尽管开口,我能做的一定会做。我有过处理伤口的经验,我可以帮忙。”   士兵终于点头,带着她去了满是伤兵的营帐。 ☆、距离   一进营帐,断手断脚的伤兵比比皆是,痛苦声此起彼伏,血腥味很浓,污血流了一地,军医明显人手有限,顾得了这个,那个又疼得死去活来。柳絮飞没有犹豫,端了一盆热水就给一个伤兵擦拭身子。那伤兵右手自手肘处被齐刷刷地砍断,他年纪不大,才刚上战场不久,从未见过这种态势,嘴里忍不住哇哇大叫。   柳絮飞向军医讨了麻药过来,一边喂他服下,一边柔声安慰。待他神志逐渐涣散开了,她用消毒后的利刃把他伤口处的腐肉全部祛除,再缝合伤口,上药包扎。   年轻的士兵昏昏睡去了,她看着他的睡颜,不由地想起了当时照顾雨化田的情形。但是这个士兵没有雨化田的幸运,待他一觉醒来,他会发现后半生都只能用左手生活。这就是战争的残酷。   大敌当前,她虽然无法像雨化田、杨瑾意般上战场杀敌,但能够为受伤的士兵处理伤口,这远比她待在营帐里感伤悲秋来的有意义。她打起精神,又陆续处理了多个伤兵。待伤口都包扎完毕,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日一夜未曾合眼。她靠在营帐边小憩了一会,又去给伤兵们煮药。   随着照顾的伤兵越来越多,她处理伤口的技术越来越熟练,速度也越来越快。平时将士们的受伤,都是被军医草草包扎就完事了,哪里试过柳絮飞这般女子的细心相待。将士们对她赞誉有加,都说杨将军真有福气,将要迎娶这样一位女子,杨将军英勇神武,柳姑娘温和善良,两人真是内外互补、天造地设的一对。有好事者,开始在私底下商量着战后要如何给两人张罗婚事,有读过几年书的,不经意间吟出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更是在军中吟诵甚广。   柳絮飞并不理会这些,她一腔热情都投放在照顾病人上,只有这样,她才能做到不去想、不去听、不去问雨化田的消息。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杨家军获胜的消息终于从前线传来,这带的倭寇尽被驱逐出海,浙江局势暂时稳定,杨瑾意远近闻名。   大军凯旋那日,柳絮飞与顾寅站在一起,湮没在众人之中。军中男子个头都比较高,她站着的位置看不清楚前方。顾寅扯了扯她的衣袖,问:“你要不要上去点?”   周围的人听到两人说话,纷纷让出一条路,招呼道:“柳姑娘,上去吧。”   “就是就是,杨将军肯定很想见到你。”   “嘿,大伙让一让,给柳姑娘站在前面。”   柳絮飞摇摇头,站在原地不动。她惦记杨瑾意的安危不假,但她更想看到的是雨化田平安归来。   只是,他并不愿意看到她。   那么,她就远远地看他一眼,也是心满意足。   “来了!”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振聋发聩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卷起阵阵尘埃。所有的人都往前涌着,他们用最热情的方式迎接着杨瑾意的归来。   柳絮飞被挤上来的人群也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幸好有顾寅拉住她,否则她就不知道被挤去哪里了。顾寅把她从人群中拉出来,两人站在一个偏僻的角落,这里离军队更远,但可以看得更加清晰。   为首的是两匹高头骏马,一白一红,正迈着整齐的步子缓缓而来,白马上坐着的是杨瑾意,他一身黑衣,手拿一把红缨枪,大概是打了胜战的缘故,他的心情看上去格外好,整个人神采飞扬,冲着周围的人和煦笑着,接受着人们的喝彩。红马上的是雨化田,他一袭白衣,冷眉冷眼,周围的热闹似乎与他毫不相关。   柳絮飞只看了雨化田一眼,多日里好不容易建起的心理防线顿时土崩瓦解,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身影,再也移不开了。   杨瑾意也看到了柳絮飞。其实他一入军营,就一直左顾右盼,寻找着她的身影。他好不容易看到她和顾寅站在一个角落,表面上她是看着自己的方向,但实际上他心里清楚,她眼中只有雨化田。   雨化田则一直盯着前方,似乎从未发现有一道热忱的眼光由始至终地跟随自己。杨瑾意心有不忍,他向雨化田低语了几句,雨化田终于扭头看了一眼柳絮飞。   他波澜不惊的双眼看到她噙着泪的微笑,两人之间隔着千万将士,什么话都无法说出,但又好似什么话都说了出来。很快地,他拧头回去,继续保持着高高在上的监军最标准的姿态,一直进了营帐都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柳絮飞特意观察了雨化田的履鞋,不是她亲手缝制的那双,而是一双用料华丽的靴子。她很快又批评自己痴心妄想,现在她连雨化田的朋友都算不上,他为何还要穿她的鞋子?或者他早就觉得那对鞋子碍眼,让马进良处理掉了。   他们,大概是什么都不剩了。   她越想越难过,胸口像压了块大石,闷得呼吸都不稳起来。她回了营帐,把帐中大大小小的东西擦拭了一遍又一遍,不让自己再有停下来想的空当。她机械地重复着手中的动作,连杨瑾意进来都没有发觉。   杨瑾意看出她的异样,开口道:“飞儿,你再擦下去的话,颜色都要被你抹掉了。”   柳絮飞反应过来,看了眼一直擦拭的桌子,自己都觉得好笑。她放下手中的抹布,对杨瑾意笑道:“瑾意,你回来了。”   杨瑾意在她身旁坐下,说:“我听将士们说了,这段时间多得你照顾他们,辛苦你了。”   “要说辛苦,哪里比得上身先士卒、一马当先的杨少将军辛苦”,她想了一下,又改口道:“不对不对,现在你威名远播了,该唤你杨大将军才是。”   杨瑾意下巴往营外一抬,说:“他们瞎起哄,你也跟着来?”   柳絮飞微微一笑,说:“瑾意,你现在能说能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胸口还疼吗?”   “已经无碍了”,他爽朗的笑容逐渐隐去,正色道:“飞儿,提亲那事,是我太鲁莽,我对不起你和雨大人。”   要说在这三角关系中,谁是受伤害最大的人,她一时也说不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处理这事,是正确判断还是得不偿失?但可以肯定的是,今天她和雨化田的局面,不是杨瑾意一人造成的。或者他们的感情根本就是不堪一击,事先隐藏的危机,在考验面前全都暴露出来了。   她摇摇头,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们,是我对不起雨化田。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杨瑾意沉默了一会,说:“飞儿,台州之战已经结束,你与我一起回京吧。”   柳絮飞看着杨瑾意明亮的双眼,一时没有接话。曾几何时,她多么希望走出家门看看天下,现在走了这么多个地方,她最想念的还是黑雪岭的小屋。那时,她还不知道雨化田是西厂督主,他也不知道她的姐姐是惠妃娘娘,两人乐此不彼地试探着。但是,那间小屋早已如两人的感情般,在一场大火中灰飞烟灭了。她还能去哪里?广州?北京?她悲哀的发现,诺大的天下,她可以去很多地方,却没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家了。   杨瑾意见她没有回答,又说:“你不用这么快做决定,我可以等你。现在台州已定,我准备把大军调到宁波与父亲汇合,还要在那儿扎营练兵一阵,要不你随我去宁波,想清楚了再告诉我,可好?”   “雨大人呢?他也去吗?”柳絮飞盯着台上的蜡烛,终于还是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杨瑾意观察着柳絮飞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说:“雨大人他……他公务繁忙,到了宁波只小住几日,便要回去向皇上复命了。”   “如此……”柳絮飞低着头,好一会才说:“我和你去宁波。”   她心里清楚,即使她去了宁波,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但如果不去宁波,她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雨化田了。他一向比她狠心,今年春节分别的时候,他说离别就是离别,要不是在宫中偶然重遇,他断然不会再出宫寻她。现在对于她来说,能见他一面是一面,能与他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一天是一天,哪怕现在咫尺天涯,以后永不相见。   明军大胜,当晚设宴庆功,柳絮飞本来对这种场合一点兴趣也无,但是想着雨化田也会去,她想尽量争取见多他几面,所以也答应出席了。   军中的女子不多,柳絮飞不想成为众人的焦点,只是简单打扮了一下,把最好的衣服留给了顾寅。顾寅与她关系已经大大改善,甚至把她唤作“飞儿”,她也想再帮顾寅一把。   柳絮飞帮顾寅换了衣服,又给她画了京城最流行的妆容,半个时辰后,顾寅看着镜中的自己,也有点呆住了。她愣愣地问道:“这是我吗?”她不太习惯脸上涂有胭脂,就想用袖子去擦。   柳絮飞眼明手快地拉住顾寅的手,说:“哎,你别乱动,我花了很多心血的。”她蹲下身子,镜子里同时出现两人的脸。她在顾寅的对比之下,显得有些惨不忍睹,可她毫不在意,她替变美了的顾寅高兴,自己脸上也笑开了花。   她说:“今晚你出现在那些将士面前,保证把他们迷得神魂颠倒的。我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以后能不能攻下杨瑾意,那要看你个人的本事。”   顾寅从小生活在军营,没人教她梳妆打扮,更没有姐妹如此对她,她心中感动,说:“飞儿,你人这么好,一定能与你所爱之人白头偕老的。”   柳絮飞一阵心酸,脸上笑容却是不减半分,说:“我才多大年纪,你就祝我白头?”她假装就要去打顾寅。两人嬉闹了一会,快到晚宴时分,她又提点了一番动作姿态,才和顾寅一起走向主营。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我修文的时候耳边会环绕着《传奇》的BGM, ~( ̄▽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祝酒   今天的主营作为设宴场地,热闹非凡,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之声此起彼伏,劝酒之声不绝于耳。但柳絮飞和顾寅一进主营,众人似有默契般,声音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两人。其实说看着两人并不准确,今天顾寅打扮得恰到好处,一改平日的野蛮作风,如出水芙蓉般清新,全场的焦点自然集中在她身上。   军中将士长年累月未见过女人,而且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当下各个围着顾寅要和她喝酒。顾寅拗不过众人,只得跟着他们去了。   柳絮飞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四处找寻着雨化田的身影,可最后失望的发现他并没在场。他们都不喜欢这种场合,但她为了见他,再不喜欢也要参加,他却没有任何参加的理由。   她苦涩地笑笑,杨瑾意已经在她身边坐下。他给她夹了菜,又命人上了杯清茶,说:“你不是不喜欢一群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吗?怎么来了?”   柳絮飞看向顾寅的方向,笑着说:“我来看看顾寅有多受欢迎。”她也给杨瑾意夹了菜,说:“趁着还没开始大喝,赶紧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两人的互相夹菜被陈副将看在眼里,他平时最擅长搞气氛。这时他拿起筷子敲了敲酒碗,说:“大伙安静一下,本将有话说。”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杨、柳两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所有人都看向他那边。   陈副将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是我们明军大胜的日子,我要敬三杯酒。”他拿起酒杯,“第一杯酒,贺我军大捷!”   “好!”在场将士士气高昂,纷纷拿起手中酒杯,更有甚者,拿起酒埕就往喉咙里灌。   “第二杯酒,奠为国捐躯的将士!”陈副将带头在地上洒了酒。   “好!”与刚才的热闹气氛不同,所有人肃穆下来,静静地倒了一杯酒,撒在地上。   “第三杯酒,贺我们杨将军和柳姑娘即将大婚。”陈副将话音刚落,人群中就不断有人起哄,叫好声、吹口哨声、玩笑声四处响起。   柳絮飞微微皱了眉头,她扯扯杨瑾意的袖子向他求救。杨瑾意还未开口,人群忽然又安静下来,有些不明所以的人站起来看,原来,门口立着个白衣锦袍之人,后面跟着个覆着面具的护卫,正是姗姗来迟的雨化田、马进良。   陈副将散开的笑容很快又堆积起来,他殷勤地迎上前,说:“雨大人,您这是压轴出场啊!大伙今天高兴,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喝酒了!您别见怪!”他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替雨化田引路,“来来来,大人这边请!”   雨化田径直坐在了主位旁边,他看了一眼身旁空着的主位,是留给杨瑾意的。他问:“杨将军呢?怎么庆功宴也不来?”   人群中有人笑道:“嘿嘿,杨将军和柳姑娘在角落里说着悄悄话呢!”   另一人又说:“小两口小别胜新婚,少见一会都腻歪得不行。雨大人你别见怪啊!”   雨化田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到杨、柳二人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杨瑾意端着酒杯向雨化田微微颔首示意,柳絮飞低着头,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雨化田把目光收回,巡视全场一番,说:“刚才本官在外面听到你们要敬三杯酒,怎么本官一进来,你们就都停住了?”   陈副将会意,他重新将酒杯举起,说:“将士们,现在雨大人也来了,我们再一起敬杨将军和柳姑娘一杯,祝他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带领我们杨家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你们说好不好啊?”   “好!”在场将士热烈回应,所有人应声而起,向着杨、柳二人的方向举起酒杯。   杨瑾意起身回应,柳絮飞心里虽然不乐意,但也只能跟着起身端起酒杯。她看向雨化田,他也正看着自己,他与众人一起举杯敬酒,脸上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她心里堵得厉害,怕再看就忍不住了,连忙别开视线,向众人礼貌回应。   柳絮飞一杯下肚,有好事者开始大声吟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吟诵声越来越大,最后汇集成一股震耳欲聋的起哄声。她不敢看雨化田,只红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   杨瑾意忙着向众人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你们差不多就得了!今日是我军大胜庆功,怎么就扯到我和柳姑娘身上了?跑偏正道了啊,赶紧跑回来!”   众人见柳絮飞那样子,以为她是因为未正式过门而尴尬不已,遂转移话题,不再开两人玩笑。   柳絮飞松了一口气,坐回位置。杨瑾意回主位喝酒去了,她坐在角落里,不停地偷看雨化田。雨化田面前的酒杯没有空过,有人来敬酒时,他很爽快地喝下;只剩他一人时,他便一杯接着一杯的自饮自酌,只是目光从未看向她这边。   柳絮飞心想,现在大概是能争取的与雨化田说话的最后机会了,今日之后,怕见上一面都困难。   她见他周围坐着的人都出去敬酒了,只有马进良站在他身后陪着他。她鼓起勇气,端起酒杯走到他面前,说:“雨大人。”   雨化田原本盯着桌上的酒杯,听到柳絮飞的声音,目光明显一滞,但当他举杯站起来时,情绪已经调整好了。他向柳絮飞淡淡一笑,说:“柳姑娘。”   这个称呼像是一个轮回,他们,又回到了原先的距离。   柳絮飞一手端着酒杯,另一手托着杯底,这可以防止她心神不宁把酒溅出。她说:“雨大人,这段日子承蒙你的照顾,民女谢谢大人了。请大人日后一定要保重身体,万事谨慎,民女会在远方为大人祈祷,祝愿大人一切顺利、平静安宁。”   雨化田默然片刻,说:“这次回京,皇上另有重任交代。柳姑娘,本官可能无暇去喝你与杨将军的喜酒了,在此祝你们执手天涯。”   这话真是莫大的讽刺,柳絮飞最想与之执手天涯的人,此刻竟然祝福她与他人执手天涯。她再也耐不住心中的酸楚,一颗颗眼泪滚了下来。她怕雨化田更加看不起自己,忙用袖子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她紧紧地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稍微好了些,她挤出一丝笑容,说:“民女喜极而泣,让雨大人看笑话了。”   雨化田点点头,与柳絮飞碰了碰杯,两人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柳絮飞不能喝酒,本来喝下将士们敬的几杯,已有醉意。现在心情不佳,又喝得急,双脸涨得通红,那红一下蹿到了耳朵根。她蹒跚着转身,摇摇晃晃地要回座位。   “柳姑娘!”雨化田忍不住叫住了她。可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万分——整个军营都知道她是杨瑾意未过门的妻子,和他形同陌路,他不应该再管她的事情。   但柳絮飞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回头看着他,眼里带着醉意。   雨化田无法,只好把话说完。他说:“你不能喝,别喝了。”他目光向身后一斜,吩咐道:“进良,送柳姑娘回去休息。”   马进良上前想扶她,她却笑着把马进良的手推开,说:“不必了,你既然不想我喝,我就不喝罢,我自己能回。”   大概是真的醉了,她连敬语都忘记用了。   雨化田看着她独自慢慢走出主营。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当中,他才颓然坐回位置。取了两个杯子,倒满酒,一个拿在手上,一个推到马进良面前。   马进良兀自不动,他看着雨化田不间断地灌了几杯酒,才坐了下来。他以手盖在酒杯上,防止雨化田再添酒。他低声劝阻道:“督主,你何必和柳姑娘闹成这样?”   雨化田笑了声,似乎答非所问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人人皆赞杨柳本是一对,雨雪为何破坏?”   马进良未读多少书,不了解诗句的含义,但他从雨化田的笑中,读懂了他的情绪。   从台州到宁波,杨瑾意决定走水路。这是考虑到大战刚结束,坐船可以免去将士们旅途之苦;另外,倭寇虽然之前已被驱逐出海,但可能还有一些残兵败寇会趁机折返,他也想借此机会确认局势。   海边浪大不宜登船,杨瑾意安排了长长的船队停在灵江的入海口。这里风平浪静,是一处优良港口。周围有一片芦苇荡,他专门派人在芦苇荡里搜检了一番,确认无异后才让将士们登船。   他本来想让柳絮飞也上主战船,但她婉拒了。她与顾寅上了另外一条规模不大的战船,船上主要是伤兵,还有两个女医仆。   雨化田作为督军,站在主战船的船头。他双手扶着栏杆,看着周围的一切。一艘船上闪过两个女子的身影,其中一人便是柳絮飞了。他微微眯了眼,想要努力把她看清,但两船距离甚远,他只能大致见到她的轮廓。   他已经改了行程,到宁波见过杨如将军便回京复命,不打算再在那里多留几日了。这一眼,或许就是他看她的最后一眼。 ☆、人质   开航的号角吹响,士兵们升起风帆,收锚起航,船队陆续驶离台州,进入东海海域。   柳絮飞坐在船舱里,靠着窗边望出去,这片海域海水清澈,能见度高,但海上天气变幻莫测,雾气时聚时散,雾气大时,稍远一点距离的船只就看不清楚了。她猜想着狡猾的倭寇会不会仍然在这片海域打转,伺机东山再起?   她把疑虑告诉给了顾寅,顾寅安慰她说:“你放心好了,我们船上有最优秀的瞭望手,能够发现倭寇的一举一动,如果我们被浓雾遮挡视线,倭寇一样如此。而且船只之间互有信号弹,一旦发现异样,会第一时间通知其它船。”   柳絮飞点点头。忽然“啊”的一声惨叫从另一边的船舱传来,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一同起身就要出去。顾寅以手挡住柳絮飞的路,说:“有点不对劲,你留在这。”   柳絮飞依言留在船舱内,可顾寅去查看了很久都没回来。她竖起耳朵认真听了听外面的声音,却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心绪不宁,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出门查看。   她绕到另一边的船舱,十几个伤兵七横八竖地躺在地上,都是被人一剑封喉,已经气绝身亡。她担心顾寅的安危,跨过地上的尸体,双手紧紧抓住刀柄,往前探路。没走几步,她就见到顾寅昏倒在一个转弯角,她忙在顾寅身边蹲下,见顾寅身上没有流血才稍稍放心。她拍醒顾寅,刚要问发生什么事,却被一柄利剑架在了脖子上。   柳絮飞见不到挟持她的人是谁,但能从顾寅惊恐的眼神知道来人并非善类。那人迫她起身,把她推到甲板上。顾寅抓起一把剑,也跟着上前。   那人把柳絮飞推倒在地,用剑指着她,用不太标准的汉话问:“你是杨瑾意的女人?”   柳絮飞见那人器宇不凡,一身贵气,长了对多情桃花眼。若不是她刚才亲眼所见那些士兵的惨死,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皇亲贵胄。她说:“我是杨瑾意的朋友。阁下怎么称呼?”   “藤原真”,他见柳絮飞毫无畏惧之色,也如实将名字相告。   柳絮飞读过一些关于琉球的书籍,里面记载了藤原氏是琉球最尊贵的氏族,这人既然姓藤原,应该和那里的皇族有关。藤原真用剑,刺杀杨瑾意的刺客也是用剑;藤原真能避开军中将士耳目混上船,武功肯定不俗,那刺客能伤到杨瑾意,身手也应很好。难道说,藤原真和刺杀杨瑾意的刺客是同一人?   她试探道:“琉球就这么想要我们大明的资源?连皇亲贵族都要沦为倭寇。你上次刺杀未曾得手,怎么,这次又想来多一次?可惜你上错船了。”   藤原真大笑,说:“短时间内就能辨别出我的身份,要不是我们身处不同阵营,本王还真是想好好和你风花雪月一番。”   柳絮飞冷笑一声,说:“我没兴趣与你同流合污,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藤原真并不着急,说:“我在暗中观察多天,发现那杨将军对你是情根深种,你却否认是他的女人,要是被他听到了,该有多伤心啊?”他以剑尖在柳絮飞脖子周围虚划几下,顾寅怕他失手伤了柳絮飞,忙叫道:“你想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藤原真没有回头,剑尖向柳絮飞移得更近,说:“这位姑娘,你可以离开,通知杨瑾意只身过来。”他口中“可以离开的姑娘”,不是柳絮飞,而是身后的顾寅。   顾寅犹豫地看了柳絮飞一眼,柳絮飞已经开口:“你别想着用我来威胁杨瑾意,他不会过来的!”这话既是说给藤原真听,也是说给顾寅听。   藤原真勾起一双多情桃花眼,笑道:“你以为杀人不过头点地么?本王有的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这几个下属,可是很久没有开荤了。”话音刚落,四个倭寇把两个女医仆半推半拎地带到甲板上,四人一起动手,不一会功夫就把她们的衣服剥个精光。   四个女人可想而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两个医仆哪里受得住这种侮辱,其中一人使劲挣扎,最后撞到了刀口子上,鲜血从她的脖子动脉处倾泻而出,很快染红了大块甲板。另一人受了极大刺激,尖叫着蜷缩着身子,一直后退到紧靠船弦。   顾寅眼红得都要迸出火来,但技不如人无法硬拼,她说:“你别动她们,我这就去请杨将军!”   藤原真满意地点点头,说:“若是你们刚才肯合作,我们就不会少了一个人质。你最好让杨瑾意动作快点,我们在船底埋了火药,要是过了我们指定的时辰他不过来,我们只好炸船了。”他像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记得让他一个人上船,其它船只退到三海里外,若是没有达到我们的要求,本王也会炸船。”   柳絮飞正要劝阻顾寅不要听藤原真的,藤原真却抢先一步开口,他指了指甲板上那个被吓到的医仆,说:“你不要命,她还要命呢!你再说一句话,我就让她陪一次男人。”   那医仆平时是一个爱笑的小姑娘,现在披头散发,全身赤裸地打着哆嗦,同伴的尸体就在她脚边,四个倭寇正不怀好意地看着她。柳絮飞不忍再看,只能眼睁睁地让顾寅离开。   顾寅从船上放了小舟入海,竭尽全力地向主战船划去。登船后她把藤原真的话全数转述给了杨瑾意,说到船上两个医仆遭遇的时候,在场的将士都不自觉地紧握了拳头。   杨瑾意把重要事情交代给了几个副将,拿了剑就要下船换乘小舟。雨化田皱着眉头拦住他,问:“你一个人去?”   “是!”杨瑾意简单回答,就想绕过雨化田。   雨化田上前挡住他的去路,说:“对方是琉球贵族,你以为他们让你过去是为了什么?”   杨瑾意甚是不耐,说:“为了什么都好,时间紧迫,飞儿还在他们手上,还请雨大人不要阻拦。”   雨化田不紧不慢道:“正因为柳姑娘在他们手上,你这样急躁哪里能成事?依本督主所见,对方以人质要挟你,无非是两个条件,一要你签约卖国,二要你项上人头。”   杨瑾意说得坦率:“我心中有数,签约卖国是绝对不能允的,如果我答应了,就算救回飞儿她也会恨我一辈子。我没什么可以交换的,如果倭寇要我这人头,拿去便是。”   杨瑾意对柳絮飞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确实是柳絮飞可托付终身之人,可惜他有勇无谋,只会硬碰硬,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雨化田冷笑一声,说:“你若死了,谁去把柳姑娘带回来?”   杨瑾意静默不语。雨化田知道说中了他的心思,继续道:“那倭寇要的是大明土地资源,想来已经准备好条款让你签字,你只是五品大将,本督主官至四品,由本督主签字合情合理。我们以此理由一起上船救人,也可以有个照应。”   雨化田的方法确实更为妥当,杨瑾意和他一起登上了小舟。那舟不大,只能坐两人,但对方船上也还有几艘小舟,三人同回也不成问题。   杨瑾意挽起袖子准备划船,雨化田也吩咐士兵多给他一副船桨,做好了一起划船的准备。杨瑾意暗暗吃惊,没想到平时目中无人的雨督主,竟也能为柳絮飞纡尊降贵到这种地步。雨化田不满地扫了杨瑾意一眼,已经开始划起船来。杨瑾意反应过来,加入行动,两人同心协力,很快就把小舟划近了柳絮飞所在的大船。   杨瑾意见船舱的窗口冒出浓浓的黑烟,想起顾寅说的船上埋了火药,不由地心急如焚。雨化田也看见了,他一边加快划船速度,一边催促道:“快点登船。”   两人把小舟系好,施展轻功,踏着船缆上了大船。一踏上甲板,几个倭寇拔了倭刀迎了上来,杨瑾意利剑出鞘,对雨化田说:“你去找飞儿,这里交给我。”   雨化田掠过众人,径直到了火势最大的地方。那是中部船舱,“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不绝于耳,长长的火舌翻滚着,誓要把周围一切都吞进肚子。木质的船舱受不住火舌的吞噬,已经有一间船室上方的木梁烧断,房顶应声而塌。雨化田不确定柳絮飞在不在里面,他一边搜索一边大喊:“柳絮飞!柳絮飞!你在哪里?听到的应我一声。”   雨化田从船舱左侧找到右侧,又从右侧找回左侧,都没听到有人回应。正当他想离开时,一间船室终于传来一声微弱的呼救:“有人吗?”   雨化田奔到那间船室门口,见门上挂了一把大锁,他高声喊道:“阿絮,阿絮,是你在里面吗?”   房里的火势更猛,大火吐着长长的舌头,疯狂地吞噬着所有能吞噬的东西,到处都是黑黑的浓烟。柳絮飞听到雨化田的声音,却无法靠近大门,只能以手捂着嘴巴,声音从指缝中溢出:“无正……” 作者有话要说:  路人神助攻,患难见真情。小天使们周末快乐! ☆、共死   柳絮飞的声音很小,但已经足够让雨化田捕捉到。他向里面喊道:“阿絮,你让开些!”他手掌聚劲,双掌往门上拍出,那扇大门本来在熊熊烈火当中就只烧得只剩框架,这下连着门框飞进房里了。里面的火苗没了阻挡,更加肆意地冲了出来。   火势太大,雨化田几次想入内,都被阻挡在了外面。他奔到船尾,见甲板上有一桶淡水,他脱下披风扔在地上,一脚将水桶踢翻,整条披风被水浸透后,他把披风盖在头上,一口气冲进火海。   柳絮飞见到雨化田,又惊又喜,但被困在浓烟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雨化田将披风盖在两人头上,形成一个简陋的保护空间,护着她的肩膀带她冲出火场。她什么都看不见,全然由他带路,但她异常安心。能够待在他身边,再见到他,这就已经足够了,无论他带她到哪,哪怕是去地狱,她也义无反顾。   周围的空气渐渐清新,大火燃烧的声音也小了许多。雨化田把披风扯开,柳絮飞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空气。   雨化田也调整了呼吸,他听到船头处的打斗声依然激烈,知道杨瑾意被倭寇缠斗上了。他正想着去船头帮忙,一个人影从中帆处一跃而下,挡住他的去路。   那人眨着桃花眼,说:“柳姑娘,本王低估你了,原来不止杨瑾意,连雨公公也是你裙下之臣。”   柳絮飞不理他的话,只说:“藤原真,你已是强弩之末,识相地快快投降吧!”   藤原真轻蔑一笑,负手而立道:“本王从来不知道何为投降。”   藤原真是琉球皇族,也是藤原氏的第一剑客,自小学习琉球最博大精深的剑术。琉球国土狭小,资源匮乏,国内常年战争,他背负琉球皇族寻找海外资源的使命,来到大明生活了好几年,除了学习汉人文化,更重要的是收取各类情报,为琉球大举进攻大明而做准备。   本来一切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明宪宗却受了雨化田的蛊惑,忽然下令杨家军灭倭。藤原真无法在正面交锋中胜过大明,便想着刺杀杨瑾意使明军就会大乱。杨瑾意虽然武功不及他,但福大命大,中了一剑也活了下来。后面藤原真突袭台州,亦未得逞,反被杨瑾意将了一军,杀得落花流水。他的族人被尽数驱逐出海,回了琉球。他没有面目再回去见天皇,打算殊死一搏。   他原本的计划是挟持柳絮飞,逼迫杨瑾意就范。手下那群人却压制不住体内的欲火,竟把那个医仆凌辱致死。柳絮飞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萌生了同归于尽的念头,她趁着藤原真把她关到船舱里的空当,一把打翻了烛台,火焰腾空而起,很快酿成无法扑灭的大火。藤原真和那群手下出于报复,把柳絮飞锁在了船室中,想将她活活烧死。未料雨化田却冒着生命危险将她救出。   雨化田见现在火势越来越大,看样子船舱底部不久就要烧穿了,万一真的如藤原真所说,他在船底埋了炸药,爆炸一发生所有人都要葬身于此。他决定速战速决,拔下一把插在伤兵尸体上的剑,就向藤原真的命门攻去。   藤原真也知自己大势已去,但实在不甘心,就算死都要拉人垫背。他取了一剑,使出浑身解数,与雨化田斗在一起。两人的功夫路子大不一样,但招数都是狠毒至极,大有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态势,转眼已互相拆了几十招。   雨化田一手扯着船缆,飞身而起,他靠着高高的桅杆迎风而立。藤原真站在桅杆下方,使出一手“满天飞雨”,大大小小十几枚暗器便向雨化田打来。雨化田左闪右避,一枚暗器擦着他的官帽而过,另一枚刮过他的衣袖,划出了一道口子,场面非常凶险。但他身形很快,成功把暗器全数躲开。   雨化田把内力聚在剑上,使出一招“血气贯日”,从高处直直攻向藤原真臂弯。若藤原真躲避不过这招,整条手臂都会被挑断。藤原真稍稍侧身,使出他成名的“万里长屠”,惊险化解,雨化田只在他的手臂上划了一个深深的口子。   两人手中所握虽然不是什么名剑,但两剑同被灌注了强大内力,是故威力强大。拳头大小的船缆在两人的剑招交锋中被尽数砍断。   没了船缆的固定,中帆应声而倒,雨化田抢先一步躲避开来。藤原真速度稍慢,中帆盖在了他的头上。他知道雨化田在外等着瓮中捉鳖,他并不急着露面,反而把身子隐藏在倒下的中帆下方。   时间紧迫,这战不容有失。雨化田大概判断了藤原真的藏身之处,使出一招“纵横天下”,中帆顿时被砍得支离破碎。藤原真也挥动利剑,一跃而起,破帆而出,他一在倒下的帆上站好,雨化田又攻了过来。   雨化田这剑又狠又快,用了十成功力,一招中隐含了千变万化,就算一流高手也无法准确判断他攻击的是哪个部位,更别谈成功化解,以往丧命于此招下的江湖人士不计其数。但藤原真毕竟是藤原家族第一剑客,他在剑尖将要刺到其心脏时,以内力作盾,把雨化田这招挡了下来。   藤原真看雨化田这招已用尽全力,稍松了一口气,又见雨化田把手中之剑向他掷出。他心中暗笑,雨化田是他至今为止遇过的最强劲对手,但看来久攻不下,雨化田已经阵脚大乱,他这剑一脱手,手上便再无武器。反观他自己,绝对有实力避过这剑。   原来,中原一等一的高手也不过如此。   藤原真看准那剑攻来的方向,就要轻松避开,怎料,那剑在空中忽然裂成无数碎片,像个密不透风的巨网,罩住藤原真浑身上下。他想要避开,这下却是来不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身体被剑片穿过,最后像只大蜘蛛般被钉在墙上。   雨化田并未就此罢手,他一跃而起,两掌同时打出,一掌打在藤原真的天灵盖上,一掌打在他的心脏处,藤原真当场气绝身亡。   这场恶战终于结束,柳絮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跑到雨化田身旁,见他身上衣服被划破了两处,鲜血从伤口处不停溢出。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问:“怎么样,严不严重?”   雨化田拉起她的手,一边往船头赶,一边说:“你别担心,我们先离开这里。”   船头甲板上有三艘小舟,杨瑾意解决了其余倭寇,现在正在解其中一艘的绳索。这时,船舱却因为火烧的温度过高发生了爆炸,火苗窜到了甲板上,倒下来的中帆被点燃了,船头一下子也成了熊熊火海。那三艘木质小舟不能幸免,瞬间被火苗包围。这样一来,三人只剩系在大船边杨、雨两人划过来的那艘小舟了。   雨化田没做过多考虑,他对杨瑾意说:“你先下去接着她。”   杨瑾意点头,跃下小舟,张开双臂,说:“飞儿,你跳下来。”   柳絮飞拉着雨化田就要下去,雨化田却甩开了她的手,说:“海中浪大,小舟只能乘两人,勉强乘三人只会大家都没命。”他眉目间很是平静,没有丝毫要和他们一起走的意思。   柳絮飞喉咙动了一下,表情从震惊变为平静,她说:“你若不走,我也不走。我说过的,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本来是当初温泉边的一句玩笑话,此情此景由柳絮飞再说出口,却让雨化田无比动容。他抚上柳絮飞的脸庞,以拇指摩挲着她的鼻尖,说:“阿絮,你若不走,杨瑾意自然也不肯走。在你心中,他是大明脊梁,你忍心看他葬身火海吗?”   这话明显触动到了柳絮飞,她一路宁愿和雨化田闹掰也要护着杨瑾意,正因为他是镇守一方的杨家军将领,若是杨瑾意真因为她送命于此,她岂不是要成为大明的民族罪人?但雨化田是她挚爱之人,她怎么可以留他一人于此?她心中很乱,一时无法做出决策。   雨化田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说:“你们乘舟,我另有法子。”   柳絮飞却不相信,她带着绝望的哭腔,问道:“你能有什么法子?”   雨化田一边掰开柳絮飞紧紧扣住他的五指,一边说:“我没时间解释了。你相信我,我从来都有后备计划,这次也不例外。”说着,他再由不得柳絮飞留下,一把把她推下大船。杨瑾意在小舟上把她稳稳接住。   雨化田见两人已经脱险,他站在船头,向杨瑾意喊道:“照顾好她!”他拾起脚边一个木屑碎片,打在小舟和大船的连接绳索处。那绳应声而断,小舟在风浪中摇摆了几下,开始离开大船。   柳絮飞颓然跌坐在小舟上,随着小舟越走越远,雨化田的身影渐渐模糊。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不停地落下。杨瑾意一边划船一边安慰她:“飞儿,你别太担心,雨督主是我见过的人中武功最高强的,他人也聪明,一定有法子……”   这话还没有说完,“轰”地一声巨响,大船上发生了猛烈的爆炸,火光冲天而起,滚滚浓烟如同沙尘暴一样,将整艘船笼罩在内。待浓烟稍稍散去,整艘船已从中间裂为两半,先后沉进了海里,只剩大量烧着的木板漂浮在海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  打斗场面参照《龙门飞甲》雨化田船上大战赵怀安。 ☆、同生   未等杨瑾意反应过来,柳絮飞已经一头扎进了海里,向着沉船的方向游去。杨瑾意拦不住她,跟着跳下海,可他身上有伤,水性也比不上她,游了一段已经被她远远甩在后面。   柳絮飞虽然是官家小姐,但从小父亲疏于管教,她没少偷偷去野外下水。广州河流纵横,她几乎征服了遍,远郊有海,她干脆大着胆子下海畅泳。她水性很好,一会就游回到了沉船的位置。   她趴住一块木板,开始四处找寻雨化田的踪影。雨化田不懂游泳,这让她非常担心。爆炸四散的范围很广,她来回找了几遍后,才在远离爆炸中心的海面上发现了雨化田。他整个人泡在海里,已经没了意识,幸好昏迷前他死死地抓住了一块木板,才不至于沉下去。   柳絮飞见附近有块比较大的木板,上面还有残留着的布条。她把大木板推到雨化田旁边,将他双手用布条固定在木板上,脚下划水,开始推着他前进。他虽然身子不轻,但海水的浮力一定程度上帮助了她,她游动起来并不十分吃力。   她虽然不知道最近的陆地离这里有多远,但她求生意志很强,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便是绝对不能让雨化田就此死去。她判断着海水流动的方向,借着海水的推动力前进。在海中漂流了一段时间后,她终于见到了陆地——那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   当双脚踩上软绵绵的沙滩时,柳絮飞虚脱地躺在沙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不敢多歇,手脚稍微有力就起身解开雨化田手上的布条。他仍然有着生命迹象,只是在海中漂浮时呛了不少水,整个肚子鼓鼓的。她解开他的上衣,让他尽量能够接触到新鲜空气,再用力把他肚子中的水全部压出。没了水的阻碍,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她又给他按摩了下手腕关节,那里因为长时间被布条勒住的缘故,已经红肿不已。   待做完这一切,她已经口干舌燥了,再看雨化田,他同样嘴唇发白,那是脱水的征兆。她必须尽快找到淡水!她强打精神站起身子,向荒岛中心走去。岛上虽然没有河流,但降水不少,一处凹凸不平的坑洼积累了大量雨水。她当下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简单过滤了雨水,就往嘴里送。喝饱之后,她以树叶做成简陋的盛水工具,装满水后带回海边。   她给雨化田喂了点水,把剩下的淡水放在他身边,忐忑不已地等他醒来。   她猜测着他醒来后将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自己?他大概是有点念旧的吧,要不他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还把逃生的机会让给她和杨瑾意;但他明明也很绝情,传话说两人以后互不相欠,他做到了说不见她就不见她,甚至还可以面无表情地祝福她与杨瑾意执手天涯。   她怕他不想见她,怕他对她冷淡至极,怕他把她推给杨瑾意,更怕两人因价值观不同而再起冲突。她怕,她真的怕了。当他微动着睫毛,双眼就要睁开时,她终于落荒而逃。   蔚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阳光洒在云层上,云朵像是镶了一层薄薄的金边,在海风的吹拂下,他们的形状不停变化着,有的像整齐的鱼鳞,有的像洁白的雪团,还有的像翻腾着的巨浪,伴杂着耳边此消彼长的海浪声,雨化田一时分不清天上地下,不知身在何处。   他并不着急起身,复又闭上眼睛,回忆起昏迷前的事情。   他正站在船头目送着柳絮飞和杨瑾意离开,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爆炸就这样发生了,他死死抓住船舷,才没有立即被震出去。爆炸过后,船体裂成了两端,开始从中间沉没入海。他把一块厚实的木板抓在手上,在船头沉没的那一瞬间,借着木板的浮力,才不至于立即溺毙。他不懂游泳,只能用力抓着木板,漂浮在海中等待救援。他被海浪越推越远,却无能为力,这样子下去,即使救援的军队赶来这片海域,他也不知道漂浮到哪里了。他呛了不少水,意识渐渐模糊,后来就陷入了昏迷。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他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弟弟下河玩耍,中途弟弟被卷进了河里,在巨浪之中只留一只举得高高的手。他想去把弟弟拉起来,却发现自己身陷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面临灭顶。梦中还有很多碎片,是关于那个女人的,他抱她、亲她、试探她,和她说着玩笑话,给她一生一世的承诺,她却以利剑划破了他的胸膛,与另外一个男人离开了……他不愿再沉沦其中,想要重新夺回脑海中的清明,他努力睁开一点眼睛,却发现自己仍然在茫茫大海中飘浮。与之前不同的,他身旁似乎多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推着他前进。那是谁?是谁救了自己?是她么?她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他想看清身旁的人,神志却不允许,他重新丧失了对身体的主动权,昏迷过去。   当他睁眼醒来时,看着变幻着的天空,他不由地笑了——自己果然是“天煞孤星”,命硬得很,这样都死不了。他试着活动四肢关节,两边手腕却传来一阵疼痛。他举起双手一看,上面两道深深的红印,似是长期束缚后留下的。   他惊坐起来,见近处海滩上有一块搁浅了的木板,上面还有残余的布条。加上这两道红印,这一切都告诉他在海中被人所救,并不是一个虚幻的梦境,而是真正的现实。   他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在身边发现了一个小巧的天然容器,里面盛着满满的清水。他以手指蘸了一点水送进嘴里,是淡水的味道。他捧起那水,全数倒进了嘴里,干涸的感觉终于得到了缓解。他环顾四周,这里是一个陌生的岛屿,诺大的海滩上只有他一个人,沙滩上留下了几行脚印,应该是救他的人留下的。如果是柳絮飞的话,她为何不等他醒来,为何留下淡水就离开了?   他已经一天没有进食,船上激烈的打斗、长时间的漂浮耗去了他大部分的力气,他挣扎着站起身,步伐不稳地沿着沙滩上的足迹走去。   在沙滩和丛林的交接处,足迹很快消失了。雨化田一时没了方向,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找到一处洞穴作为栖身之所。他盘腿调息,体力渐渐恢复后,出去摘了一些果子。他咬着索然无味的野果,想起以前与柳絮飞逃难时,他给生病发烧的她打了一只雪兔回来,她吃得津津有味,他却矢口否认是自己打的。现在倒好,他就算想再给她打猎,也没有机会了。   吃完果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雨化田找到水源洗了手,身边的树丛中发出几不可闻的动静。他站起来警惕问道:“谁?”   没人答他。   他拨开树丛,只有洁白的月光撒在地上。他心中说不出的沮丧,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这是魔障了吗?   他刚要回头,却见一处枝头勾着一小块布料,他扯下一看,认得那是柳絮飞身上的衣物,大概是她刚才躲在树丛中,不小心刮到留下的。   他把那布料紧紧抓在手中,胸中的烦闷化作言语发泄了出来,他高声喊着:“柳絮飞!柳絮飞!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出来!”   依然没有人答他。   柳絮飞避而不见,雨化田一时气急,就想运功把周围的树木全数毁掉,让她再无躲避之处。但他又怕误伤了她,还是忍了下来。   他跃至一处高高的树杈,这里可以一览无遗周围的环境。他料想柳絮飞藏身于此,能够清晰听到他的言语。他说:“你既然在海里舍身救我,现在却不愿见我,这是为何?”   如雨化田所料,柳絮飞此刻正躲藏在一棵参天大树后面,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月光,是她最好的天然屏障。情感推动着她想见他,理智却告诉她不应该再见他,她捂着嘴巴没有出声,盼望着雨化田找不到她尽早离开。   雨化田催动内力,浑厚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他说:“阿絮,自我任西厂督主以来,两次最为狼狈的时候都是你在我身边。第一次是在黑雪岭,我说过,我留了杨瑾意一命,我们已经两不相欠。这一次又是你救了我,不由得你不认,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完。你出来,我们把话说清楚。”他好整以暇地靠上了树干,说:“你不出来也没关系,我就坐在这里陪你耗着,不吃不喝,直到你出来见我为止。”   柳絮飞最见不得雨化田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威胁她,她不忍心见劫后余生的他如此折腾自己。   说清楚就说清楚吧。她站起身来,才走了两步,雨化田已经察觉到这方的动静。他从树上跃下,飞身而至,说:“你总算肯露面了。” ☆、镜圆   两人所站的位置没有月光,柳絮飞看不到雨化田的表情,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一颗心砰砰跳动着。她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要娶你。”雨化田毫不迟疑,单刀直入。   柳絮飞愣了一下,心跳得更快,她后退一步,雨化田却紧跟着上前一步,她再退两步,他又上前两步,不让她有任何逃避的机会。她别无他法,只好回应他:“我们观念有冲突。”   雨化田从容回答:“以后遇事我们商量决定,若有分歧,我随你。”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缕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柳絮飞终于看到了他坚定的眼神。   她抬起头,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此刻已经云层四散,她的心绪也如同这天气,拨开重重云雾,变得通透起来。   其实她与雨化田成长环境、家庭教育等方面大有不同,有观念冲突是很正常的,如果两人要长久走下去,必须加以磨合,把两人的“个性”去掉一些,再加入新的“共性”。但她没想到的是,最先开口服软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雨化田。以她对雨化田的了解,这句简简单单的话,怕是他此生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两人间的最大问题已经解决,但还有皇上乱点鸳鸯谱一事。柳絮飞问:“那我和杨瑾意的婚事……”   雨化田不耐地打断她,说:“你少在我面前提杨瑾意,你能嫁的男人只有我一个。”   柳絮飞觉得好笑,问:“你刚才不是还说遇事商量吗?这么快就抛诸脑后了?”   雨化田脸上挂不住,说:“这种事情能商量吗?我之前不过退让了一下,杨瑾意那厮顺杆子爬倒是爬得挺快。”   柳絮飞思索一阵,提议道:“要不我假死吧?杨家军和你们西厂的人迟早会找到这座荒岛上,你就和他们说没有见过我,等风头过了你再回来接我。现在不比京城,杨瑾意就算怀疑也不容易在茫茫大海中找到证据。回去后,你仍然是雨督主,我就随便藏身某处宅院,待你有空了就来看我。”   雨化田静默片刻,终究是摇摇头。柳絮飞以为他不同意她的提议,他却说:“阿絮,这样太委屈你了。干脆我与你一起远走他方。”   柳絮飞愣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说:“你当真舍得放下你先前的一切?”   雨化田轻蔑笑道:“我那位置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往下坐下去,难不成我要谋朝篡位当皇帝了么?”这里是无人荒岛,他说起话来一改原先的小心翼翼。   “既然上不去,那我只能下来。西厂督主并不是法定官位,皇上随时可以撤我的职,我没有利用价值那日,就是我的死期。我身负欺君秘密,平时得罪的官员又不计其数,多少人巴不得我快点倒台。届时我不仅无法全身而退,怕是还得连累你。我记得你说过,历史上的宦官多数没有好下场,若想平安,只有‘及早抽身’。我何必再冒险享那不知能享几年的富贵,倒不如与你踏遍名山大川,更加逍遥自在。”   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在船上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何况是那些身外之物。”   柳絮飞心中一直期盼着雨化田哪天愿意远离官场,和她携手天下,只是见他之前迷恋权力,她只能把想法藏于心里。现在他主动说出,怎能不叫她欣喜?她说:“你能这样想,我自然是同意的。只怕事情没有这么顺利,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雨化田点头道:“那是自然。在婚嫁一事上,你可还有什么顾虑?”   柳絮飞走到雨化田面前,离他距离很近,近到雨化田以为她下一刻都要吻上他的双唇了,她却只是轻轻唤道:“雨化田。”那是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雨化田应了一声,她又唤道:“雨无正。”那是只有她才能叫的专属名字。   雨化田再应一声,柳絮飞第三次唤他:“无正。”只是一个永远埋藏在她内心深处的名字。   她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雨化田伸手替她拢着细发,她的发丝里还残留着海水的味道,这让他想起了海中两人生死与共的情景。他抬起她的下巴,脸上尽是笑意,说:“你救了武功盖世的雨督主两次,真是能人所不能。难怪你平时这么爱吃肉,原来是在储蓄能量。”   柳絮飞抿嘴笑道:“你还别提肉,一提我肚子就饿了。我刚才胡乱采了些野果吃,好像没吃饱。”   雨化田牵着她走回洞里,点起火堆,说:“今天力气损耗太大,是要好好补补。但现在天黑,海里什么都看不见,明天我再给你捕鱼去。”   柳絮飞挨着雨化田坐着,揽着他的手臂,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说:“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吃不吃得上肉不打紧的,最重要的是能和你在一起。”   雨化田往火堆里加了一些树枝,盯着“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火堆出神。半晌,他说:“阿絮,又能和你在一起了,真好。”   等了一会,雨化田没有听到柳絮飞的答话。他侧头一看,原来她今天过于劳累,已经挨着他睡着了。他脱下外衣铺在地上,让她睡在上面舒服一些。   他靠着她躺下,见她熟睡的容颜一改之前满脸愁容的样子,不由得会心一笑。原来之前他那种自以为潇洒利落的处事方式,折磨了自己,更害苦了她,若是今天船队安安稳稳到达了宁波,他怕是永远也不能再见到她了。   幸好还来得及,藤原真这事让他得以重新审视自己内心。现在一切都雨过天晴了,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像对待珍宝般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又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到她的腰间,便不敢再动了。   现在已是深秋时节,柳絮飞在睡梦中觉得有些寒冷,迷迷糊糊间觉得身旁有个热源,下意识地就往那边靠。她并不知道自己整个人逐渐紧贴上了雨化田,两人间的姿势暧昧无比。雨化田虽说是太监身份,但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这下哪里还睡得着?他往后移了一点,柳絮飞却甚是不满地撅起小嘴,也朝着他的方向挪动,甚至像个八爪鱼般攀上他,不让他再动。   雨化田感觉到身上某一处地方在快速起着变化,但理智告诉他不行,两人好不容易才破镜重圆,自己怎能就按捺不住了呢?他全身绷得紧紧的,尽量想些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他推开柳絮飞,去海边捕鱼去了。   柳絮飞对昨晚发生的一切毫无印象,她一醒来就闻到了洞中洋溢着的浓浓香气,雨化田正坐在火堆旁,专注地翻着用树枝叉着的鱼。雨化田是她最爱的人,肉是她最爱的食物,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两样,她不由地感叹这样的清晨实在太幸福了。   她伸了一个懒腰,心花怒放地从雨化田身后搂住他,问:“你昨晚睡的舒服不?怎么这么早就有吃的了?”她柔软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背部,他不由地往前坐直,想要和她拉开一点距离,她却不知道他的苦处,又贴了上来,还把手覆在他的额头上,问:“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雨化田只好轻咳一声,说:“一大早你别搂搂抱抱的,我不习惯。你出去洗漱一下,鱼快好了。”   柳絮飞放开雨化田,听话地去水源处梳洗了一番。昨晚两人解开心结,今天她的心境已经和昨天大不一样,她慢悠悠地观察了四周一圈,只觉清风徐来,鸟语花香,真是个远离尘嚣的好地方。她抬头看天,霞光万道,云海连绵,阳光正好。她不由地咧嘴笑了,今天,是个大晴天。   两人一同分享了散发着香气的烤鱼,柳絮飞把雨化田的烹调水平大大赞扬了一番后,冷不防地冒了一句:“雨无正,你说我奋不顾身地救了你两次,第一次你已经回报我了,那你今天回报我第二次相救吧。”   雨化田不知她又想出什么鬼主意,但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他斜眼看她,问:“你不是一向施恩莫忘报的吗?这次怎么主动提回报了?”   柳絮飞亲亲热热地挽住他的胳膊,说:“哎呀,你别这种眼神看我,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先答应我好不好?”   两人一和好,她就原形毕露了。雨化田被她这种水蛇般的缠法弄得无计可施,只好点头道,“你说。”   “今天天气很好,我们拜堂成亲吧。”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常地就像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海边走走似的。   雨化田差点没被她这话噎住,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柳絮飞,拜堂成亲是人生大事,这里什么都没有,哪有女子如此不讲究的?   柳絮飞以为他没听清,认认真真解释道:“也就是说,今天你的回报,是要以身相许。”   雨化田听得头疼,说:“阿絮,你别胡闹了,待回了中原,我们再……”话到嘴边,他却说不下去了,回到中原又能如何?想要光明正大的成婚是不可能的,那是公然和皇上作对,抗旨是要掉脑袋的大罪。他只好改口道:“不能这样,这样太委屈你了。”   柳絮飞扁扁嘴,说:“雨无正,我以为你经过这么多事情,已经知晓了何谓夜长梦多,谁知道还是一点长进没有。我与你都不是讲究的人,何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与其回到中原任人摆布身不由己,还不如在这里痛痛快快地拜堂成亲呢。”她松开挽着雨化田的手,失望地起身道:“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不愿意就罢了。”说着,她就要往洞外走。   雨化田赶紧起身拦住她,说:“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这种事情本来该是我提的,怎么变成你开口了呢?你若想拜堂成亲,我自然……自然也是愿意的。待回到中原,我们再补办仪式便是。”   见雨化田终于松口,柳絮飞又笑着来挽他,说:“回去还要补什么仪式?今天我们就把仪式都走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成亲都要做些什么呢?(单纯脸) ☆、仪式   柳絮飞把雨化田带到海边,说:“以前阿姐成亲的时候,我在家中全程陪同,整个完婚过程也略知一二。首先是三书,分为聘书、礼书,还有迎书。聘书就是订亲之文书”,她歪头想了一下,说:“以前我们不是合力写过一幅苏轼的《东栏梨花》吗,那就算聘书吧。”   雨化田皱眉看她,问:“这都可以?”   柳絮飞点头,说:“当然可以,所谓聘书,就是我们订立婚约之凭证。那幅书法,你的字风骨劲挺,加上我的字隽秀飘逸,放在一起可是绝配。当初我就是看到这副字才同意嫁你。”   她明明是胡编乱造,却说得理直气壮,雨化田只好同意。他又问:“那礼书和迎书呢?”   柳絮飞说:“礼书是过大礼时所用的文书,上面要写清楚你送我的物品和数量;迎书是你迎娶我时,送我的文书。”她拉着雨化田在沙滩上坐下,说:“我看这样子吧,迎书回中原再补;礼书和纳征是一起的,也就是过大礼,你曾经送过我许多东西,可视为过大礼。你现在在这儿列一下,就是礼书。”她指了指脚边的沙滩,示意雨化田写在这里。   雨化田虽然未曾婚娶,但在宫中多年,并未少见皇室的纳征是何种奢华。他不愿对柳絮飞敷衍了事,说:“阿絮,我送你的那些东西,都不值钱的,你回到中原后,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再补给你好么?”   柳絮飞虽然未对物资有过多讲究,但考虑到雨化田作为男人的自尊心,也不想他为难。她点点头,说:“好吧,纳征这个步骤就容后再谈。那你给我罗列一下,你都送过我什么,当做应急的礼书。”   雨化田想了一会,摇摇头道:“我只记得清楚,你送过我什么。”   柳絮飞对这话更加受用,她饶有趣味地说:“那也成,反正我送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你的东西就是我的,绕了一个圈还是你送给我的东西。你说来听听,我看看你有没都记在心里?”   雨化田不理会她话中的奇怪逻辑,一边回忆一边说:“最近的一次,你送给我一双亲手做的鞋子。”   柳絮飞问:“你还别说,那双鞋子我都没见你穿过,是不合脚么?还是和我闹别扭时,看那鞋子不顺眼给扔掉了?”   雨化田笑道:“柳二小姐送的东西,我哪敢随手扔掉?我嫌军营环境不好,舍不得拿出来穿罢了。后面我两闹掰,我只是吩咐马进良处理掉。他那么会看我眼色,大概知道我不是想真心扔掉。”他顿了一下,又故意说:“不过这些事情也难说,万一他领会不到我的意思,烧掉的话只能请你再做一对了。”   鞋子的事情眼下也急不来,柳絮飞只好把话题转回来,让雨化田继续回答。他说:“在宫中的时候,你给我制过香囊,好用得很,我都随身带着;还有你酿过几埕桑葚酒,那味道嘛,真是……一言难尽;春节前,你让我买了一个风车,又转送给我,说是今年能够转运,现在看来,效果还可以;你还给我送过一青一白两套衣服,白色那套,袖口处缝制了柳叶图案。”   柳絮飞见雨化田如数家珍般一样样罗列了出来,正想表扬他,又听他说:“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你为我割肉引血,那是多少银子都换不回来的。”   雨化田不愧为大内行走多年的皇上面前红人,当真将她送的每一样事物都谨记于心,她由衷感叹道:“雨无正,你可真有心啊!”   雨化田淡淡一笑,从发髻处拔下一根玉簪递到柳絮飞面前,他的长发如瀑布般披落在肩。他说:“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那玉簪色泽一般,外面虽然用名贵金丝绕了一圈,但仍然不能算作上品。这下轮到柳絮飞反应不过来了,她对这根玉簪实在印象全无,说:“是不是别的女人送你的,你给搞混淆了?”   雨化田没好气地说:“我连你都应付不来了,哪还有心思找别的女人?你再看真切点。”   柳絮飞接过玉簪细细看了一圈,发现在金丝缠绕之下,那玉簪中部有一隐□□缝,上面有金丝作为掩护,如果不仔细看,当真完全看不出来。断了的玉簪?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失声道:“莫非……莫非这是……”   雨化田见她总算有了眉目,点头道:“正是。”   那是两人在黑雪岭相识不久,柳絮飞给雨化田梳洗绾发后送的玉簪,但当时因误会而被他摔断在地,她都忘了此事,没想到他竟藏了起来,修补后还一直戴着。   柳絮飞捧着玉簪一时失神,好一会儿她才看向雨化田,眼中的笑意浓得化不开。她说:“雨无正你可以啊,隐藏得够深的啊!”   雨化田冷笑一声,说:“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当时对你未存半分其它念头,我不良于行,不过是要借你之力,不想得罪你罢了。”   柳絮飞狡黠一笑,说:“你别想着这样说我就会生气,我不管你以前怎样想着利用我,到了最后你就是对我念念不忘,反把自己给栽进去了。”   雨化田没有出声,算是默认。柳絮飞满意地一边帮他整理头发,一边说:“三书弄完了,接下来该到六礼了,也就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个环节。纳采,是你来提亲,我答应你了,你再备礼来求婚。这点我们一早商议过,现在可以跳过这步。”   雨化田疑惑道:“又跳过?我怎么听别人说,是要带着大雁去你家的?”   “本来确实如此。但是我们要实事求是,灵活变通。我家现在已经没人了,你提着大雁上门给谁去?更何况,我们现在身处的是个不知名的海岛,这儿哪里来的大雁?”她摆摆手,“不如简化了吧。”   雨化田没有轻易答应,他环顾四周,见海岛周围有很多海鸥飞翔,说:“意思意思总要的,我打两只海鸥下来,凑合着用吧。”他拾起两块石头,就要往天上投去。   柳絮飞连忙按住他的手,说:“雨无正,你可知道古人为何要以雁为礼?原因有三。一是大雁为候鸟,来去定时,比喻两人忠贞不渝;二是大雁为随阳之鸟,太阳到哪,它就到哪,古人以其比喻女人出嫁从夫;三是大雁飞行时井然有序,和长幼有序类似。你说打那海鸥,它们除了和大雁同为鸟类,还有哪点类似?你别杀生了。”她灵机一动,说:“你要送我海鸥,倒不如送我海鱼,所谓‘相濡以沫’,意头岂不是更好?”   雨化田拗不过她,无奈道:“就依你的,那我现在打多两条鱼上岸。”   柳絮飞笑道:“雨无正,你今天一大早不是已经去打鱼了吗?还亲手烤了给我吃,你这关已经过了。”   雨化田说不过她,只好微叹一口气,说:“问名又是怎么回事?”   柳絮飞解释道:“刚才纳采的环节,你得先报上你的名字和出生时辰,到了问名这个环节,就是你反过来问我。”   雨化田显得有些为难,说:“我被掳入宫时年纪尚幼,只知道自己生于天顺八年,并未清楚出生时辰。”   柳絮飞琢磨了一下,说:“这样算来,你今年二十三,比我大了四岁。至于时辰这种东西,无需介怀,我娘去得早,我爹平时无暇管我,我也不清楚我的出生时辰。”   雨化田料想她是为了不让他难过而说了假话,默不作声地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回应。   柳絮飞说:“问名这步之后是纳吉,指的是把我两的生辰八字放在一起占卜,既然我两都不清楚生辰八字,这一步就免了;然后是纳征,你刚才说了,待我想好要什么了再告诉你;第五步是请期,我们既然定了今天成婚,这步也免了”,她一拍手,笑道:“这么快就来到最后一步,你要迎娶我过门了。”她环顾四周,又说:“这儿也没有门,我们直接等到晚上拜堂成亲就好了。”   见柳絮飞一下子把三书六礼的程序走完,雨化田心中百感交集。她虽然嘴上说的轻松,但她是官家小姐,自幼穿金戴银,哪可能真的不喜欢精巧别致的喜庆事物。若不是遇上他,她大概早已在广州府坐上了花轿,风风光光地嫁给了杨瑾意。即使她不中意杨瑾意,像她这样的好姑娘,大概也会引来不少世家公子趋之如骛,怎么说都比和他这种假太监流落荒岛要强。   柳絮飞见雨化田又不说话了,她抱住他,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前,骄傲道:“我的意中人是人中龙凤。他武功高强、足智多谋,还生得一副好样貌,他对别人冷若冰霜,偏偏对我柔情至极,他会为我默默做很多事情。最为重要的是,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你说,这么好的男人,我还上哪里找去?”她抬起头,眼里满是爱意,说:“雨无正,我不要那些虚而不实的仪式,我只要你。”   听了她这番肺腑之言,雨化田顿时觉得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是懂他的,只要他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她就能看透他心中顾虑,及时给予回应。   他在她的唇上印上深深一吻,她立刻也热烈地回吻他。伴着耳边汹涌的波涛声,两人紧紧拥吻在一起,难舍难离。不知过了多久,当她感到胸腔里的气都快被抽掉了,他才放开她。他在她耳边说道:“柳絮飞,我雨化田此生必不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我们开个船呗 ☆、思索   夜幕悄悄降临,两人烤着吃完了雨化田白天打来的猎物,又相伴来到海边。以火堆作烛,以天地甘露代酒,以皎洁明月为鉴,两人拜了三拜后喝了交杯酒,拜堂仪式就算完成了。   雨化田把柳絮飞扶起,见她脸上淡红,在月光下尤为可人,他笑着亲了她的脸颊一口,说“夫人,你这样子真好看。”   柳絮飞脸上的淡红立即扩散开来,从耳尖一直红到脖子,她羞嗔道:“你别笑我了。”她忍住笑,正正经经地叫了句:“夫君。”   雨化田听得满心欢喜,他以前从不敢奢望能有个家,现在不仅成家立室,对方还是自己挚爱,当真是上天待他不薄。大概,他也是能摆脱“天煞孤星”的称号的。他正美滋滋地想着,又听柳絮飞说:“无正,现在我两成亲了,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始乱终弃了。”   “始乱终弃”指的是男子先玩弄女子又抛弃的不道德行为,虽然雨化田自问道德底线不高,但也未曾作出这种薄幸之事。他听得一头雾水,问:“我以前都没对你‘乱’过,何来‘弃’之一说?”   柳絮飞瞪眼看他,扁嘴嘀咕道:“刚成亲你就翻脸不认账,上次在温泉那里,你怎么就没……就没‘乱’?还有,你之前要和我分开,不是‘弃’又是什么?”   原来她还对温泉的事耿耿于怀。雨化田不怀好意地笑笑,说:“今晚我让你见识一下何谓真正的‘乱’!”他不等柳絮飞反应过来,一把把她抱起,提气奔回洞里。   他把她放在垫好东西的地上,就开始动手脱衣服,不一会,他上半身就只脱剩了内袍,半敞着露出坚实的胸膛。柳絮飞不解地看着他,在她的认知当中,上次在温泉里两人没有脱衣服也可以亲热,还有以前雨化田服侍万贵妃,虽然她当时没敢仔细看,但两人身上的衣物,大概也是穿戴整齐的。   她觉得地上有点冷,撑起身来,问:“大冷天的,你不冷么?”她伸手想帮他把衣服系上,雨化田却一把扣住她的手,上前把她压在身下,内袍随之滑了下来。   柳絮飞见他上半身未着寸缕,双眼灼热地盯着自己,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好不容易捕捉到了猎物。她虽然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也从中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她不安地笑笑,问:“你要干什么?”   雨化田俯身贴近她耳边,吹了几口气,她未经人事,哪里受得住如此挑拨,顿时觉得全身酥软,只傻乎乎地任他摆弄。她听到他用充满诱惑的声音说:“你今天不是说了吗?那些仪式你都不要,只要我。”   她浑身发痒,缩着脖子“嗯”了一声,便无法再回答下去了。他的大手抚上她的肌肤,常年握剑使他的手掌长了老茧,偏生他手背又因为保养得当而光滑无比,他以手掌和手背交替滑动,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扭着身子想躲避他的触碰。他的吻却如漫天盖地般侵袭了过来,让她避无可避。   这次和温泉那次相似,她全身很快被他的热情所覆盖,整个人的温度在不断升高;但这次又与那次有所不同,温泉里的他是在克制,现在的他明显放纵多了。她渐渐丧失了对身子的主动权,只能无能为力地闭上眼睛。失去眼前的观感让她身上的触感更加敏锐,她头昏脑涨又浑身发热,急需找到一种降温的渠道。   忽地,她感觉身上一凉,全身温度有所降低,她舒服地叹了一声。殊不知,她这一声对雨化田触动多大,他像得到了某种鼓励,更加卖力地点燃着她。   柳絮飞从未与人如此亲密,下意识地就想躲避,但又想到他已经是她的夫君,对她做这些事情是理所当然。只要他欢喜,她为何不能忍耐一下?她没有吭声,只是用力地咬着嘴唇。   雨化田很快发现了她的异样,他轻抚着她的嘴唇,说:“别咬。”   柳絮飞乖乖地松开牙齿,心中仍是忐忑不已。他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动作更加轻柔,哄道:“有我在,你别怕。”闻言,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想借此放松。她的起伏却像在正燃着的火堆里猛地加了一把干柴,他这下连气息都不稳了,不假思索地就轻咬了上去。她只觉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又怕自己忍不住叫出声让他笑话,她左手手指伸进嘴里迷糊咬着,右手则抬起圈着他,手指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后背。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在诱惑他,她见他的动作明显一顿然后眉头紧紧皱起,她无辜地问道:“你怎么了?很难受吗?”   他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声音嘶哑:“阿絮,我快被你逼疯了。”   她什么都没做,怎么就逼疯他了呢?她不明所以地朝他眨眨眼睛,说:“你要我做些什么?我配合你吧。”   他已经憋到了极致,刚才是怕弄伤她而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既然她主动开口,他便不再推就。虽说他也是首次,但毕竟比她年长,在宫中也看过不少风月图鉴,他很快摸索到了位置,一边亲吻着她分散注意力,一边趁其不备攻了进去。   一股撕裂感忽然袭来,柳絮飞半咪着的眼睛因为疼痛睁得很大,她用力推了雨化田胸膛一下,带着哭腔道:“你干什么?”   雨化田本来就难受得紧,被她这样一推,某处又深入了一些,柳絮飞这下眼泪真的下来了,她边抽泣边说:“疼……你别动了。”   雨化田抬手给她抹去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完。他心疼不已,不停地亲着她的双眼,在她耳边说着最温柔的话,只是不敢再动。   过了一会,柳絮飞体内的痛感渐渐散去,她见雨化田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猜到他此时也不好受。她握住雨化田的手掌,与他十指紧扣,问:“我好点了,你要不要……继续?”   终于等到了她这句话,雨化田长吁了一口气,保证道:“我轻点”,又开始缓慢地动作起来。   柳絮飞本来已经做好了为雨化田继续忍痛的心理准备,但出乎意料的,她越来越不觉得疼痛,体内反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那个晚上,她终于体会到了他所说的“乱”为何物。   后面的事情她只记了个大概,他不知疲倦地又要了她几次,到后来她实在是扛不住了,就这样昏昏睡去。   她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面前的火堆已经熄灭,但她丝毫不觉得寒冷,因为背后有一双温暖的臂弯紧紧搂着她。两人终于成了实质性的夫妻,她心中甜蜜,但现在毕竟是白天,和昨晚的黑灯瞎火大不一样,她没想好如何面对他,干脆继续装睡。   她不敢乱动,身后的雨化田却不是这样。今天一早,他就醒了,他听着她呼吸的变化,知道她现在是在装睡。既然醒了,他就不再客气,双手又开始在她身上游动,不时碰到她敏感的地方。   一开始她还忍得住,到后来再也装不下去了。她翻了个身无奈地看着他,见他眼里都是暖暖的笑意。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用手盖着眼睛,不敢再看他。他并不着急把她的手拉开,笑着又去吻她身子。   两人这番纠缠完毕,已经日上三竿。柳絮飞觉得不能再这样子下去了,拿好衣服就要起身,腿间却传来一阵疼痛,她一时站不稳,又摔了回去。   雨化田好整以暇地扶住她,故意问:“怎么?走不了路吗?”   柳絮飞假装生气地看着他,说:“你还好说?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她把衣服穿好,在原地坐着不动,“我不管,今天你要服侍我。”   雨化田嗤笑一声,说:“单只今天么?我看你这样子,接下来三天都要我服侍你。”   柳絮飞并不与他争辩,难得有人服侍她起居饮食,她也乐得轻松。接下来这几天,雨化田白天出去捕鱼打猎,她就在洞中思索两人的出路。   虽然两人在岛上的这段时间过得很开心,但一辈子待在这里是不现实的,万一两人有了孩子,难道还要他以后成为野人吗?所以,中原一定要回!   杨家军或者西厂的人迟早会搜到这里,雨化田是朝中重臣,必须跟他们回去。她想死遁容易解决,只要雨化田安排她藏身于岛上某处,再派人来接应就可以。回到中原后,雨化田若想光明正大的辞官,那不现实。一来他太多仇家,二是他掌握了皇室太多秘密,皇上不会轻易批准,即使表面应允了,背地里也会派人追杀。   还有,离京之后的生活来源也是一个问题。雨化田虽然这么多年来,积累了不少财富。但皇上一旦想斩草除根,怕这些钱财来不及转移,就被抄家查封了。他们两个虽然不是贪财之人,但总不能再像逃难时那样,把全身值钱东西都当了个遍。必须想个万全之策,把这些问题全部解决。 作者有话要说:  上车滴卡 ☆、奖赏   柳絮飞苦苦思索几日,却始终没有良策,就连吃饭嚼着肉时,眉头都是紧缩的。雨化田有心逗她,说:“我今天追捕猎物的时候,在岛内一角发现了一个神秘洞穴,进去一看,你猜里面有什么?”   柳絮飞注意力果真被他吸引住了,她把能想到的东西都猜了一遍,雨化田却连连摇头,最后他淡淡道:“让你失望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柳絮飞上下打量着雨化田,问:“无正,如此无聊不像你的风格,莫不是你与我一起时间久了,被我影响到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当真是对不住你。”   雨化田冷笑一声,说:“你莫要高估自己的影响力,我小时候听人说薛仁贵的故事,总觉得那些神秘地洞里藏着什么,如今在岛上百无聊赖,刚好打发时间。”   “你说的薛仁贵故事我也听过,说是他当伙夫时,到过一个地洞,吃了里面三屉馒头,第一屉是九牛造型,二屉是二虎,三屉是一条金龙,吃完之后,他就有了九牛二虎一龙之力,从此英雄无敌。”柳絮飞嘿嘿一笑,“我明白了,你还想着有奇遇武功可以更上一层楼。啧啧,不得了啊!你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了,你就知足吧。”   雨化田一向是醉心于自己提升武功,从未想过有不劳而获而称霸天下,他懒得回应柳絮飞的话,只默不作声地吃着手中食物。   柳絮飞托着腮帮侧头看他,笑道:“原来无正喜欢寻宝……中原大地埋藏了不知多少好东西,什么时候有机会,我与你去寻吧。”本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一个念头却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   两天之后,马进良终于找到了无名小岛,他一见到雨化田,就跪拜道:“督主,请恕属下来迟。”雨化田迎风而立,脸上毫无惊澜,微微颔首。   马进良不免有些担心,柳絮飞一直下落不明,也不知道雨化田知晓了会是何种反应。   怎料,雨化田并未多问柳絮飞的情况,只是让马进良起身到一边说话。他把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够听见,他说:“我与你先回中原。夫人也在岛上,你立刻安排下去另外一艘船来接夫人。至于杨瑾意那边,你准备一具尸体瞒天过海。”   马进良已经大致猜到一二,但这种事情是万不能出错的,他谨慎道:“督主,‘夫人’可是柳姑娘?你们已经……”   “还能有谁”,雨化田心情很好,脸上笑容却隐而不现。他大袍一挥,说:“走吧。”   雨化田这艘船先行回了中原。到了宁波码头,杨如老将军亲自来接。他对藤原真混上船一事很是自责,连连赔礼道歉。   雨化田这次陷入如险境,要是换做以前,他死里逃生后,定以“治军不力”参杨如一本。但眼下他新婚燕尔,看什么都顺眼,只摆了脸色狠狠斥责一番便不再追究,反而因为柳絮飞的委托,主动问起杨瑾意的情况来。   说起这个儿子,杨如不住叹息。原来,当天杨瑾意在海里失了柳絮飞的踪影,懊恼至极,被赶来救援的杨家士兵极力劝阻,才愿意回到主战船。他大病了一场,稍稍病好后,一到白天就亲自带兵出海寻人,直到日落了才返回。他茶饭不思,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杨如心疼不已,但知道他对柳絮飞情根深种,也无法劝阻,只能一方面加大搜寻的力度,一方面盼着时间能冲淡他的伤痛。   杨瑾意终究是在自己面前败下阵来,雨化田心中得意,面上却显出惋惜之色。他安慰道:“柳姑娘前些日子暂住于我府上,知书识墨,待人友善,若能娶她过门,当真是美事一桩。可是缘分之事,实属天意,她与少将军福薄难白首,少将军还是不要勉强得好。也需早日看开,不要就此消沉。”   杨如听雨化田说得入情入理,心想这位雨督主并不如传闻中的那般冷酷无情。他心生感激,又庄重谢过雨化田一番,才派人送其离开。   雨化田在杨如的军营住了几天,交接完毕军务,立刻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城向明宪宗复命。宪宗见杨家军把倭寇赶出了大明国土,还杀了琉球贵族藤原真,真乃扬我国威,万分高兴,当下大犒三军,提拔杨瑾意为正四品明威将军。   明朝有太监不能高于四品的规定,已经是四品官员的雨化田无法升品,所以明宪宗给他加食米。大明以十二石米为一级,宪宗又念及雨化田之前平定楚王叛乱有功,一下给他加了三百石。这是史无前例的奖励,一时朝野轰动,朝臣皆知雨化田深得宪宗重用,纷纷赶着上门巴结,雨化田家中门庭若市。   雨化田表面客气应对着,心中却不愿意花费精力和官员们周旋。他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明宪宗越是高调奖励他,他的处境只会越险,以前他一个人无所谓,现在有了软肋,自然要顾着些;更何况这些天来,府上宾客来来往往,他若想在这骨节眼上把柳絮飞接进府中,哪里能成事?   转眼之间,他与柳絮飞于海中分别已经一月有余,虽然一路上都有人保护她的安全,也及时向他报告行踪,但一天没有与她相见,他始终寝食难安。都说小别胜新婚,他如今可真是感受了个中滋味。   马进良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见雨化田在书房里处理着手边几沓厚厚的公务,他正想不动声色地退出去。雨化田头也不抬,问:“进良,何事?”   马进良回身走到书桌前,拱手行礼,道:“回禀督主,夫人到京郊了。”   雨化田手中的笔一顿,他抬头看了马进良一眼,又批复起公文来,问:“可全部安顿好了?”   马进良往门外的方向看了看,说:“外面尚有很多官员等候着见上督主一面,属下想督主此刻不方便出门,宫中催着督主的文件又催得紧,所以属下擅作主张,把夫人安排在了京郊温泉别院,又让素慧容过去照顾。那里下人数量虽然不多,但都是西厂心腹,督主大可放心。”   马进良此举正符合雨化田的心意。他满意一笑,手中批复的速度加快了起来,说:“你传话过去,我迟些时候去看她。”他顿了一下,觉得柳絮飞长途跋涉,今日该好好休息一番,又改口道:“告诉她今日不必等我。”   马进良领命去了。当雨化田把文件处理得差不多时,已是夜深人静。他推开窗户,一阵冷空气迎面而来,现在已经入冬,他不禁想起去年冬天两人相遇的场景,时间真快,这就一年了。他抬头看着天上星光闪烁,不知柳絮飞此刻睡着了没有,还是会与他看着同一片星海。他本来以为自己知道她安顿下来的消息,悸动会得以缓解,但是没有,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只会让他更加按捺不住。他想见她,很想很想。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换了一身便装,上马扬长而去。   深夜的北京城很安静,街上除了打更的和巡逻的士兵,基本见不到行人,点点灯火和满天的星星为这漆黑的夜晚增添了一丝温馨。雨化田策马到了城门处,守城士兵见到他的西厂腰牌,不敢阻拦,破例放他出了城。他一日未曾休息,此刻却一丝困意也无,脚下生风,很快来到了温泉别院前。   为了不引人注目,别院门口仍和以前一样,连个像样的牌匾都没有,也没有人守在门口。雨化田翻身下马,提气一跃,稳稳落在内院中间。   三个护院打扮的人听到动静,立刻围了上来。院内没有点灯,护院并未看清雨化田的样子,为首一人拔剑架在雨化田的脖子上,问:“来者何人?”   雨化田没有避开,他环顾三人,单从气息就能判断出这些都是一流的高手。又听刚才发问的声音,正是西厂番子徐启定。他心中甚是满意马进良的安排,旁人若是想攻破这儿伤害柳絮飞半分,难度不异于上西厂踢馆。   徐启定见雨化田没有答话,以为来者不善,剑锋一偏就要割破雨化田的脖子,其余两人同时发难,三人向雨化田一起攻去。双方交战了数十招,徐启定认出雨化田的武功,率先收手下跪道:“属下不知督主深夜到此,有失远迎,还望督主恕罪。”另外两人也赶紧请罪。徐启定大致猜到雨化田来此的目的,他有些犹豫,问:“督主,夫人此刻约莫已经歇下了,可是要让素慧容通传一声?”   “不必,你们下去吧。”雨化田简单回了一句,便向最深处的院子走去。他推开房门,走到柳絮飞床前,屋内黑漆漆的一片,他只能看到她熟睡的大致轮廓。他不忍惊扰她,动作均是极轻,在床边静静站了片刻,又默默地倚着桌边坐了下来。   虽然他没有发出一丝动静,但柳絮飞睡了一会,还是侧翻了一下身子,缓缓地睁开眼睛。她隐隐约约看到屋内多了个人,一下子吓得清醒过来,她急忙起身蜷缩到床角,问:“你……你是何人?为何在我屋里?”   这才一别数十天,竟连自己的夫君都不认得了?雨化田觉得好笑,有心戏弄她,他压低声音,用一种她没听过的音调,说:“姑娘,你没听过最近京城出了一个‘花中客’吗?正是在下。” ☆、采花   花中客?柳絮飞今天刚到,显然没有听过最近京城发生的事情,但从这个名号也推测得出不是什么好人。她心想,此人可真够大胆的,可惜没有查清情况就贸然行事,“采花”采到雨督主门上来了。   雨化田在别院里留了一些功夫好手,只要柳絮飞大声呼喊,那些人就会应声而来,但对方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说:“你说,是你的声音快,还是我的武功快?”   此人说的在理,既然他能避开外面众多守卫,无声无息进入她的房间,说明他功夫不弱,如果她贸然大声呼叫引来来人,说不定他恼羞成怒,会先下手为强结束了她的性命;但事情似乎并不对劲,他既然是来“采花”的,为何刚才一直不动手,还等着她醒来?能够进这个地方如同进无人之境,并且没有趁她睡着趁机侵犯她的,难道说,他并不是什么采花大盗,而是……   她眯起眼睛,努力看清那人,虽然房中一丝光线也无,但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也能看到那人的大致轮廓。还真别说,刚才没发现,现在可越看越像雨化田。她大着胆子,下了床向那人走去。   那人倒是不镇定了,他连忙起身后退几步,伸手做了个不让她再上前的动作,说:“你……你这是做什么?别过来了!”   柳絮飞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哪里有采花大盗对投怀送抱的女人还要躲开的?她笑嘻嘻地把中衣解开,说:“你不是要‘采花’吗?我来配合你。”   那人重重地呼吸了口气,柳絮飞不禁背地里偷笑窃喜——英明一世的雨督主这回真是栽了。她正等着看笑话,冷不防却被那人上前抱了起来扔回床上。她不明所以地又要起身,那人却一下子压在了她的身上,还把她的嘴巴捂得严严实实。   她忽地如坠冰窖般,从头凉到尾。万一那人不是雨化田是真的采花大盗,她可怎么办?逃跑是来不及了,叫人也错过了最好时机。她只能皱着眉头,嘴巴里发出不清不楚的声音:“唔……无正……别玩了……”   那人没有应她,只是移开手掌,往她嘴上吻了一下,一下,又一下,这样似乎还不够,他干脆发展为用力吻着她,像是不把她口中空气全部夺走不肯罢休。   从他身上那股独特的香气,柳絮飞很快判断出他就是雨化田。她一颗揪着不放的心终于落了地,也热烈地回吻他。   两人纠缠了许久才稍稍拉开一点距离,柳絮飞喘着气推了雨化田一把,嗔笑道:“督主真坏,大晚上的弄这么一出,我现在都睡不着了。”   雨化田低笑一声,说:“刚才见你睡得香没吵醒你,现在你自己睡不着,长夜漫漫,我们来做点别的事情打发时间吧?”   柳絮飞假装听不懂他话里所指,她往旁边挪开了一点位置,拍了拍空着的另一边床,说:“那好啊,我们来说说话。”   雨化田“啧”了一声,在柳絮飞身旁躺下,说:“这段时间没人听你讲话,闷得你心中都不舒服了吧?”   柳絮飞很同意这个观点,说:“可不是吗?你都不知你们西厂的人,一个赛一个无聊,我在路上和他们说话,都没人应我。我是今天到了这儿见到素素,才有人和我讲话,再让我保持这样的状态待几天,我可真受不了。”   雨化田心中冷笑,西厂番子不是不想应她的话,而是无人敢应。他抚了一下柳絮飞的发丝,说:“他们有公务在身,不能与你搭话,这是西厂的规矩。你想说什么,和我说便是了。”   “你们西厂怎么管得这么严啊?”柳絮飞嘀咕一声,换了一副认真的语气,说:“无正,我觉得素素有点不对劲。今天是马进良来接的我,我无意中看到,他们两个眉来眼去的……不,应该说‘眉目传情’也不为过。今天我叫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哦?”雨化田回京后忙于公务,柳絮飞不在身边,他也没有必要与素慧容接触,听柳絮飞这样一说,他也注意到,马进良这一阵子,办事起来有时确实会心不在焉。但是否因为素慧容的缘故呢?两人真的有密切关系?还是柳絮飞太过敏感了?他现在还不能确定。   柳絮飞推了一下雨化田,说:“哎,万一他们真的好上了?你会不会不同意他们往来啊?”   “哪儿的话?在你心中,我是如此不近人情之人吗?”雨化田握住柳絮飞的手,说:“进良年纪不小了,素慧容也是个好姑娘,如果他们能凑成一对,那是美事一桩。”   柳絮飞问:“无正,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何一直唤马进良为‘进良’,却唤另外两位档头全名?你与马进良只是御马监的旧相识那么简单?你一向不相信人,他怎么就成了你的贴身保镖了呢?”   雨化田摩挲着柳絮飞的手背,说:“夫人真是观察入微。实不相瞒,进良是以前在打斗中因为护我而毁了容,我欠他一条命。我当西厂督主的那天,就提拔了他为西厂大档头。他那人很讲义气,之后又多次相救,所以我就一直留他在我身边了。至于谭鲁子……”   他冷笑一声,“他爹原是锦衣卫高官,凭着父荫,他本来可以做西厂一把手,哪知皇上一道圣旨下来,让我这个太监拔得头筹。他表面服从我,心里却有别的想法,待我一倒台,他定是急着上位的那人。但皇上在朝廷之上讲究的是制衡,未必愿意启用他。至于继学勇,他只有名字中的‘勇’,却没有‘学’。你别看他一副三大五粗的样子,真遇上事情,最先慌乱的就是他。其他档头,哼,更是不值一提。”   柳絮飞叹气道:“一个是官家子弟,一个是有勇无谋之人,难怪无正你平时只与他们保持着工作上的往来,连雨府都很少叫他们来。旁人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雨督主,没想到你身边除了马进良,竟然无人可用。”她想了一下,又说:“你别怪我把话直说了,马进良虽然名为大档头,但若论领导才能和心机缜密,他还真比不过谭鲁子。如果你要隐退,谭鲁子是最佳人选。”   “最可惜的就是你身为女儿身,要不我看以你的脑袋,接替我的位置倒是合适”,雨化田把柳絮飞搂进怀里,“隐退的事情,你莫要急,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现在要等一个时机,现在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柳絮飞把脸埋在雨化田胸前,说:“雨督主百忙之中都能抽空来看我,我哪里委屈了?倒是你,我听素素说,你立了几个大功,现在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平时走都走不开的。你不用专门来看我,我给你列一些书的名字,你给我找来好不好?”   雨化田心想柳絮飞这要求倒是简单,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翌日两人用过早膳,柳絮飞列了满满几张纸的书单,让雨化田早日送书过来。雨化田回西厂后交给手下的人去办了,那人回来复命时却是一脸苦相,原来柳絮飞所列书籍,很多是孤本古籍,市面上已经无法可见了。   雨化田以西厂办案要查资料为借口,让人去皇宫藏书最为丰富的文渊阁找书再送到别院。文渊阁值班的官员深感奇怪,那些书籍非专门研究此类的人士难以识得,但西厂办案,谁敢质疑半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西厂把书抬走。   柳絮飞拿到书之后,并不着急逐本翻阅,而是先把真正要用的挑出来。她要看的书其实不多,之所以大费周章弄来几箱书,是以免日后宫中以此为线索,查起两人去向踪迹,她现在就要鱼目混珠一番。   她日以继夜地研读古籍,有时雨化田来看她,即使她人坐在雨化田身旁,可手中总是捧着一本书看,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天又是如此。雨化田好不容易才抽身过来,却被她冷在一旁。他心中有气,一下夺走她手中的书,藏在身后不肯交出。柳絮飞正看到重要关头,急着夺回书但又抢不过他,泄气道:“无正,把书还我,我有正事要做呢。”   雨化田不置可否地看着她,说:“我忙得焦头烂额都过来看你,你就这种态度?”   这段日子自己确实是冷落了雨化田,难怪他不满。柳絮飞笑着去挽他的手臂,拉他到桌边,说:“来,你坐,我有话和你说。”   雨化田虽然一脸不乐意,但是拗不过柳絮飞粘人的功夫,随她落了座。她殷勤地给他倒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说:“天冷,暖暖手。”   雨化田盯着杯中升起的轻烟,说:“你让我给你找的书,我都找来了。但那些书是给你打发时间用的,不是让你废寝忘食。”   柳絮飞连连点头:“是是是,是我不对,我不该如此”,她顿了一下,又问:“你刚才说,你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朝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谈得差不多,下一章就走电影剧情了 ☆、谋划   雨化田拿起茶杯小抿了一口,说:“东厂那群废物最近出了事,西厂要承接一部分东厂的案子。”   柳絮飞身子前倾,撑着桌子,问:“能不能说详细一点?”   雨化田疑惑地打量着柳絮飞,说:“怎么,阿絮平时都不怎么过问朝廷的事情,今天如此有兴致?”他放下茶杯,说:“也罢,阿絮想知道,我说便是了。五天前,龙江水师检阅,重兵防守,一个姓赵的无名小贼,三招两式,就了结了万喻楼性命。三天前,东厂所谓的高手,司礼监掌印太监吴东来,也死在那姓赵的手下。看样子,事情还没有结束。”   柳絮飞听得瞪大了眼睛,问:“那姓赵的是谁?武功竟然如此厉害。万喻楼武功不弱,还是说,他低估了对手?”   雨化田冷笑一声,说:“万喻楼哪里是低估?分明是低能。水师检阅那天,他名为监工,实则要逮捕反对他的官员,当场处决。杀他的人叫赵怀安,是个江湖中人,一向以正义之士自居。他前来劫走官员,万喻楼不自量力上前抵挡,反被取了性命。不是低能,那是什么?”   柳絮飞听了这话,沉默不语,眉头紧锁。雨化田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拍拍她的手背,说:“万喻楼恶贯满盈,上次他囚你的那笔账我还没与他算呢,倒让赵怀安抢先一步了。你放心,我虽然也是督主,但自问干的坏事没有东厂的多,赵怀安要杀也是先杀东厂的人。即使他真的不知死活找上门来,我也有足够的信心把他除掉。”   柳絮飞托着腮帮,问:“无正你说,像赵怀安那些正义之士,是不是在生活中见到不平之事,特别是见到那些被你们宦官迫害的人,都会忍不住出手呢?”   “大概如此,他们说的好听,‘以维护天下苍生为己任’,实际上就是一群吃不了撑着的。若是人人看不惯社会现象,就以杀戮解决,这个天下还要不要王法了?”雨化田看着柳絮飞,“你好像对赵怀安很有兴趣,你仰慕他?”   柳絮飞回过神来,忍着笑,说:“雨无正,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醋劲这么大了?我在你面前提一下别的男人都不可以。再说了,那什么赵怀安,我都没见过他,全凭你这只言片语的,说不定他是个秃顶大胖子,又或者是个年纪可以当我父亲的大叔?我夫君可就不同了,绝代芳华,我看我夫君都看不过来呢,仰慕他做什么?”   雨化田被她这话哄得开心,轻笑一声靠在椅背上,看着她取了一幅地图在他面前摊开。他自问监军过大江南北,对大明疆土熟悉不过,但这幅地图,别说轮廓他未见过,就连上面的文字他也不曾识得。他问:“这是哪里?”   “这是两百多年前西夏人的地图”,柳絮飞以手点着地图的某处,说:“你看这儿,是西夏人的定都之地,当时,蒙古人发兵将这里包围了一年,这儿成了孤城。到后来,整个城市只剩下一百零八位战士,他们临死前,把孩子、女人和黄金全部封死在皇宫中,集体殉国。当天夜晚,风沙来袭,整座城市一夜之间被了起来。据书上记载,每六十年,黑沙暴会将大漠吹开,届时埋在地下的皇宫就会破沙而出。今年开春之际,刚好是甲子年,吹黑沙,只要我们抓住时机,就能进入皇宫找到宝藏。古城里面路径复杂,这些天来我通过研读古籍,大概摸清了里面的构造。你在孤岛上说的要去寻宝,我可没忘记。”   雨化田沉思了一会,说:“阿絮,你可是想以此为契机,既得宝藏,我两又可以脱身?”   “正是如此。但是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此地偏远,位于关外,你作为西厂都督,怎样才能有正当理由出关又不受怀疑?”柳絮飞笑道:“今天,你可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你说的是追杀赵怀安?”雨化田摇摇头,“我们无法确保赵怀安会按照我们既定的路线,出关到西夏国的遗址。”   “我也考虑了这一点”,柳絮飞狡黠一笑,说:“所以我刚才问你,赵怀安那等江湖人士,是不是总是忍不住出手相救被宦官迫害之人?我想……”   “你想都别想!”她的话才刚开了头,就被雨化田无情打断。他说:“你不懂武功,万一出了事情,没有办法自保。刀剑无眼,我不会让你冒这个险。”   “啊?”柳絮飞扁扁嘴,她苦心积虑了这么久的计划就差最后一步,今天本来以为东风已到,怎料还是被雨化田否决了。她满心失望,撅着小嘴,瘫坐回位。雨化田却说:“这事可找帮手。”   成化二十三年春节刚过,赵怀安又杀了几个东厂的高官,那死去的官员皆是东厂一等一的高手。这下可把东厂剩余的官员吓到了,他们连东厂的大门都不敢再进,一起躲到重兵把守的大觉寺,藏身寺中商议奏本。雨化田带着西厂的人上门踩场子不说,还趁机上奏明宪宗,说东厂办事不力,为了顾全皇家颜面和还宪宗一个安宁,他请旨大批人马出宫,追杀赵怀安。   柳絮飞乔装打扮成内侍,也跟着雨化田上了官船,船上除了雨化田和马进良,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法。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跟着西厂出门办事。她见这船和当初出海打倭寇的主战船大小相仿,船头是个硕大的狰狞兽首装饰,船弦两侧插满了“西缉事厂掌印督主”的黑色旗帜,船上的锦衣卫一袭黑衣,各守岗位,看起来很是训练有素。   虽说西厂的人不敢把跟在雨化田身旁的内侍瞧仔细了,但为了谨慎起见,她上了船后只是留在雨化田房中,未出房门半步。   她正和雨化田在房中研究地图,忽听有名锦衣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报!飞鸽传书。”   马进良接了消息回房,雨化田问:“红石谷那边有什么消息?”   房内只有三人,马进良无需隐瞒,回禀道:“不出督主所料,慧容已被一个剑客救走。那剑客自称赵怀安。”   雨化田甚是满意地点点头,说:“眼下赵怀安带着素慧容,向东去是京城,是回头路,向北靠近边关,只需两天就能出关,但素慧容自称身怀六甲,车马颠簸她受不了,赵怀安只会带她走西北水路。洛水西出到龙门,到龙门等他们。”   马进良告退先出去了,雨化田拿起披风,也准备到甲板上去。柳絮飞一边给他系着披风,一边说:“无正,你不放心我去冒险,倒是放心素素去了。马进良呢,他没说什么?”   雨化田说:“素慧容与你不同,她自幼习武,是西厂培养出来的细作,应变能力比你强多了。至于马进良,有了牵挂就有了顾虑。为了自保,他也想和素慧容隐退。现在我们四个是同一艘船上的人,都有各自的任务要完成。素慧容完成她那部分罢了,马进良怎会反对?”   柳絮飞系披风的手顿了一下,问:“你刚才说,素素身怀六甲,又是怎么回事?那也是她任务的一部分吗?”   “为了让赵怀安取信于她,我给她设计了个假身份,她现在是怀有龙种从宫中逃脱出来的宫女,你知道万贵妃那个女人的手段,杀怀孕女人灭口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西厂追杀她在情在理。我再派继学勇去红石谷上演一出追杀大戏,赵怀安果然出手相救。”雨化田笑了一声,“你刚才听少了两个字,她是‘自称’身怀六甲。若是真的,我愿意,进良也不会愿意。”   柳絮飞给雨化田系好披风,顺手拍拍上面的尘埃,说:“那谭鲁子和继学勇呢?他们也知道我们这次计划的真正目的吗?”   雨化田说:“他们只知道西厂是奉了皇上旨意去追杀乱党,并不知道我们实际上是脱身寻宝”,他对谭、继两人始终存有戒心,不打算真实相告。   柳絮飞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如此,你又何苦拉他们进来?我们此行可能危机重重。”   “你也会说,是‘危机重重’,有危才有机”,雨化田接着柳絮飞的话语,“我这次计划假死于大漠之中,你知道等待着西厂活着的人的是什么?或是被东厂趁机报复,将他们当狗使;或是皇上龙颜大怒,撤了西厂。谭鲁子一直想上位,继学勇人不聪明,手边也没有政治筹码。他们这次参与追杀乱党,至少还有一个机会,至于能不能把握,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了。万一出事,也只能说是各安天命。”   甲板上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雨化田皱了皱眉头,说:“阿絮,我出去看看。”   柳絮飞留在房内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一阵子,外面打斗的声音才渐渐消停,又过了一会,雨化田身染血迹回到房间。柳絮飞连忙上前问:“你受伤了?”   雨化田在水盆里洗着手,说:“无名宵小,伤不了我。”   柳絮飞松了一口气,她捂着胸口,说:“刚才吓死我了,怎么船上也有刺客?”   雨化田接过柳絮飞递过来的手帕,一边擦手一边说:“那刺客是冲着我来的,自称赵怀安。”   柳絮飞大吃一惊,问:“又是赵怀安?你的线报不是说,他与素素同行吗?怎么会出现于此地?莫非这个刺客是假的赵怀安?”   雨化田摇摇头,说:“非也,观他言行是对付东厂的做派,不像是假。”   柳絮飞思索了一下,说:“照你所言,莫非劫走素素的红石谷赵怀安,才是假的?”   雨化田说:“无须理会有多少个赵怀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只是我们计划的一步棋子。我们只要师出有名到龙门,随机应变即可。” ☆、暗语   按照雨化田的安排,谭鲁子和继学勇走的是陆路,已经先行到了龙门。那儿地处沙漠,人烟稀少,有处供来往行人避风的客栈,称为龙门客栈,他们就驻扎在那里。雨化田一行人走水路,时间慢了几天,现在停留在距龙门客栈五十里外的驿站。   柳絮飞从驿站二楼望出去,天上乌云积了厚厚几层,那云很是怪异,边缘处还泛着金光,一群又一群鸟儿哀鸣着四散,预示着一场极端的天气即将来临。驿站里人来人往,除了雨化田带来的锦衣卫,还有驻扎在此处的军队和进来避风的商队。   赵平安是驻扎在此处的官员,他向雨化田请命道:“督主,我们这里很快就会人满为患,请督主立刻下令,不能再放商队进来了。”   雨化田站在窗边,密切注视着驿站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说:“继续放。”   赵平安领命下去了,马进良问:“督主,赵怀安真的会在这里出现?”   雨化田说:“此人有勇无谋,一举一动全在我意料之中,继续放松防卫,诱他出手。有我在,他一定会来。我们既然打着捉拿赵怀安的名号,现在又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做戏就要做全套。”   到了晚上,漆黑的夜空一次次地刺亮的闪电划破,但大漠中水分蒸发得厉害,雨滴是半点未见。当地几个农民抬着两块厚重的石碑,摇摇晃晃地进了驿站。赵平安指挥他们把石碑放在空地上,引雨化田来看。柳絮飞不便现身,在二楼窗口推开一条缝隙,远远看着。   赵平安介绍道:“回禀督主,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石碑搬回来了。碑上刻的是西夏文,历经风沙侵蚀,到如今只能辨认出龙门飞甲这四个字,其它都已经模糊不清了。这两块石碑出土的时候,一直被视为不祥之物,龙门常年风沙不断,据说就是跟这碑文有关。近来,天色诡变异常,督主既已看过碑文,就请将碑放回原地。那就功德圆满,福泽天下。”   柳絮飞正思索着赵平安的话,忽地见到马进良猛然拔剑,一剑取了其中一个抬碑农民的性命。柳絮飞吓得面如土色,捂着嘴巴才没喊出来。   其余几个农民也是惊吓不已,操着当地方言连连磕头,说:“我们只是抬碑的,饶命啊……饶命啊!咱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听到驿站空地上的响声,早已埋伏在驿站里面的军队和西厂闻声而出,拉弓引箭,刀剑出鞘,一副准备进入战斗的样子。   那些农民哪里见过此番阵仗,吓得脚软不已,口中喃喃道:“饶命……我们这就把碑抬回去……饶命啊……”   雨化田对马进良缓缓道:“我本来的计划,是引蛇出洞,你偏偏就来个打草惊蛇。”   马进良往着死去农夫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说:“督主,这个民夫穿了赵怀安的洒鞋。”   雨化田冷笑一声,说:“已经是天罗地网,人家用一双鞋就轻松破去,刀既然出鞘就一定要见血,翻个底朝天把赵怀安翻出来。”   接下来就是搜查驿站,柳絮飞关上窗户没有再看,坐在床上等着雨化田回来。   雨化田进房时,她既没有主动和他说话,也没有上前迎接他,甚至别过头不去看他。他问:“你怎么了?”   柳絮飞如实回答:“我不舒服。”   雨化田脱了披风,坐在她身边,以为她是不适应大漠的气候生了病,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她把他的手打开,说:“别动手动脚的,我心里不舒服。”   雨化田了然于心,他放下半举的手,说:“刚才我没想要任何人的性命。你也看到的,是进良他中了赵怀安的圈套,才杀的人。”   柳絮飞板着脸,说:“我今天总算领教了你们西厂的办事模式,一言不合就杀人,即使那民夫不是你杀的,但整个西厂都是你带出来,你敢说你半点关系没有?”   雨化田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现在既然答应你要隐退,也知道你不喜欢滥杀无辜,我就不会再做那种事。但你要知道,有时对敌人仁慈,就是对我们自己残忍。”   柳絮飞扭头过来看着雨化田,说:“你对我一向言之必行,我相信你能够做到,也相信你有能力分辨,哪些人是你真正要出手的”,她缓了一下,又说:“你有空也劝劝马进良,别动不动拔刀杀人,这样一身罪孽,我不想素素年纪轻轻就守寡。”   雨化田点头答应,转移话题:“你刚才都听到赵平安是如何介绍石碑上的文字的,与你书中所看的可是相符?”   “相符,也不完全相符”,柳絮飞说:“书中记载,石碑所在,便是黑水国古遗址,但石碑上的字,应该倒过来念,全部文字为‘来甲飞旋龙,沙海献神门’,来甲就是每六十年一甲子,飞旋龙就是黑沙暴,神门是皇宫大门,其余的和我之前告诉你的一样。我们只要等着黑沙暴来临,就能进入黑水国皇宫。今天已经天有异象,大概明天黑沙暴就来了。”   雨、柳两人商议之际,一直待在龙门客栈的西厂四档头赵通奔袭到达驿站,在门外求见雨化田。柳絮飞连忙起身准备回避,雨化田却说:“定是客栈那边生了变故,否则赵通不会连夜赶来。你留下一起听吧。”   柳絮飞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太监打扮,晚上还被人看到在雨化田房中,很容易被人误会。她犹豫道:“传出去不好听吧?”   雨化田淡笑道:“我的名声已经够差了,也不差好男色这点。”   敲门声再次响起,赵通在门外说:“督主,属下有要事禀告。”得到了雨化田的许可,他推门而进,却诧然看到一个唇红齿白的生脸小太监低着头站在雨化田身后。雨化田平时不喜有人跟在旁边侍候,更何况现在已经是晚上,难道说……雨化田以前在宫中和万贵妃有一腿,现在两人翻脸了,他的喜好也有所转变了么?他们太监真是……真是一言难尽。   雨化田见赵通盯着柳絮飞有些发愣,开口道:“赵通,你不待在龙门客栈,来驿站做什么?”他眼尾朝着柳絮飞的方向扫了扫,说:“但说无妨。”   赵通反应过来,说:“回禀督主,小的本在客栈待命,但那儿来了一群奇怪的人,有鞑靼,有女侠,还有一个长得很像督主的人。”   雨化田起身来到梳妆镜前坐下,问:“哦?真有那么像吗?”   赵通恭恭敬敬回答:“回督主,骤眼一看却有三分貌似,不过此人举止轻佻,行为荒诞,连督主万分之一的神韵都没有。”   雨化田拿起手帕轻轻擦着指环,“嗯”了一声,说:“这个人有用,我们可以拿他来出奇制胜,你回去通知谭鲁子要按兵不动,每一步都要等我指示,把敌人引入圈套。”   赵通怕自己理解错了雨化田的意思,俯身问:“督主说的圈套是?”   雨化田端起手边的茶杯,撇了撇上面一层茶沫,喝了一口,说:“以假乱真,我假扮他,把他们连根拔起。”   “果然妙计”,赵通赞叹道,但又转念一想,那人与雨化田实则很是相像,刚才说他们只有三分相似,是怕雨化田不高兴。现在他怕出什么娄子,补充道:“为求谨慎起见,既然是真假难分,督主来之前要通知我们。以防我们一时误将督主当了是他。”   雨化田把茶杯盖上,说:“我给你个暗语,这个暗语是”,他压低声音,确保门外没人听到,“龙门飞甲。”   赵通复述了一遍,雨化田又说:“下一句是,‘便知真假’。”   见赵通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雨化田一下把赵通拉到自己面前,说:“军机暗语一定要记住”,他抽出匕首架在赵通脖子上,“记不住的话,我就刻在你的胸口上。”   赵通打了个激灵,连忙回答:“记住了!记住了!”他一边赶回龙门客栈,一边口中喃喃有词:“龙门飞甲,便知真假……龙门飞甲,便知真假……”   柳絮飞见赵通已经走远,在雨化田身旁坐下,说:“赵通刚才说的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会不会……会不会就是你当年落水的弟弟?你说你弟弟落水后不见了尸首,那就是有可能还活在世上,只是被人救走了。他年龄太小,所以才没有回来找你们。假设他后面有回来,但战乱之下,怕也是焦土一片了。”   雨化田沉默不语,眉头微皱,俨然陷入了往事的回忆当中。柳絮飞握住他的手,说:“无正,我帮你去龙门客栈那边看看,好么?”   柳絮飞感到他手心一紧,她安慰着拍拍他的手背,说:“我小心些,没事的,反正明天黑沙暴一起,你也要来客栈,我们就能会面了。素素也让人传了信过来,她藏身客栈,我总要过去看看她准备得怎样。”   雨化田思绪良久,终是松口答应,百般叮嘱后派人将柳絮飞护送到了龙门客栈。 ☆、客栈   柳絮飞与谭鲁子、继学勇碰了头,说是督主不放心赵通的办事能力,让她来帮忙认人。此言一出,谭、继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对。柳絮飞试探问道:“怎么?你们刚才不会已经认错了吧?”   继学勇口快,一股脑地应了她的话:“何止啊,二档头还挨了他好几个巴掌……”   话音刚落,谭鲁子狠狠地盯着继学勇,额上青筋暴露,咬牙切齿道:“闭嘴!”继学勇嘴角抽动了几下,低头站到一边。   柳絮飞见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道:“我看谭大哥定是一早看出其中端倪来了,只是为了全盘计划,忍而不发。继大哥,你得好好跟谭大哥学学。”   继学勇自知失言,连忙点头称是,又大力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柳絮飞赔着笑,倒了一杯茶递给谭鲁子,说:“谭大哥,沙漠天气干燥,你喝口茶解解渴吧。”   谭鲁子知道雨、柳两人的亲密关系,现在柳絮飞如此待他,他也不好再摆脸色,双手接过茶杯,说:“不劳柳姑娘。还请姑娘夜里一切小心,明日将是一场恶战。”他转头向继学勇吩咐道:“你把你的房间腾出来给柳姑娘休息。”   继学勇刚想动身,柳絮飞拦住了他。她对两人说:“督主让我这次前来,实则还有一重要任务,我必须要见一见假扮督主之人,请他过来与我一聚。”   两人面有犹豫之色,她又说:“此番任务甚是机密,还请二位帮忙安排。而且闲杂人等不得在旁偷听,若是走漏半句,你们知道督主的手段……”   谭鲁子刚才被刮了几巴掌,心里不痛快,也懒得细究柳絮飞的用意,便照她的话安排下去了。   柳絮飞在房内等了一会,装扮成雨化田的人来了。那人名叫风里刀,是倒卖江湖消息之人,他作寻常书生打扮,一身麻衣粗布。为减少破绽,他以一块方帕掩着口鼻,轻咳几声走进房间。他的声音很低:“刚才本督主不是已经全部交代清楚了吗?”   柳絮飞打量着风里刀,他确实和雨化田长得很像,无论身形、声音,都有几分相似,若不是日夜对着雨化田,怕连她一时也难以分辨出来了。   风里刀见柳絮飞不说话,只是不停地看着自己,他回想起刚才在谭鲁子房中各人,她并不在场。他不明她的身份,只好摆出架势,装模作样问:“你活腻歪了?谁允许你这么大胆地看着本督主?”   柳絮飞收回视线,淡淡吐出三个字,“大藤峡。”   风里刀明显一顿,他紧了紧眉头,又揪了揪衣角。但这股紧张劲很快被他掩饰过去,他好整以待地说:“本督主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柳絮飞走到他身旁,摆摆手示意他靠近些,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你家乡在广西大藤峡,父亲是当地瑶族土司,你有个孪生哥哥,小时候他带你去河边玩耍,你失足掉进河里,从此与家人失散。”她观察着风里刀越来越沉的脸色,心知自己说的也八九不离十,“我说的可有一句错漏?”   风里刀一时没有答话,他的眼中闪烁着不确定,与雨化田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漠眼神很是不同。赵通说的没错,他们是形象而神不像。   忽地,一丝寒光从他怀内闪出,柳絮飞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他以匕首抵住。她毫不躲避,只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风里刀,俨然一副不懂武功的样子。他在江湖行走多年,武功不高,下三滥的手段却不少。他以匕首在她脖子四周虚划几下,说:“匕首上染了剧毒,识趣的话我问你什么,你答我什么。否则,我一时颤抖,伤了你就不好了。”   柳絮飞显然不买风里刀的账,说:“西厂雨公公,武功盖世,轻易就能要人性命,何时也要如此迫人了?你不必再装,你不是他。”   这个女人知晓内情,却孤身一人来见他。要说是为了套他的话,他的身份已尽被识破,她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她若是有心加害他,一早就该出手了,怎会反制于他?他在脑中把所有不合理的推断都排除了一遍,剩下的就是合理的。他大着胆子,问:“你说的西厂雨公公,可是与我一般模样?”   柳絮飞没有直接回他的话,而是说:“你下落不明不久,你家遭遇战火,你哥年幼被掳入宫净身当了太监,正是当朝的西厂雨公公。”   风里刀不止一次想过,与家人重逢的情景,有可能是相见不相识,也有可能是泪洒当场感人肺腑,却没想过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得知父母已不在人世,兄弟二人的境遇也大不相同,胸闷不已。他深深呼吸了口空气,问:“你究竟是谁?与那雨公公是何关系?”   柳絮飞苦笑一声,说:“雨公公他一直对当年你溺水之事耿耿于怀,这些年内疚在心。你如此恨他,连一声‘哥哥’也不愿意称呼吗?”   风里刀沉默良久,开口道:“我没恨他……以前年龄小,他想保护我,也有心无力……”他有点颓然,举着匕首的手渐渐放下,说:“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柳絮飞抬手擦了擦脖子,说:“我只是来传个话而已,你与西厂其他人的事情,我不参与在内。这儿不远有处沓乾城,你若想与你哥哥见上一面,五天之后城楼相见。”   送走风里刀后,柳絮飞躺在床上,打量着客栈内的布置。房内装饰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两条板凳而已,横梁上挂满了蜘蛛网,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客栈主人俨然无心经营。   这里是沙漠,长年都没多少行人经过,为何主人会选择在这荒野之地开了客栈?谭鲁子说,客栈里各式各样奇怪人物,齐聚一堂。难不成,这里的人,也是守着黑水国的宝藏?明日若是遇上了,该如何是好?还有素素,到了客栈就没有见过她的踪影,但谭鲁子说已经收到了她的信物,她是藏身于客栈的什么地方?   柳絮飞带着一肚子的疑问睡去。她睡得极浅,破晓时分,外面传来走动的脚步声混杂着说话的人声,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打开门,见着刚好准备来叫醒她的继学勇,问:“出什么事了?”   继学勇带她下楼,说:“客栈里有人放火,跟我离开。”   柳絮飞到了客栈门口,谭鲁子和赵通也都撤了出来。她心有疑惑,但刚刚睡醒搞不清楚状况,只由着谭鲁子安排。等了一会,谭鲁子见客栈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也觉得不对劲。他吩咐继学勇和赵通带人回客栈四处探查,又怕此处有危险,派人护着柳絮飞,把她领到客栈院子中。   风沙越来越大,柳絮飞抬头看天,满天的白云中间,参杂着一大块乌云,看上去沉甸甸的样子。乌云的数量越来越多,面积也越来越大,天边像裂了一个大口。   她正看着出神,身边的人朝远处指了指,说:“我们西厂的人马来了。”   一行人马飞奔而来,为首一人作白衣打扮,外面一层厚厚的黑色披风。那人把遮挡风沙的面罩一扯,露出一张与雨化田一模一样的脸,向谭鲁子喊道:“龙门飞甲。”   柳絮飞离谭鲁子离得远,她还来不及提醒,他就迫不及待地答话:“便知真假。”   柳絮飞一拍脑袋,暗骂一声,那群人脑袋里面都是什么?难道就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局吗?难怪雨化田之前说了,给他们一个立功的机会,但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他们的造化了。现在看来,以他们的智商,别说立功了,还被人家玩得团团转。   果不其然,那人又说:“你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还在这里等报告,他们都从后面溜走了。”   “是,督主!”谭鲁子大手一挥,向手下发布指令道:“跟我去追。”一群人迅速行动起来,进了客栈。   柳絮飞叹了一口气,与身边的人说:“危险已解除,你们不必护着我,去帮忙吧。”   待西厂的人都走后,她进了马厩躲藏起来,从缝隙处往外面观察。过了一会,又一群人马呼啸而至。透过风沙,她隐约看到一人背着双刀,骑马前进到客栈门口,大声喊道:“龙门飞甲。”   谭鲁子一行人已经亮了武器,把客栈两层戒备起来。他站在二楼制高点,向马进良回复道:“甲?甲你祖宗!放!”   话音刚落,满天的箭矢射向马进良和他背后的西厂,马进良身手不俗,尚能躲避,但他带来的西厂厂卫没料到会遭到同伴的埋伏,风沙又大得看不清楚对方,纷纷中箭落马。   赵通箭法精准,瞄准雨化田射了过去,但那箭到了他跟前,被他轻松以内力接下,又扔了回去。两边的西厂厂卫不明所以,纷纷举起箭弩,射杀起来。客栈里早先埋伏好的一群盗墓贼看准时机,也出现与西厂厮杀,场面一时很是混乱。   原来,那群盗墓贼的计划是,赶在雨化田一行人未到客栈前,让风里刀假扮雨化田,扰乱谭鲁子等人的视线。待真的西厂人马到来,谭鲁子出于不信任,就会和自己人自相残杀起来,盗墓贼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战火很快蔓延到马厩,柳絮飞左右躲避,于战乱之中进了客栈。她上了二楼,担心雨化田的安危,推开一点窗户往外看。外面风沙愈来愈大,她眯着眼睛仔细寻找雨化田的身影,完全没有发现背后有一把利刃逐渐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结局啦 ☆、结局   一声刺穿皮肉的声音,滚烫的鲜血随即喷到墙上。柳絮飞木然回头,一名鞑靼人在她背后倒下,结束他生命的正是马进良。她后怕起来,话都说不利索了,捂着胸口喘了几口粗气。   马进良长年戴着的面罩在客栈外的剧烈打斗不见了,他脸上增加了几处深深的伤口,血流满面。柳絮飞怕伤他自尊,小心翼翼指指自己脸上的对应位置,问:“你这……要不要包扎一下?”   马进良找了块毛巾,往脸上抹了一把,说:“这不是致命伤,无妨。”他看出柳絮飞的担心,安慰道:“外面的人,没有一个是督主的对手。”   柳絮飞点点头,她看着天上,乌云越积越厚,逐渐形成巨大的黑龙挂,伴着闪电雷鸣,直直地压了下来。天地在一刹那变色,除了席卷一切的黑龙挂,什么都看不清了。   半晌,天地间恢复了平静。柳絮飞与马进良走出客栈,见沙漠远远一处散发着金光,大概是原本掩埋在沙下的西夏皇宫,经黑龙挂一吹,重新暴露在地面。那金灿灿的屋顶正是西夏王族奢华的最好证明。   马进良把柳絮飞扶上马,她环顾四周,全都是黄澄澄的沙丘,完全不见雨化田的踪影。他拉住马头,说:“夫人,走吧,督主说不定已经进了皇宫里面,等着我们。”   马进良说得没错,雨化田此刻已经与赵怀安一起,被黑沙暴卷进了皇宫里。之前在红石谷救走素慧容的并不是真正的赵怀安,而是打着赵怀安名号行侠仗义的原龙门客栈主人凌雁秋。她女扮男装,带着素慧容,一直来到了龙门客栈,他们与客栈里的盗墓贼碰了面,已经一起进了皇宫。   沙漠中天气变幻莫测,黑沙暴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待马、柳两人进入皇宫时,黑沙暴重新席卷而来,整个皇宫很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一点光线也不剩了。   柳絮飞摸索着走下皇宫阶梯,忽地脚下绊了一下。她掏出火折子一照,诧然发现原来满地都是西夏士兵的骨头残骸。她倒吸一口凉气,双手颤抖。但眼下雨化田和素慧容下落不明,不是害怕的时候,她强打精神,回忆着书中所载,脑海中呈现出了一幅地图,与马进良慢慢探路,进了皇宫大殿。   柳絮飞举着火折子,在大殿里四处张望,有个角落发着暗淡的光芒。她走过去一看,那光原来是从一个箱子里发出的。马进良抽出长剑,砍开箱子,整个大殿一时间光亮起来。原来,里面装的是满满一箱夜明珠。她取出一个拿在手上,足有鹅卵石大小,甚是名贵。再看大殿周围,装饰奢华,她随手一抹,就是一层金粉。   两人灭了火折子,一人捧了一颗夜明珠,逐个大殿探过去。当走到最里面的大殿时,一声微弱的呼救低低传来,“进良……”   马进良认出那是素慧容的声音,他冲进殿里,大殿中央是一根从天而降的木架子,穿过琉璃屋顶,直直地撞到地上,躺在木架子脚边的,正是素慧容。他连忙过去,见她胸口处插了三把飞刀,所幸伤口并不很深。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给她喂了两颗药,待她脸色好了些,一口气把飞刀都拔了出来。   素慧容有气无力地抬了抬左手,血淋淋的手掌上只余大拇指,其余四根手指已经不知去向。她说:“我布下了西域金蝉丝,与人打斗掉下来的时候,割了自己。以后我干不了活了,你可别嫌弃我。”   马进良把她抱到一旁,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说:“我这样子你都未曾嫌过我,我如何会嫌你?对了,督主呢?你可曾见到他?”   素慧容忆起打斗的场景,说:“我原本是见着督主的,他以一敌二,但当时情况实在太过混乱,我并未留意到他的去向。”她下巴往着一个方向抬了抬,说:“刚才他就在那里打斗。”马进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儿只有倾泻而来的黄沙,半个人影也不见,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向着心急如焚寻找雨化田的柳絮飞喊道:“夫人,督主可能埋在了沙里!”   柳絮飞闻言,一阵刺骨的冰冷从头罩到了脚,她晕眩得就要跌到。她一手扶住墙壁,勉强撑到了沙堆旁。她喉咙堵得难受,眼泪却一滴也流不出来,她把夜明珠放到一旁,开始颤颤巍巍地挖起沙子来。   时间的存在对于她来说半点意义也无,她不停地疯狂挖着,直到双手手掌已经磨出鲜血,也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看到了一袭青衣。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给雨化田做的衣服,因为穿着次数太多,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她加快了挖沙的速度,终于把他从沙堆中拉了出来。   他已经没了知觉,苍白的脸上有一处伤口,就像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上多了一道格格不入的裂痕。最让她心惊的,是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殷红的伤痕,皮肉外翻,看样子像是利刃划破喉咙所致。   像回到了黑雪岭的初遇,那时她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很大方地去试了他的鼻息。但是,现在她做不到,她做不到,万一……万一……万一……   她不敢再往下想,喉咙翻滚了几下,一直忍着的眼泪开始滑落,有几滴泪水滴到了他的脸上。   泪水的味道她尝过,又苦又涩,那泪碰及他的伤口,他肯定难受得很。   她慌乱地用手拭去,指尖不经意间触及他的脸颊,却是冰冷一片。   马进良搀扶着素慧容走了过来,她见柳絮飞如此,心中也不好受,哽咽道:“夫人……”往下便无法再劝,只得别过脸去,抹了眼泪。   “无正,我饿了……想吃肉,你给我……做饭好不好?”柳絮飞靠在雨化田耳边,话不成话,句不成句。   天地之间,她只听到自己紊乱的呼吸。伤心、劳累、饥渴,一波又一波地向她袭来,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当她就要闭上眼睛时,她听到了有人唤她,“阿絮……”。声音沙哑而破碎,明明难听得很,却成了她此生听过的最美妙音符。   四天之后的沓乾城,有个书生打扮的俊俏青年,从太阳升起之时就靠在了城墙边,一边慵懒地嗑着瓜子,一边不住地张望着过往的行人,像在等待着什么人。可是,他从白天等到了黑夜,脚边的瓜子壳堆了厚厚一堆,都没有人上前与他讲话。月上枝头的时候,他悻悻地走了,第二天一早,他又出现在了城墙下,同样的嗑着瓜子,同样的等着人。   他并不知道,从他来到沓乾城等人的第一天起,一对男女站在不远的山坡上,同样看了他许久。   男人戴着遮挡风沙的面罩,把一张同样俊俏的脸遮盖住了,他穿着高领的衣服,遮住了脖子间的伤痕。他干咳了两声,女人关切问道:“伤口疼吗?这里太阳毒辣,要不……要不你去见了他,我们回去吧?”男人摇摇头,没有言语,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城墙下的书生等到第三天黄昏时,一个眉眼柔和的蓝衣女人来到他跟前,书生先是一愣,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我……”他顿了一下,往四处张望了一番,把女人拉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问:“他呢?”   女人笑道:“你怎么反问起我来了?你在沙漠中,不是见着他了吗?”   “见是见着了”,书生面有难色,“但是没说上话,而且他最后与人打斗,那人说……说把他性命给了结了。”   女人对这个死讯倒是很平静。她说:“你能来等他,说明你心里不再记恨。他若是知道了,定会很高兴。”她把一个包袱交给书生,“这是他专门留给你的,你若是想过他的生活”,她看了眼他脚边的瓜子壳,“你得学得更像些。”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官场上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风险也大,去不去,全凭你自己决定。”   女人完成任务,舒了一口气,转身就走。书生追上几步,问:“我并未见到……未见大哥丧命当场,他可是真的……真的不在人世了?”   女人粲然一笑,说:“能在宦海风波中抽身而出,是件好事,你该替你大哥高兴。”   书生目送着女人的离去,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个令牌,上面刻着“西缉事厂掌印督主”几字,翻过来,是“雨化田”三个鎏金大字。包袱里还有一封信,他拆开看了,上面写的是雨化田详尽的生活习性,包括衣食住行、待人接物、脾性//爱好,不一而足。信的结尾是一个“杀”字,紧接着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女人行了一里路,见到了早已等在马背上的男人。男人把她拉上马,一手环着她的腰身,一手执起马缰,那马就迎着夕阳跑了起来。   女人以手盖在男人的手背上,问:“真的不去见上一面吗?他可是你唯一的亲人。”   “知道他这样,就已经足够了。更何况,我有你”,他笑出了声:“你想想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白切鸡、烤乳猪、盐焗虾、蒸排骨、酿苦瓜,再来盅老鸭汤。”   “这儿是大漠……”   “那就来个烤全羊……不不不,我还是想吃鸡腿,你烤鸡给我吃好了……算了,你送了这么大份聘礼给我,我还是不让你为难,你干脆两样都做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部小说终于写完啦,撒花~~雨督主从电影里面的配角到本文的主角,虽然还是反派,但总算有了一个好结局,见了弟弟娶了老婆拿了宝藏成为人生大赢家,完美~ 多谢所有在我问下留言的小天使,是你们让我有了更文的动力,爱你们啊!特别是书倾辞同鞋,从一开始追到最后喔;还有冬雪童鞋,留言好暖心;大大大大西瓜、LXS、路人甲、此夜红楼、nachtwang、四月晨、薄荷糖同鞋,给我留了好多次言;未忘夏辰同鞋还给我投了雷。不一而足,真的太谢谢大家了! 这篇文我是花了心血的,特别是前面十几天,每天双更爬新晋,天天盯着收藏点击,然而另外一篇文《爱丽丝大战僵尸王》,我每天一千字写着保持手感的,就轻轻松松超了这文的数据,这个世界真的是……(没脸看.jpg) 据说晋江现在没什么人写单一同人了,可是我下一篇文还是想写,主角是林平之,内容是《笑傲江湖》一书结束后的故事,也就是这次是真太监咯,喜欢的同鞋欢迎收藏,我们下一本见! ☆、番外   弘治十七年,有一京城说书人,善于把先帝宪宗时期的一些野闻趣事编为跌宕起伏的故事,加上生动的表演,名声远扬。他在京城说的差不多了,便开始全国各地巡回表演。   这天,洛阳城街头的茶馆内,人头汹涌,人们争相目睹台上的说书人。   一个儒雅少年,拉着一个娇俏少女,穿过重重人墙,挤到了最前方。   等了一会,表演正式开始。那说书人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隆重登场,摇头晃脑道:“各位看官,可知宪宗时期,有一西厂宦官,名为雨化田?”   人群间声音不一,“那谁啊?怎么没听过?”“我家里人给我讲过,是个残暴成性的太监。”“就是就是,西厂的头头,手段凶残至极”“现在西厂已经关了,祸害不了咱们老百姓咯……”   少女听得直皱眉头,嘟着嘴扯了扯少年的衣袖。少年看她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   台上说书人也抬起双手,手掌向下,安抚众人情绪:“诸位,静一静,请静一静。”   茶馆内逐渐安静下来,说书人清了清嗓子,说:“今日,我就为各位看官说说那雨化田的下场。   你们知晓,先帝独爱万贵妃,那贵妃很是霸道,自己无法生育,又妒忌众多妃子怀有身孕,当今圣上孝宗皇帝,不是万贵妃所出,小时候便东躲西藏,吃着百家饭长大。当时的西厂督主雨化田,名为先帝办事,实则是万贵妃的鹰爪。   成化二十三年,他为万贵妃出宫追杀一名怀有身孕的宫女,一直杀到大漠龙门客栈,遇上侠客赵怀安、凌雁秋等人,双方大战三天三夜,风云为之变色。经此一役,西厂众多好手折于沙漠之中,那雨化田虽然得以全身而退,但性情大变,回宫终日浑浑噩噩。   不久万贵妃急病而亡,他倒了后台,也不知所踪。先帝英明,下令解散西厂。一年后当今孝宗皇帝继位,从此百姓安居乐业,开创太平盛世。”   “好!”“说得好!”人群中叫好声此起彼伏,掌声如雷贯耳。   少年却一脸淡漠,对少女说:“我们走吧”,少女点点头,跟着少年挤出人群。   少女踏出茶馆大门,大大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扭着脖子伸着懒腰,说:“哥,那些人都在说些什么啊?乌烟瘴气的。真后悔挤了半天才挤进去。”   “世间事,有万种说法,世间人,有万种活法,哪能有个定论?以讹传讹的事多着呢,三人成虎的故事你又不是没听过。”少年看着少女,叮嘱道:“倒是你,口直心快的,可别说漏了嘴。”   少女捂着嘴巴,摇了摇头,“我嘴巴可密得很……”她转念一想,笑道:“不对,我是吃饱了嘴巴才密”,她挽着少年的手臂,向着饭馆的位置走去,“哥,我要吃点东西压压惊。”   少年看着少女点了一桌子菜,说:“爹说得对,你真是跟娘一样,那么爱吃。”他看了一眼少女的碗内,说:“还总是吃肉。”   “哎,这菜没有爹做的好吃,但是也不错了,哥,你也尝尝。”少女筷子不停,给少年夹了满满一碗,又说:“你说娘坏话,小心我告诉娘去。”   少年吃了几口便把筷子放下,他倒了一杯清茶,边品边说:“你要去告状?”他的手指沿着茶杯边缘来回滑动着,“那可以啊,不过你得先见到娘,她与爹行踪不定,现在都不知道在何处落脚了。”   “爹娘这样才好呢!以前我们年龄小,他们陪我们在山林读书写字,现在我们可以江湖历练了,他们便去游山玩水。”少女托着腮帮,满是憧憬,“我以后也要找一个像爹一样的男人,长得好看对娘又好。”   少年敲敲桌子,催促她快点吃,“你别作梦了,要找到爹那种男人,你得先要有娘的学识”,他啧了一声,“可是瞧瞧你,论写文章的功夫,还比不上我,我来考考你……”   少女最怕少男这招,她每次都答不上来。她把手边宝剑往桌上一搁,说:“哥,你别欺负我,我读书比不过你,拳脚功夫可不比你弱。”   少男看了看四周,幸好两人声音不大,周围的食客才没有看过来,他说:“把剑收起来,光天化日的这是干什么?你要是想找人打架的话,等下我们见到马家兄弟,你好好与他们干一架就是了。”   少女连连点头,把桌上的菜肴风卷残云般消灭掉,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她说:“说起来,我们也两年未见了,不知道他两现在身手如何”,她满心期待地拿起宝剑,“哥,走吧。”   少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展开手边的纸扇,笑着追上了意气风发的少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个好日子,加上这个番外,本书正式完结了。另外今天,我签了JJ挂了小黄V,以后长期在这里混啦啦啦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